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心门（四）
百川终汇于海，恰如千万缕微风终将流散于天际。
她从未如此明晰地感受过天命相连，缘起缘灭也只在心神一动间。
那一刹那，知蘅好像听到了风声中的窃窃私语，卷携着数不尽剪不断的相逢离愁与自己擦肩而过，一声声将她勾勒出鲜活明艳的色彩。
万物犹生。
视线中是水天一色，云霞翻涌，而这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景色最终凝聚在了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黑衣青年身上。
他似乎没料到知蘅如此随心所欲地说跳就跳，情急之下只顾得上念一句咒法扬起风来给她做缓冲——风吹散了仙人身上难以企及的冰冷，最终化作一缕触手可及的清香扑进怀中，霎时满怀凉风似雪，他坚定不移地接住了。
知蘅环住青年的脖颈，整个人义无反顾地拥进了他两臂之间，鼻尖滑过对方扬起的发丝，痒痒的。
轻舟上下浮动一番，溅进来些许水花，沾湿了虞钦的衣角——不过他也没那个心思在意就是了。
知蘅在他耳边小声道：“走吧。”
他两只手臂还环在仙人的腰间，闻声也不松开，只是抬眼望向仙岛上止步不前的一众天兵，缓缓应道：“好。”
坐在小舟另一端的木笙皱皱鼻子，眼不见心不烦地撇开眼拍拍舟身，道：“走了走了，戏看完了！”
那轻舟应声而动，缓缓远离一片狼藉的蓬莱仙岛，最后化作一粒芥子，消失在无垠的三千水上。
七禄星君面色阴沉似水，盯着轻舟离去的方向，不发一言。
“星君也不必如此介怀。”止川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衣袍之上亦是风尘遍布，看样子也遭了不少罪。“若他们此去能将魔尊镇压，对蓬莱也不失为好事一件。”
七禄星君斜睨他一眼：“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止川道：“星君言过了，时令司哪来的胆子摧垮整个蓬莱呢？”
“现如今那贼人的元神也消散殆尽，想必……再也无法转世轮回了罢。”
七禄星君重重叹了一声，回首望向一塌糊涂的蓬莱，神色莫名。
“天道轮回，因果有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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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飘飘荡荡，终于驶出了三千水上的层层迷雾，遥遥望见陆地。
木笙站在船头，回手递给虞钦几张传送符，道：“拿着，能直接把你们送到镇石去。到了那鬼地方我就不跟你们了，免得到时候受到魔尊影响给再你们一剑。”
虞钦神色复杂地接了，把薄薄几张符纸来回捻了捻，没应声。
知蘅看出他的担忧，伸手拍拍青年肩膀道：“放心，我在呢。”
木笙在一边道：“现在是赶鸭子上架你必须得去，要不然魔尊现世，谁也别想安宁了。”
“你爹当年都能一剑把那玩意刺进地底，你那么看不上他，左右不得展示下？”
虞钦沉默良久，末了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瞳中只剩下决然的宠辱不惊。
“天命如此。”他喃喃道。
知蘅静静瞧了他一阵，突然伸手揉了两下对方的脑袋，将黑衣青年好容易架起来的不苟言笑给揉碎了。
虞钦满脸愕然地看着她。
“哪里学来的做派。”知蘅道，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你不是最不信天命的吗？那就自己去搏来。”
虞钦：“……”
他二人上次分别闹得并不愉快，平心而论虞钦还没琢磨好如何再和知蘅见面，可谁知这猝不及防的重逢下竟叫他推敲出几分怪异的大道来。
他奔逃十余载，本以为会折命在修士剑下，却阴差阳错地遇上个麓瑕真君，命运便开始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一骑绝尘。
虞钦慌过悔过，可到头来还是囿于麓霞山上那间小破庙里，放在自己滚烫脑门上的一只微凉的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那颗飘摇不定的心魂开始着了地，张扬的少年心性拨开层层荆棘，开始肆无忌惮地生长起来。
叮铃一声，他似乎又听到了铃铛的脆响——声音清冽悦耳，倏尔击碎了重重雾障，似乎那所谓的大道便近在眼前。
手中的棠溪剑似乎也没有那么沉重了——虞钦定定地看着知蘅，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直眉楞眼道：“仙君，我真的很喜欢你。”
不待知蘅反应，一旁的木笙先一个趔趄，险些在原地摔个眼冒金星，满脸惊悚地瞪圆了眼睛看向虞钦，心想着这小子是不是着了什么魔道了。
知蘅：“……”
她第一反应是看看自己的手，上头应该没沾染什么扰人心智的东西吧。
虞钦不闻不问，接着道：“若是能活着回来，我就不回荆云门了。”
知蘅几句话轮番在嗓子里滚动着，最终还是选择顺着他的话道：“那你去哪？”
虞钦道：“我回麓霞山，帮着小曲他们……打理供庙的事。”
知蘅哑然。
她垂下眼帘，半分叹息被生生遏了回去。
此番过后，她是否还能存活于世尚且未知，蓬莱……大概是不会再欢迎自己了。
至于那供庙，或许也就成了一个摆设，供着一个名存实亡的大石块吧。
不过她并未流露什么，片刻之后看向虞钦，眉眼带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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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水边已经乱做了一锅粥，更别提镇压魔尊的镇石大封周围。
魔气冲天，嘶鸣不绝，千万魔物厮杀争斗，将大地都浸染了三分血色。镇石周遭的树木早就被摧残地不成样子，有些从中断裂，有些干脆被连根拔起，七零八落地和泥泞搅和在一处。
不少修仙世家的弟子都闻讯赶来镇压魔物，可一看到这血肉横飞的场面登时就吓软了腿，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头跑，最终“退而求其次”地在镇石大封的外围组成了一个包围圈，拦截那些从厮杀中脱逃的半死不活的魔物。
虞钦和知蘅通过传送符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群修仙弟子对着镇石大封干着急的景象。
镇石大封唯于山中一盆地里，四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谷可通人，不少修仙世家就驻扎在谷口，进也不是退更不是。
有人注意到了他们，三五成□□头接耳一阵，随后派出了个胆大些的上前来对虞钦道：“那个……阁下可是虞钦虞公子？”
虞钦四下观望片刻，发现不少人正明里暗里地瞅着这边，也不打算隐瞒些什么——再不济就是被冷嘲热讽两句，在大封外他们可没精力朝自己动手。
“是我。”他道，做好一副接受难听话的准备。
可谁知那弟子面色一喜，朝着自家门派喊道：“是他！是虞公子！”
那群弟子都欣喜若狂，一齐跑到了虞钦面前，将他与知蘅围了个水泄不通。
虞钦：“……”
什么情况，现在都流行先给蜜枣再抽鞭子了？
那为首的弟子道：“我们是源舟城那边来的，早就听闻虞公子的英勇，有您在我们定会将那魔贼打回阵下！”
边上一群人附和起来，虞钦满脸茫然，而知蘅却先理解了事态。
“他们是源舟城来的。”她轻声传音给虞钦，“大概是明姑娘那边做了什么吧。”
果不其然，那弟子又道：“关于李磬前辈的事……呃，我们也觉着有诸多疑点，难下定论。”
他声音小了些，用眼神示意了下在不远处神情愤懑的另几队人，道：“不过好多人还是那个态度，您也小心些。”
虞钦眨眨眼，明白怎么回事了。
明杏那弱不禁风的大小姐……居然真的做到这一步了。
“诶，这位是……”那弟子注意到了边上有意隐瞒气息的知蘅，问道。
知蘅稍一颔首，道：“名不见经传，不足为道。”
虞钦失笑，摆摆手道：“你们在外头守好了就是，我和这位……不足为道的姑娘进去。”
那群围上来的弟子想拦他，可左右想不出什么好理由——眼下镇石大封才是要事，也只能鹦鹉似的轮番儿说“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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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石大封周遭可谓是群魔混杂，知蘅使了五成法力才使二人安稳穿过了混战区域，其间不少张牙舞爪来侵袭的魔物都被虞钦一剑砍了回去。
说来也怪，按理越是靠近镇石魔物应当越发强大难缠，可二人仅是在开头步履难行了一段后便再无阻碍，甚至走到中段时脚下全是半死不活的魔物残躯。
此种情形，知蘅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那镇石大封下的魔尊在源源不断吸收这些魔物的魔气。
她心沉了沉，可虞钦却突然道：“仙君，到这里就可以了。”
知蘅一愣，条件反射地反问道：“什么？”
虞钦回头看他，眉宇间是少有的正色。
“再往前走就是镇石了，我有棠溪剑护体，一个人去就行。”
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自己身为一个仙人，贸然接近魔尊无异于送死。
知蘅眉头一蹙，道：“不可，你要有一个人接应，况且我身有魔魂……”
“仙君。”虞钦打断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想看你陷入危险之地，里面究竟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
“虞钦不想看到你出事。”他一字一顿道。
知蘅不发一言地凝视着他。
青年人的眼睛清明透彻，将满腔的赤忱都不遗余力地捧了出来，再不多加什么掩饰。
滚烫的，鲜活的一颗真心。
知蘅心里忽然沉闷地掀起风浪，波涛无休止地冲击着四肢百骸，那海水却十二分温暖，轻柔地浸染入骨髓。
她突然就不怕了，就算被灼伤也不管不顾。
于是知蘅任凭心意，上前去两手捧住青年的脸颊，将二人的距离拉到鼻尖相触，气息交融。
虞钦登时就僵住了，杵在那里成了根顶天立地的棍子。
“虞钦。”知蘅格外认真地望进他眼里，“你我都不会死在这里，再说这些混账话，我可要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