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57
这一路颠簸, 起先这三个丫头也不知道自家姑娘要去哪,就光顾着出祁安。
如今容家变成这样,出了祁安, 还未必能找到个落脚的地方,所幸走前到账房拿了些铜钱和碎银, 虽尚不足买下个一亩三尺地, 但住个客栈什么的, 也已足够。
容离也不说要去哪儿,只道:“就沿着着官道走。”
她在容府两世,当真连祁安地带也未出过, 离开祁安便不知要去哪了。思及皇城单家, 她尚在踟蹰,在丹璇嫁去祁安后, 这娘家人似乎便不曾露面,这么多年来,连一封传书也不见。她若是去了单家,也不知能不能受待见。
路上,三个婢女轮着驾车,在空青乏了后, 便换小芙在外边和白柳一起坐。
隔着那垂帘, 小芙问:“姑娘,若不去篷州找四少爷?”
容离垂着眼帘, 摇头:“若是见到他,我要如何说?难不成说他娘亲已是不知死活?”她声音轻, 明明说得刻薄,却不叫人生厌。
四公子的生母乃是姒昭,前边姒昭也曾诞下一子, 但年纪尚小便夭折了。
蒙氏未曾怀上过,就怀了这么一次,还是自个儿折腾出来的鬼胎,而二夫人朱氏也曾诞下两子,无外乎都夭折了,后来再怀上,便因小产丧命。
容长亭那克妻克子的传闻便是这么来的,没想到,现下连整个府邸都克了去。
垂帘外,小芙闷声不语,想到这段时日府里发生的事,还跟做了噩梦一样。
容家成了这副模样,远在篷州的容齐早晚会得知此事,只是姒昭究竟是如何疯,又是如何死的,他许就无从得知了。
空青和白柳俱未说话,一个正牵着缰绳,一个在车舆里端端正正坐着。
华夙勾了一下手指,车舆侧面的垂帘登时被风掀起,一只鸟扑扇着翅膀从外面飞了进来,停在了她的肩头。
容离趁着空青闭目歇息,侧过头明目张胆地看,一看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前些时候,华夙执着她的手画出来的白骨鸮么,这鸟栩
栩如生,看似跟活物一样,只是目光稍显木讷。
鸟羽上裹挟着黑雾,翅间白骨显露,身上羽毛稀稀落落的。在停上华夙肩头后,它歪了一下头,竟不叫唤,似是只哑巴鸟。
华夙抬手把白骨鸮的双翅捏了个正着,随后好似要将其撕成两半,两只手猛地往左右两侧扯开,嘶啦一声,未见到什么血肉模糊的画面,倒是这鸟硬生生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纸。
纸上鸦黑一片,并非沾了墨,而是浸满了鬼气。
容离微微眯起眼,隐约看见纸上是写了些字的,可鬼气太浓重了些,她一时未能看清楚。
华夙将纸上鬼气一拂,那袅袅黑雾顿时被拂开,纸上字迹变得分外清晰。
容离别过头,未敢再继续打量,这些阴间事,她一个阳间人,总归不好知道太多。
华夙看了一阵,面色沉了下去,唇微微抿着,细长的五指一拢,顿时把手中纸搓成了团,再微一使劲,这纸顿时碎成了粉屑,被窗外刮进来的风裹挟飘远。
好端端一张纸,转瞬碎成了齑粉。
容离心猛地一跳,这才又朝华夙看去,她还从未见过华夙这么生气,双目黑沉沉的,眼底连半寸光也不见,身上鬼气如墨烟般缭绕而起。
虽说华夙没有皱眉,可她面色冷到比刀斧还要寒冽。
一旁,空青的气息变得平缓,双眼紧紧闭着,似乎是睡着了,根本不知道方才窗外飞进来一只什么东西。
容离皱起眉,小声道:“怎么?”
华夙收敛了身上鬼气,眼皮耷拉着,肃冷却淡漠,好似提不起兴致。
容离索性不问了,想了想这也不是她该问的事。
本以为这鬼不会开口了,哪知,华夙平静冷淡的声音忽地在她耳畔响起。
“尚且回不得苍冥城,百鬼盯得紧。”华夙摩挲着手指骨节。
“那该如何是好?”容离压低了声音问。
华夙岿然不动地坐着,淡声说:“继续养魂,再做打算,你若是无处可去,不妨去皇城。”
容离讶异,
不曾想这鬼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单家?”
华夙沉着的眸子不情不愿地抬起,朝容离睨去,“不然你还想去哪儿?”
容离想了想,似乎当真无处可去了,左右也只能去皇城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投靠单家。她眨了眨眼,轻声道:“可你要和我一道去皇城么。”
华夙面上无甚表情,“与我而言,在凡间何处无甚区别,阴阳两界总归是隔了一线的,你去单家也好,画祟为何能同你结契,我也能寻个解释。”
容离把画祟拿出来看了一眼,至今亦不知这笔怎就跟了她这么个凡人,总不该单是因……她得幸重生。
山路弯弯绕绕,放眼望去,群岭起伏,好似水墨成画。
容离撩开竹帘,看得入迷,可身侧华夙却正襟危坐着,神色冷淡,到底是不知多少年的鬼了,连玄炜帝都见过,这凡间万里山河,许是都已踏过。
白柳和小芙俱不是能憋得住话的,偏偏这两人在一起时,一个个像都被封住了喉咙,小芙既不搭理白柳,白柳也不曾主动开口,好似才刚认识一样,拘谨又生疏。
小芙听见帘子簌簌作响,回头时恰好看见自家姑娘掀开竹帘探出了半个身,讶异道:“姑娘怎么了?”
白柳闻声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姑娘怎出来了。”
“就沿着这官道去皇城,只是皇城离这儿远,得走个十来日才能到,此番苦了你们。”容离抿起苍白的唇,撩着帘子的手细细瘦瘦,面上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小芙看得心疼,嘟囔道:“我们有什么好苦的,苦的怕是姑娘,姑娘若想去皇城,那咱们便去皇城,幸而药也带上了,路上若是看见个客栈什么的,还能让店家帮忙熬个药。”
容离颔首,“你想得倒是周到。”
小芙小声道:“药是空青带上的,我就光顾着给姑娘收拾衣裳了。”她一双眼怯生生眨着,目光摇摆不定,思及夜里的事,就免不了害怕。
容离笑了一下,这一笑,面色病气少了几分,“衣裳也得收拾,无妨。”
“姑娘还是回车舆里,现下迎着风,这风刮到身上可不好受。”白柳这才说了一句。
虽说这话里还带着丁点刻薄,也似是好不情愿的样子,但分明也是在关怀。
容离咳了几声,轻声说:“早时听人说,沿着这官道走便能到皇城,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若是认不得路,便问问人,总归是能到的。”
小芙连连点头,“咱们定能平安到皇城,姑娘便无需忧心了。”
容离放下竹帘,坐回了软垫上,侧头便瞧见华夙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侧面的窗棂。
华夙往膝上搭着手,半截细白的手指从黑袍里探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膝头。她皱着眉头,神色不大好,叩着膝头的手越来越急。
可窗棂上的垂帘遮得严严实实,容离瞧不出个究竟,此时车轮声碌碌响着,也压根听不出别的声响,耳畔除了这马蹄声,木轮轧地声,和料峭风声,别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容离愣了一瞬,心觉也许是什么东西跟过来了,心陡然一沉。
妖鬼要追的明明是华夙,除非知晓华夙与她一道,否则哪会对她一个凡人紧追不舍。
容离抿起唇,悄悄打量起华夙面颊上的划痕,“你去驱那血光时,同谁交手了,是布阵的鬼么?”
华夙抬起手,冷白的指尖点在面颊的血痕下,淡声道:“我有意藏匿了踪迹,但那血光实在不好驱散,故而在破阵时不得不显了形,许是回容府时被瞧见了,是我大意。”
容离心一紧,“那你除了面上这一道,可有受别的伤?”
华夙睨了过去,“你就不能盼点好的?”
容离苍白的唇一努,认真道:“你若是城门,那我便是池中鱼,城门失火,是要殃及池鱼的。”
华夙轻嗤了一声,“我一日不泯灭,你这鱼便能自在游着。”
容离捏着画祟,不说话了,偏偏喉头痒得很。她忍了不到片刻,那鼻尖的酸楚直涌上眼睛,一时未憋住,咳得双眼湿润,发丝和朱绦晃个不停。
空青是当真累着
了,睡得跟昏过去了一样,这样也没被惊醒。
容离咳得肩颈俱颤,抖着手去拿水囊,指尖近要够着了,可马却忽地嘶叫了一声,连带着整个车舆都猛震了一下。
她往后一仰,撞到看了车壁上,眼前跟冒金星一样,晕得不成样子。
华夙本还在留意车外动静,听见马嘶声叫唤时,眉头紧紧皱起,抬手便按住了容离的肩,好让这病恹恹的丫头能坐稳身。
小芙在帘子外惊呼了一声,忙不迭道:“姑娘,这马不知怎的受了惊,许是踩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现下好了,姑娘可有撞着?”
“无妨。”容离猛咳着,吃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音。
华夙见马车平稳,松开了容离的肩,朝悬在车壁上的水囊招了一下手,那水囊便径自飞了过来。
水囊浮空着,缓缓飘至容离面前,幸而空青睡着了,否则指不定得被吓成什么样。
容离接住这水囊,扯开盖子喝了几口,嗓子里的干痒这才止住。她拿着水囊,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追来了?”
华夙并未隐瞒,还真的点了头,“不过是碰巧,他们在找,但应当不知我就在这马车上。”
容离看向脚边竹箱里窝着的垂珠,“那你要不要进垂珠的身?”
垂珠虽然没有吭声,却仰着头怵怵看着,尾巴直挺挺竖着,好似整只猫都僵住了。
华夙睨了这猫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暂且不用。”
容离莫名有点儿失落,低低地“嗯”了一声,弯腰把竹箱里的猫抱了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它的背,想把这被吓得炸起的毛给捋下去。
华夙冷着脸掀开一侧的垂帘,余光瞥见了一抹鬼气从树冠上一曳而过。她不紧不慢地松开手,帘子一垂,又把窗遮了起来。
容离寻思着,“能不能想个法子将这些鬼气引开,比如画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傀。”
“能。”华夙淡声道:“但你现下尚还做不到。”
容离看着那从袖口里探出个
笔尖毛料的画祟,“想来也是,画得再像,也会被瞧出破绽的吧。”
“画祟,自然能以假乱真。”华夙平静道,“可会不会被识破,得看你技艺如何。”
“那还有别的法子么?”容离忽地想起那只被她留在容府的剥皮鬼,一双咳得湿淋淋的杏眼倏然亮起,“我那剥皮鬼,能将它召过来么?”
当时走得急,忘了带上那小剥皮,上了马车便匆忙出城,玉琢原是想跟她的,却被先前缚身的锁链拴在了容府里,寸步也离不得。
华夙不知这丫头在打什么主意,可瞧那双眼跟狐狸一样,连算计鬼的时候都不知露怯,也不知她胆子还能有多大,索性开口:“能。”
“如何召?”容离又问。
华夙手一抬,掌心往上翻着,似要她交出什么东西。
容离和这鬼待久了,总觉得能揣度几分此鬼的心思,不假思索地把手放了上去。
华夙把她的食指捏了个正着,力道不轻不重,捏得她的手指有点儿发痒。
这手把手的,容离浑身僵着,明明把手放上去的时候倒是自然,如今却想把手抽回来。
捏着她指头的两根手指凉飕飕的,却不比冰凌坚硬,绵软细腻,一看就是姑娘家的手。
容离不由得往后缩了点儿,还直截屏起了气息,憋得肺腑如烧。
“不是要学么,躲什么。”华夙皱眉。
容离面颊发烫,“不躲,要学的。”
华夙狐疑地睨了她一眼,牵着她一根食指在半空中点点画画了几下,似是……在画什么符咒。
容离哪知这画的什么,华夙牵她一下,她的手便动一下。她不过是个凡人,画出的符咒哪是能成事的,偏偏心头忽地涌上了一股气,那寒意直蹿向灵台。
“此乃招魂术。”华夙牵着她画了最后一笔,画成后,两指一松,“此术乃凡间道士所创,故而即便是凡人也能施,只是仅能招来心甘情愿受降伏的灵魄。”
钳在她食指上那手一松,容离的手险些也跟着
跌了下去,幸而稳住了。
只见半空中方才点画过的痕迹蓦地亮起光,一笔一划勾连成片,当真是符文的模样,只是容离压根看不懂。
她虽看不明白,却记了个一清二楚,如此一来,下回要用时,便无需再让华夙教她一次了。
术法既成,只一弹指,头顶如有寒气沉落。
容离猛地抬头,只见那得了新皮的鬼正紧紧贴着车舆顶上,四肢弯曲着,如成了什么人形蛛,姿态诡谲地附在了她的头顶。
剥皮鬼换了新皮,连说话声也像个小丫头,软着声道:“主子。”
华夙啧了一声。
容离本以为这剥皮鬼得了新皮后,不会比先前那纸扎更吓人,没想到,她还是被吓了一跳,心陡然一紧,差点没喘上气。
“你那小剥皮来了。”华夙头也不抬,明摆着不待见。
容离微微缩起脖颈,却见剥皮鬼垂下头看她,那乌黑的长发就这么垂在她面前。她登时不想说话,稍作吞咽,才为难开口:“你能分出一缕气息附在这剥皮鬼身上么,借它将追来的鬼怪给引开。”
“你当我的气息是什么收放自如的檀香么。”华夙慢腾腾开口。
容离眨眨眼,“那就是不能了?”
“麻烦。”华夙淡声道,“我身上有禁制,气息轻易不外露,这荒郊野岭忽地冒出一缕我的气息,你觉得旁人会信?”
她话音一顿,又道:“并非所有鬼物都和这剥皮鬼一样好骗。”
附在车舆顶上的剥皮鬼无端端被殃及,明艳的脸上并无半点愤懑,明摆着连气都不懂气。
夜幕沉了下来,路上漆黑如墨,连盏灯也不见,只星光零零散散的搁在天边,月华如洗。
过了一会,又换白柳进车舆里歇息,驾马的成了小芙。
夜一深,小芙又怕了起来,嘴里嘀咕着,“姑娘,这路上怎连个客栈也不见,咱们总不能睡在林子里,若是蹦出什么虎豹财狼,那得多吓人,饶是只有一个,那我也打不过呀。”
空青坐在她身侧
,安静地看着路,同她一比,小芙算得上是聒噪。
容离抱着猫,撩起了竹帘,没有说话。
此时马车还在祁安地带,城中阳气盛,平日里见不到多少鬼,这时候出了城,又是在渺无人烟的林子里,她才意识到,这四处的鬼气当真浓重可怖。
走夜路总归不好,山路多崎岖,离城越远,路越是盘绕,若是一个不小心,马车许就……滚下山了。
容离朝华夙看去,着实想问问这鬼有什么主意,可偏偏白柳睁着眼,压根不像是要睡的样子。
华夙眼皮一掀,寒凉淡薄的眸光投了过来,“找个地方歇一阵,若是没有客栈,便只能在马车上将就了。”
容离眨眨眼,将这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小芙听。
小芙扯着缰绳道:“若不,就在此处歇一夜吧,只是又要委屈姑娘了。”
容离坐了一日,手脚俱乏,见马车停了下来,便掀开帘子想下地走走,哪知身侧的丫头还是一动不动坐着。
她回头看向白柳,却见白柳还是瞪着一双眼,眼皮有一下没一下耷拉着,似是困得不行,还偏偏硬撑着。
“若是困了,便睡上一觉。”容离轻声道。
话音方落,白柳那身板挺得更直了,“奴婢不困。”
小芙在外边轻哼了一声,“她是怕得不敢闭眼。”
白柳竟然没有反驳,紧张地抠着指甲缝。
容离下了马车,眸光循着那四处乱撞的鬼气望了一圈,忽地听见远处有女子在哭。
她脚步一顿,“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方才嘲讽了白柳的小芙怵怵道:“什么声音,没听见呀。”
容离本想走过去的,肩上忽然撘上了一只冰冷的手。
这手骨节匀称,指甲还修得分外圆润,一看便知是华夙。
“旁人躲还来不及,你倒好,要往妖鬼脸上撞?”华夙凉飕飕说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3=
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