第13章 第13章
第二天下午,方吟拿着公主给的令牌,去了大牢。
多日不见,沈屹清减了些,精神倒是尚好。
他素来将名利之事看得极淡,又不在意吃穿用度。故而就算在这几近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也能安之若素。
这样淡然自处的一个人,在见到方吟之时,却失了几分平常之心。
“你过得还好吗?那个姓赵的副管事有没有难为你?”他细细地打量她,担心地问。
方吟摇头,浅浅笑道:“先生,我如今住到了公主府,一切都好。”
她絮絮地说了这些日子的经历,听得沈屹一会儿替她捏把汗,一会儿听到事情发生转机又松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
“先生帮我看一看,这上面的字,是您师父的字吗?”
微微泛黄的花笺托在洁白的掌心,沈屹从铁栏之间稍探出头一瞧,便肯定道:“这不是师父的字。”
“先生确定吗?”方吟有些不死心。
沈屹道:“师父的字我看了这些年,如何会认不出。”
“那会是谁的呢?”方吟小声自言自语道。
“这是什么?”
“我在鹤舞晴空的琴腹里发现的,粘在琴尾靠近凤沼那边,似乎有些年头了。”
“那许是斫好琴之后才粘上去的,”沈屹想了想道,“就算是以师父当年的水平,若想要在琴里藏点什么,也完全可以做到毫无痕迹,不会用这般笨拙的法子。”
“那先生可曾听说,这琴是为谁而斫吗?”
沈屹摇摇头,那时他还尚未出生,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沉吟片刻,又道:“我虽不知,但自我跟着师父,便知道他素来不安于室,是个心系于家国天下,有经国之志的人。这般儿女情长,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你们都下去罢,哀家想一个人待会儿。”
太后屏退了慈安宫内殿里伺候的人,独自坐在贵妃榻上出神。
三十多年前的回忆,虽褪了色,当时心里的悸动却仍栩栩如生。
彼时,西蜀刚刚结束了十余年的边境战乱,戍边的将领士兵得了皇命回裕都受封赏。接连几日都有将士骑着威风凛凛的高头战马进城,引得百姓前去围观。
这当中最为惹眼耀目的,还是那位少年将军。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剑眉星目,锋芒毕露。只轻轻一瞥,便撩动了万千少女的心弦。
枣红色的马背上,他的目光向她投射过来,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收了回去。只有唇角立刻弯起的弧度,将他的心悄悄透露了。
后来宫宴上的偶遇,郊外踏青时的邂逅,就变为了情不自禁的偷偷相约。
林子后面那片不为人知的虞美人花海,将他们秘密藏入火红纤薄的花瓣之中。
“我若是嫁人,就嫁这世上最有本事的男子,成为拥有最贵重身份的女子。”少女将羞涩的心意别扭地道出,却不知听的人,已然会错了意。
一个月后,他将她约出来,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踌躇良久。
“灵音,他是东吴的国君,又愿意让你做东吴皇后。这样高贵的身份与地位,我都给不了你。你不是想要做世上最尊贵的女子么?”
少年垂下眼睫不再看她,只是递来一床琴道:“这床鹤舞晴空是我早就想送给你的,如今,就作为你的新婚贺礼罢。”
鹤舞晴空,鹤舞晴空。明明是极好的意头。
后来,她嫁到东吴,辗转听闻他又曾外出征战,多年不归。
那段日子《秋苑捣衣》成了她唯一弹的琴曲。
再后来,听说他打了胜仗归来,受封了镇国大将军,荣耀无比。
她也有了小女儿琉悦。小姑娘慢慢地在她身边长大,活泼可爱;母亲也就渐渐将自己的心封了起来,不再去触碰往事了。
风从微微开启的窗子吹入殿中,拨动着她面前五色宝石串成的珠帘。
清脆的声音,好像曾经虞美人花丛里传来的琴曲,天真轻快又无忧无虑。
太后起身,唤来伺候的宫女,道:“备辇,哀家出宫去瞧瞧悦儿。”
出了大牢,方吟慢慢地走着,回到公主府天已经快黑了。
府中的掌事宫女燕然见她在寻琉悦,便道:“公主早些时候带着泠然出去了呢。方琴师先回房歇息,等她们回来,我去告诉琴师可好?”
她点点头,谢过燕然便回了房。
取出琉悦送来的《玄舞》曲谱,浣净了手,又拿软绸拂去玉珠霖丝弦和琴面上的浮尘。她端端正正坐于琴桌前,素手轻拨琴弦。
玉珠霖的定弦是正调,方吟便依次紧了二弦、五弦和七弦,将其换为谱上所用的商调,才开始从头弹起。
这曲子慢慢弹的话,倒也不是很难。她的眼睛看着曲谱,手里拨着弦,思绪却飘远了。
方吟心念微动,眼睛从曲谱上移开,手指间的调子就换成了《捣衣》。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已起,吹不尽玉关之情;此心唯愿,良人不再远征。
前朝的词句,藏起女子的思念与牵挂,悠悠浮起在丝弦之上。故事不同,但心意相似。她挂念沈屹,曲中的缱绻变得更深更浓。
窗外,太后驻足垂听良久,开口问身边的燕然:“这是谁在抚琴?”
“回太后,应是前些日子新来的方琴师。”
在公主府廊下的昏黄宫灯和淡淡月色,模糊了太后面上复杂的神情。
直到曲子的余音散尽了,她才转身道:“回吧。”
隔日,临安城下了好大的雨。
琉悦请了方吟到水榭,说是与她探讨《玄舞》的曲谱。
几日的练习过后,方吟已能够将整曲顺畅弹下,只是速度还未达到谱上所写的半炷香。
粗粗听了两遍,琉悦倒是很满意。
方吟却总觉得还有不足之处,让曲子失了些味道,却又找不出是什么原因。
“公主殿下,方琴师,”燕然从外面匆匆进来,收了伞道:“太后方才遣人将鹤舞晴空送到府上来了!”
事情来得突然,琉悦和方吟都惊讶地看着她。
燕然笑容灿烂,喜道:“和琴一起来的,还有余安先生,就在外面呢。太后下了懿旨,让先生在公主府修琴,说是定要他把鹤舞晴空修好…”
“方琴师!”琉悦惊唤。
方吟在她话音未落之时,便已起身跑出去。
雨哗哗地下着,她却顾不上打伞,直接钻进密密雨帘,向着回廊那边奔了过去。
沈屹就在廊下,负手而立。
“先生!”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将头埋进他的衣襟,压抑了鼻尖的酸楚,闷声低低道:“你终于回来了。”
沈屹猝不及防被撞得晃了晃。
他稳住身形后,赶紧笑着应了一声,心中霎时涌上暖流,驱散了凉风冷雨带来的寒意。
她却迟迟未放开手。
沈屹正要伸手环住她,抬眼却见到水榭门口站着的琉悦公主和燕然,手便生生顿住,改为轻拍两下她的背,温声道:“我没事。”
方吟这才松了手,擦擦眼睛,垂头不语。
沈屹遥遥向琉悦行了礼。
琉悦笑着点点头,对燕然吩咐了几句,便转头离去了。
燕然按着琉悦的吩咐,找了间空置的屋子,给沈屹作为斫琴的工坊。又将旁边紧挨着的那间屋收拾出来给他住下。
许是琉悦特意嘱咐过,这里与方吟的房间,离得很近。
“先生,你新斫的面板,我之前把它好好地收着了。”
方吟将那块斫好的梧桐木板取了过来,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真是多谢你了,”沈屹抚着它,十分惊喜,“我还以为它已经被丢掉,我得要从头重新再来了呢。”
方吟问道:“太后娘娘为何突然就愿意放了先生呢?”
“不是你去求的情吗?”沈屹讶异。
她摇摇头,“我连太后的面都未得见。公主那日去劝说,也是失败了的。”
“许是公主的话,太后当时就听了进去,只是后来才下命令罢了。”沈屹思忖道。
“那韦大人呢?”方吟想起了他。
沈屹弯腰绷好调音器,道:“太后说,等我修好了鹤舞晴空,就放他出来。”
次日一早,方吟又在房中练琴。
沈屹听到琴音,便循声而去。到了房间门口,见到琉悦也在那里,他便驻足在门口听,听着听着,却微微蹙了眉。
等到曲终,他才进门,行礼之后立刻道,“公主殿下,这曲子能否换一床琴弹呢?”
方吟前日才对琉悦说过,觉得弹奏出的乐曲有些缺憾。她如今听到沈屹这么问,知道他应该是也听出了不妥,自然爽快地答应了。
看过公主府所有的琴,沈屹却摇摇头,表示在其中并未找到合适的。
琉悦只好带着他又去了宫中的乐库。从宫里藏有的上百床琴里,沈屹挑了一床看起来并不是很好的琴,名为肃音。
这床肃音琴面较厚,整体也偏笨重。音色有清脆的金石之韵,但论通透就欠了些。
“余安先生放着那么多名琴不选,选了这一床最破的,这样真的行吗?”琉悦在旁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心中的疑惑,小声问道。
沈屹微笑着解释道:“殿下有此疑问实属情理之中。琴之音,本是通透绵长为上。其中最佳者,更是当得起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之赞。但《玄舞》那曲子复杂多变,指法繁复。若是余韵过长,则更容易显得杂乱。”
他轻轻拨了拨七弦,出来的音色又脆又亮,“这松木所斫的琴在余韵上虽稍欠,却比其他琴更合适于此曲。尤其是它的高音清越,比起别的琴要响亮很多,便是二十步开外也听得清楚。用来弹奏伴舞之曲是再合适不过了。”
琉悦恍然,忙叫来仆从,将肃音抬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