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姜与旋煎羊白肠
金明池一游后,才有了些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趋势。
近日细雨连绵,天气阴冷,好不容易天晴了,出了些太阳,长公主邀请京城贵眷去斗春堂赏芍药牡丹。帖子送到虞太夫人手里时,外面又开始下雨。
歪在床榻上的虞太夫人微微叹气,“这雨停停歇歇的,不如干脆点,泼头下完了一了百了。”
姚氏知道老太太天气阴潮就骨头疼的老毛病,很体贴地说:“祖母便留在家里吧,媳妇去就好了。”
虞太夫人点头:“这样,你把雨昭一同带去吧。”
陆雨昭本来只想宅家里,在被窝里睡睡觉,饿了捣鼓点吃的,悠闲过完这一天。
下雨天,真的不想social只想独自美丽啊。
她叹了口气,牡丹芍药有什么好赏的,她实在没那个闲情逸致,去了那儿如果点到她吟诗作对,岂不是露怯。
马车里,去斗春堂的路上。
或许是见她打不起劲,又似乎藏着焦灼的表情,姚汐问她:“雨昭不想去斗春堂?”
陆雨昭愣了愣,被看出来了呀。
她随口找了个理由,“近日天气不好,食欲不振,我感觉自己脸色不大好,身体也恹恹的。雨昭怕自己一脸郁色,既辜负春花韶光,又惹长公主不快,也让众人扫兴。”
姚汐竟被她说服,点点头,“还未走远,我叫马车转头,先送你回府罢。”
“不用的,嫂嫂,便在这儿放我下来吧。”陆雨昭摇头,“我随便走走,找个茶肆酒楼坐下,听听评书散散心。等雨停了,就走回去,权当透气。”
姚汐点头同意,“也好。”
岁微连忙下了马车,撑起一把青竹伞,迎陆雨昭下车。
“娘子,往前不远处便是孙家茶肆,好些果子糕团不错的。”
小丫头很懂她嘛,孺子可教也。
陆雨昭笑眯眯薅了一把她的头,“走,带路。”
斜烟雨幕里,陆雨昭瞧见一个迎风摇曳的旌旗,写着“陈瘸子面食店”。
店面开在隐蔽的巷子口,大约下雨的缘故,门虚掩着,门庭挺冷清。然而遥遥地,就飘来浓郁鲜香的羊汤味道。
陆雨昭眼睛一亮,干脆改了主意,“我们去这个面食店坐坐吧。”
店门口,岁微收伞抖了抖,陆雨昭已经推门走了进去。
过了用餐高峰期,又是雨天,此时店里空无一人。
店面不大,三张方木桌,一张靠墙的桌后歪着个小男孩,手撑着脑袋正在打盹。
陆雨昭一时犹疑,是不是没有开门营业啊。
“客官,需要点些什么?”后厨掀帘走出一个撑着拄拐的精瘦老头儿。
陈瘸子走路一瘸一拐,路过时拍了一下小孩儿的后脑勺,“醒醒,阿焕。”
他招呼陆雨昭坐,略迟疑地笑问:“店里只有旋煎羊白肠,都是些脏器下水,平素给粗野男人吃的滋补之物,娘子……可吃得惯?”
嘿,还有一来就赶客的。
不就是壮阳滋补吗?
陆雨昭还没说话,那打盹的小孩儿醒了,跑过来就脆生生大声喊:“我们店的煎羊白肠可是招牌,不吃定会后悔的!”
陆雨昭旋即认出他来,这不就是前不久在金明池卖春茧的小男孩嘛?
阿焕愣了愣,望着她说:“欸?娘子,我记得你。”
陆雨昭笑道:“你那日卖的子母春茧味道很好,还有吗?”
阿焕挠挠头,为难道:“回娘子,春茧只有清明那日特特做了拿去金明池卖,店里如今不卖的。”
清明那日汴梁城几乎人都往郊外去了,他便让阿公休息一天,但自己是闲不住的,想多挣些钱,于是做了春茧拿去金明池卖。
岁微不由好奇,“为什么?”
阿焕:“阿公如今做不动啦,起早贪黑的准备,日复一日,很辛苦的。若不是街坊邻居吃惯了我们家,舍不得我们关门,阿公早早便要将铺面转卖,带我回乡下的。”
“那便来一碗你们不吃就后悔的招牌吧。”陆雨昭遗憾说。
陈瘸子问:“配饼还是加面?”
“面吧。”即是面馆,面应当做得更好。
“阿公,娘子是个善心人,那时把我一簸箕的春茧都买了。阿公,不若我们重新给她做一炉——”
陆雨昭摆摆手回绝,“不必麻烦,家里老太太下雨天就腿疼,老先生怕更是不便的。下次,下次我再来捧场。”
春茧做得不错,街坊邻居不舍,想必面食做得不会差。
陆雨昭的话未落,门外传来舒朗笑声。
“哈哈,下次也是没有的,如今店里只卖一样吃食,便是旋煎羊白肠。”
一人收了伞推门进来,陆雨昭转头瞧去,嘿,又是那山羊胡子老头儿。上次在郑家饼店碰见的。
陈瘸子:“范先生来了?坐。”
他招呼范先生坐下,问他是否依旧老样子,老头儿捋着胡子点头,陈瘸子便钻去厨房准备了。
阿焕麻利添茶,嘴里不停,陪着客人聊天,从不冷场。
陆雨昭随口问春茧是怎么做的,他便不假思索答:“羊肉剁成肉糜,葱切碎,和成馅儿。普通春茧只卷一层面皮,子母春茧却是有两层的,第一层是生面皮,卷裹住馅儿放进锅内油炸,表皮炸至金黄后出锅,然后再裹一层发酵面皮子,上锅蒸熟,这便是子母春茧了。”
范先生捋着胡子点头,“许久不见你阿公做了,那日我在金明池吃到,范某颇为怀念啊。”
“阿公真的做不动啦,我想继承阿公的手艺,可阿公年底就要把店子盘出去,他好好养老,要我回乡专心读书考功名。”
“你阿公想法是对的,国朝重视科举,多少寒门弟子可以步入仕途光耀门楣。这些都是次要的,读书可以明智,明是非,修身养性……”
那老头儿话匣子自此关不住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天啦语文老师开课了,听着门外雨声更让犯困。
陆雨昭瞄了一眼阿焕,投以同情的目光。
阿焕很是忧愁地挠头,难以启齿地说:“可我不爱读书,我觉得我不是读书的料。我其实很喜欢做眼下的这些,在店里忙活,赚些小钱,温饱不愁,看大家吃得开心我便感到幸福。我可能更适合做生意呀?”
“那你便不让你阿公歇业,自己学手艺做生意啊。继承了他的店,你自己也喜欢,两全其美的事。再说了,把面食店发扬光大不也是一样的吗?”
陆雨昭觉得这事儿,不挺好的解决的吗?
范先生却不苟同。
他显然没认出她,彼时她穿男装,他严肃打断她,“娘子,这如何一样?”
“人生又不是非要走那条大家都以为正确的路,适合自己,开心最重要啦。”
陆雨昭眨眨眼,不想和语文老师起争执,那定然是争不过的。
于是随口把话锋一转,“旋煎羊白肠还没好吗?”
“好了,好了。”
陈瘸子端着托盘从后厨走出来,两个海碗,一碗往陆雨昭桌上一放,一碗搁在范先生跟前。
陆雨昭端起碗,羊汤鲜香扑鼻,汤底清透乳白,洒了葱花和胡椒粉。羊白肠切段,满满的一碗。
古时煎为煮,煎有用水熬煮之意。炖煮好的羊肠盛入碗内,舀入高汤,一碗鲜美异常的羊杂汤便做好了。
说到羊杂汤,她在后世的好些朋友是不吃内脏的,觉得重口,她每次都颇感惋惜。
其实处理得好,食材新鲜干净,内脏吃起来没什么异味,烤也好,卤也好,熬汤也好,包括下火锅,都香得很啊!
陈瘸子又将一小碟配菜放在陆雨昭面前,“我亲手做的糟姜,送些娘子尝尝。范先生每次吃煎白肠都会点这个。”
范老头儿笑讲:“陈师傅,怎么小娘子是送,我就要钱?”
陈瘸子:“倘若不要范先生的钱,范先生下次不会光顾小店了。”
“那我便不客气了。”陆雨昭笑眯眯地说,“下次我还会光顾的。”
她夹起糟姜送进嘴里,嗯,口感脆嫩爽口,微酸,还有些许酒香。
陆雨昭不由想起她之前拍纪录片,跟组去福建屏南做调研时,吃过的红糟姜。都是取用嫩仔姜,用酒糟、盐腌制的,只不过红糟姜颜色是红的,大约是加了红曲酒酒糟的缘故。
都说姜解腥躁,作为中餐的做菜作料不可或缺,但糟姜腌姜泡姜这些,俨然已经可以当做一道美食了。
陆雨昭喝了一口煎羊白肠的汤,看似清寡的羊汤醇厚,胡椒衬得汤头更是浓郁鲜烫。
再夹起一块白条条的羊肠尝了尝,没什么脏器膻味,口感滑嫩,很有嚼劲。筷子往下捞一捞,面条原来在碗底放着,长长扁扁的面带子,很像河南的烩面。
等等,烩面,澄白的汤底,白条条的羊肠,店主人在她甫一进门就问她吃不吃得惯……
她抬眼不由问:“可问店老板,这碗中的羊白肠,可是羊的大肠小肠?”
阿焕眼睛都亮了,“娘子的嘴巴真灵!”
倒也不是,只是这旋煎羊白肠,味道还挺像——
她来自开封的室友,带着全寝室在开封旅游时,领着她们去吃过的、据说很重口的风味小吃羊双肠。
羊双肠就是指羊的大肠小肠,汤里洒韭菜、香菜,自己加盐加油辣子,室友还爱添一份羊外腰……他们本地人都习惯了,但作为外地人,喜欢的爱得不行,不喜欢的避之不及。
海纳百川派陆雨昭很欣然就接受了,一个室友表示汤头好喝羊肠吃不惯,还有另外一个室友连门都不愿意进。
在这阴雨天里,吃一碗羊汤再好不过了。
佐以糟姜,一碗羊汤喝完,她的手脚俱暖,胃里也暖烘烘的,舒适又称心。
转头,看见范老头儿就着饼,一点一点掰碎了泡在汤里吃。
陈瘸子坐在他对面,和他闲聊,“我记得今日,众举子在礼部贡院省试,去年范先生以翰林大学士知贡举,主持春闱大事,今年怎地跑来小店吃煎羊白肠?”
范先生笑,“也不能年年是我。”
岁微去门外观察雨势回来,对陆雨昭说:“这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范先生喝着羊汤,不禁唏嘘,“你这家面食店,我初入汴京就在了,如今到年底却要关了,老陈啊,你拿手的羊脚子我再也吃不到了吗?”
阿焕插话:“岂非羊脚子,阿公拿手的多了,还有批切羊头、春茧、血肚羹,血粉羹,软羊面、桐皮面……”
陈瘸子揉着腿,抱歉道:“可惜我精力不济,即便店开着,也只卖一样,这些早已没做了。”
哎,居然还有这么多好吃的?
她注定要错过了,陆雨昭吃饱喝足,颇为遗憾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