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埋香（六）
厉睛手腕上的那串红珠一直带着。
有些知晓内情的弟子也不过多追问，只是将自己调查出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禀告了，小心翼翼地琢磨着厉执教的神色。
——当年许荷病倒的时候，青石镇居民几次三番跑上荆云门来求助，结果都被郑辰一人挡在了门外，到最后竟是一点风声都没传进厉睛耳朵里。
迟迟知晓了真相的厉睛并未表露出多少情绪，只是云淡风轻地叫他们下去做自己的事，再无多言。
他时常摩挲着那串红珠，望着窗外飞过的两行新燕，从未言语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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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辰被抓，理应由霓霜带回蓬莱交由御溟元君亲自审问——只是他自打被抓起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用了什么奇门偏方都没效用，霓霜也只得带一个半死不活的家伙回去复命。
或许是自己的毒下狠了？虞钦腹诽一句。
好在一月期限之内总算是有了个交代，他也不用担心去了蓬莱再吃上几份仙家法术。在众人准备起身离开荆云门时，霓霜便将他腕子上的秘法给结了。
厉睛道：“此事尚未了结，郑辰也不过是一个引子，此后我等定会彻查门中上下，但有线索必定向诸位仙家禀告。”
知蘅点头：“郑辰与摘星门有何联系尚且不知，下一步还望厉执教多份心神留意摘星门动向才是。”
厉睛点头应了。
知蘅又道：“一月期限已到，我必须归回蓬莱，之后……便托付你们了。”
余襄站在厉睛的身后，有些欲言又止地看向两个衣袂翩飞的仙人——更多是看向霓霜——抿抿嘴后只得垂下了脑袋。
虞钦注意到了他这个小动作，心里头登时生了几分顽劣的脾性，趁着没人注意凑上前去小声道：“舍不得了？”
余襄被他猛然揭穿，警示似的瞪了他一眼。
只听厉睛接着道：“今日早些时候我便收到消息，摘星门沿途似乎也是生了魔障，我已经打算派出弟子前去除魔调查，诸位仙家可以放心。”
人间事当交予人间办——知蘅点点头，只是身边的霓霜心事重重地开口言道：“魔障横生……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啊。”
知蘅想起来霓霜曾与自己讲过镇石之事，这二者必然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只是在场所有人都有几分不解，他郑辰哪里来的那么大本事将狞煞引出来？
只不过没人将这话捅破，毕竟此刻算得上是个送仙仪式，可不是什么商议的好地方。
只听得不远处一声鸟鸣响彻云霄，竟是自层云之中飞落一架鸾车，香尘满路青鸟衔环，徐徐起荡烟云，好一派风流奢靡。
虞钦不免哼笑一声朱门酒肉臭，却忽然听得知蘅唤自己的名字。
“虞钦。”仙君站在他的不远处，瞧着他与身侧的余襄在一处站着，稍顿片刻，随即缓缓道：
“你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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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细细梳理着羽毛，霓霜先行上了鸾车，郑辰亦是由天兵带去蓬莱，只有知蘅依旧站在那里，任由扰人的凉风绕着发尾纠缠。
虞钦没反应过来，呆呆愣愣地看了她一阵，半张着嘴不知做何回应，到头来只能艰难地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调来：“啊？”
知蘅不疾不徐地又重复了一遍：“你留下，不必去蓬莱了。”
或许是觉得太简短，她思忱片刻后又贴心地解释道：“你同他们去除魔修习，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虞钦立马看向了厉睛——那人没什么太大反应，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一般云淡风轻地接受了。
他噌噌上前两步，皱起眉来问道：“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路？”
知蘅瞧着他：“你并非仙家，本不该随意进入蓬莱才是。”
“其二，你杀死那些摘星门弟子确有其事，此番勘察历练，亦是赎罪。”
虞钦还想反驳些什么，知蘅便及时打断了他：“莫非你还想与我去蓬莱？去了做什么？”
虞钦一时语塞。
——对啊，他去蓬莱做什么？
这念头在脑海里冒了头，他左思右想也寻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若是真要论起来，无非是先前知蘅带他去了蓬莱，去了麓瑕宫，如今事情解决了，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还要跟着知蘅才是。
这是个很危险的念头。
他猛然惊醒，自己什么时候默认就要跟在知蘅身边了？
他理应最烦恨仙家蓬莱，怎得到如今竟不自觉地自愿去接近了？
想到这，虞钦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紧抿着嘴唇看向知蘅，脑袋里和自己天人交战了一番后别开了视线，低声道：
“我知道了。”
反正无处可去，外头指不定还有多少摘星门的要他这颗脑袋，事情安定下来之前有个靠山准没错。
他这么想着，又看向了知蘅——只见仙君欣慰地点点头，露出了一星半点的笑意，顿时暖化了眉间长久的清冷，竟叫虞钦品出了三分和煦的人间气。
知蘅上前两步，在他额间轻轻一点，虞钦只觉一股凉意自额头传至心口，不冰，舒缓得很。
“我给你下了一道护身咒，可在有性命之忧时护你一程。”知蘅道，“自此之后万事小心，切莫重蹈覆辙。”
虞钦瞧着她与平日里不同的神色，不知怎的便问道：“你还会来看我吗？”
这话一出，不仅是知蘅，连他自己也愣了，只见一抹绯红迅速蹿上少年的脸颊，虞钦巴不得回去给自己一耳光好撤回这句话。
这什么舍不得分别的小孩脾气！
最近怎么了，他的嘴要跑出去自立门户了吗！？
知蘅短暂的愣神后便眨了眨眼，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踌躇一番后小心翼翼地搁在了少年脑袋上，安抚一般地轻拍了两下。
虞钦：“……”
他突然觉得没被自己毒晕个三两天的真是遗憾。
“我会的。”知蘅道，说得十分认真，并非与她的动作一般只是哄小孩的好话。“我会来看你的。”
虞钦：“……哦。”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句话后他的心里如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倏尔清净下来了。
知蘅稍一点头，便转身悠悠然离去。
少年目送她上了鸾车，青鸟引颈长鸣，羽翼舒展，倏尔掀起云雾缭绕，厉睛命人奏鼓起乐，为首拱手礼道：“恭送仙君！”
话音方落，荆云门弟子齐声言道：“恭送仙君——”
鸾车腾云而上，乘架鼓声翩然而去，虞钦依旧站在原处，不发一言地盯着逐渐远去的鸾车，耳边聒噪的鼓声乐声都好似隔绝在外，听不真切。
他已经分不清那咚咚的响声是鼓点还是自己的心跳。
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到鸾车的踪迹，连乐声也逐渐停歇之时，他才喃喃道：
“恭送……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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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不是正规入门弟子，但好歹也有仙人的一句话在，余襄还是为虞钦收拾出了住处与行头——少年自从两位神仙离开了之后便寡言少语了不少，随后便忽然说要出去一趟。
“我不跑。”他冲着满脸警惕的余襄翻了个白眼，“想去麓霞山那边看看，你要是不放心就叫个人跟我一起去啊。”
“麓霞山？”余襄眨巴两下眼睛，“麓瑕真君都走了，你再去麓霞山做什么？”
“不能去看看？我之前一直住那，里头还放着不少我的宝贝呢。”虞钦摆摆手叫他别多问，只是一再强调自己不会跑，余襄拿不定主意，便去请示了厉睛，到头来自己只得陪这个小祖宗再出一趟远门，千里迢迢跑去极北之地的麓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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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霞山上积雪不化，而故地重游的虞钦心里头多了几分安定，饶是踏在软绵绵的雪上也有了落脚的实感。
只是可怜了余襄，他可没怎么经历过这等恶劣严寒的天气，衣服是裹了一层又一层，瞧着漫天的飞雪叹了口气，道：
“还有多久到啊。”
虞钦眯起眼来望了望，道：“快了，前面就是……”
他话音未落，便卡在了半道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没有看错，不远处的供庙里……有亮光。
什么情况？又有落难跑来藏身的家伙了不成？
余襄只见本来站在原地观望的少年忽然加快了脚步，只得“诶”了一声后匆匆跟上，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虞钦只是摇头不答，三步并两步飞速走到供庙前，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只见原先破旧不堪四处漏风的供庙不知何时被修补齐整，连那同鬼宅似的木门都被换上了崭新的门板，自门缝重传出些许微弱的亮光来。
余襄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座供庙，道：“瞧着是有人常来打扫的，你也不必惊讶些什么吧。”
虞钦：“……我惊讶的就是有人常来打扫这件事。”
他伸出手去叩响了门扉，后撤了半步紧盯着木门，提防里头冒出来个什么妖魔鬼怪。
只听一声清脆的应答声，便有人自里面小跑着赶来开门。
吱呀一声，门外冰冷的空气霎那涌了进去，喧宾夺主地蚕食着好容易热乎起来的屋内。
见到来开门的人后，虞钦瞳孔微微一缩。
那应门的人比他还要惊讶，登时便“啊”出了声，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随即欣喜道：
“虞……虞钦！”
眼前的小姑娘较前些时日多了不少活气，脸蛋都红彤彤的，望向自己的眼睛里盈满了喜悦。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过于直接浓郁的感情。
那姑娘正是数日不见的小曲。
小曲忙将他二人带进了屋子，解释道他现在同聂蹊暂住在此处——崔老爷那边和催命鬼一样追着他们不放，聂蹊只得抽身出去周旋，得了空了便在此地落脚。
“麓瑕真君突然将你带走，我还以为你们再不回来了呢。”小曲有些委屈道，看向边上有些不知所措的余襄，问道：“这位是……”
余襄不好直接说出自己的身份，便扯了个谎应付过去，言道自己是个游人，半路与虞钦碰见了一同来避风雪。
好在小曲并未起疑，又给二人倒了热水过去，兴致勃勃地问虞钦他这些时日都去哪了。
虞钦只是平淡地道：“你忘了我是为什么被仙君带走的了？”
小曲一噎，瘪瘪嘴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