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浮生篇07
偿恩以恩,惩恶以血。
雨青闻信时人在扬州,独立石桥,空对明月。“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胡生密信隔空传来,恰如闷雷,轰隆而过。雨青顿时怔住,望着瘦西湖水久久不能动弹。月夜秋波,水光潋滟,看在雨青眼中竟如泪水聚成。
两载山河独行,多少没有表哥的日月皆已熬过,雨青以为自己已然放下,然而短短几个字,又将雨青一颗心撕得支离破碎。他的表哥,终是放下旧事,走得远了。山长水阔,从此他身边、心上是另一人,再不是雨青了。从此雨青于表哥,不过黄土垄中的故人。
玉轮之诺、河上共饮,从此皆休。即便雨青依恋表哥,又怎能去爱慕他人夫君?表哥是从此立意要将雨青忘却么……回思过往,自己本已过身三载有余,是她痴愚不通,早该放下旧事了。
雨青兀立月下,心酸垂泪,久不能绝,哀哀一夜。路过的打更人、临近人家皆闻一夜幽泣,阴森可怖,第二日便传瘦西湖闹鬼。胡生传信后,焦灼悬心,洞府花园长踱一夜,不见雨青复信,几乎就要奔赴扬州见她,一忍再忍,亦是一夜对月长吁。
雨青悲泣一夜,及晨时,望着湖上曙光,忽觉腹中十分饥饿,寻了家茶楼将扬州点心点了一大桌,配茶大嚼,风卷残云。吃毕,她边抹嘴边想,两年来惧怕睹物伤情不敢入长洲,如今再伤情也没有,还怕甚的,她要去长洲,将从小没看的看遍、没吃的吃遍!
心意已定,她先想到的便是湖蟹。阳澄湖蟹长洲名产,妙不可言,可因着体弱,雨青竟自幼从未尝过。如今已是化身,还怕它怎的,正值深秋,今日便去阳澄湖将湖蟹吃个痛快!雨青结了账,隐身踏云直奔长洲,落在阳澄湖畔,正是日中,赶上午膳。
湖边寻定一间酒家,雨青先要来花雕,再要一笼湖蟹,旁的不理,就着老酒一气先将湖蟹吃了五只,店家一旁看得吃惊,雨青再不理他,食毕用菊花冷茶盥了手,唤来小二,接着点菜。秃黄油自是要的,雨青要了一小碗碧粳拌着秃黄油同食,另还叫了蟹粉豆腐、拿酱油煨了的爆湖虾、爆炒螺丝,自然免不了清蒸的白鱼,就酒慢慢吃喝。
一直吃到日昳将过,竟是一点不剩,店家偷偷瞧得咋舌,若不是雨青衣着不凡,几乎要担心她付不清账。雨青吃个痛快,又叫碧螺春来。茶足饭饱,雨青酒醺红着脸,掏出一角银子,笑递与小二,找钱也不要,飘飘摇摇出了酒楼,往湖畔去了。
怨不得雪苍哥哥每回归家必要叫湖蟹来吃,果然滋味不差,可怜从小竟不曾吃过,白做了半世长洲人。雨青吹着湖风,带了酒意想到。枉她半世为人之物尚有许多,东庄不曾去过,山塘未曾逛过,便是虎丘,当日竟是白去,还将自己气个半死……记起云岩,又一阵伤惨,雨青忙转念头岔过去;笠泽到底亦未曾真身去过,必要去的。
雨青从此停在长洲,将上头所提景致细细玩遍,又留在西山。从前长在闺中,除去自家花园,哪里也不曾去过。一想起家乡周边诸景,皆有旁人的影子:表哥讲过的东庄,表哥去过的明月坡,胡生的西山,父亲的云岩寺。
如今雨青自己去了,亲眼细细见了,才终于一点点剥去那些地方留在雨青心中,那些旁人的影子。从此东庄只是东庄,虎丘只是虎丘,西山亦只是西山。可表哥……仍是记忆中的表哥,一点不曾模糊、不曾漫灭,雨青要将你怎么好……雨青一人立于明月坡上,吹着湖风、望着碧波千顷,惶然兴叹。
正立着,雨青心中忽而一动,省信先生亦在西山,不知为何此时忽记起先生,或许冥冥之中有些缘法?想到此,雨青回到村中,问过几个村人,寻到省信隐居之地。
除去家中房舍,省信于洞庭山穴中有一清修之地,专修导引之术。雨青隐着身形,寻入洞庭。见着省信时,他正盘坐石上,腹中吐纳。省信练气已过廿载,颇有进境,雨青细观,是该筑基之时了。然而就看省信气聚丹田,引导数次,至憋得丹田饱胀、脸上通红,试了数次,一口气泄出,始终不能筑基。
这是卡在气聚而不能通了。如此修法,不知何日方能再有进境。雨青边看,记起当日省信之言,算得雨青与他有些仙缘,原来竟应在此!思及十数载活命之恩,雨青如何不思图报,如今既有用得上自己之处,便是陌路人亦要相助,何况旧日恩公。雨青如今非人,不可现身,只等省信再次行气,传声入他耳中:
“金丹无相,药物无名,火候无时,抽添无作,能如此者,莫执一法,休着一边。”
省信大惊,此言醍醐灌顶,却不知声由何来,欲寻其人,却不敢动弹,只依此法再次行气,与前时不同,二脉已开,灵气小周天游走,筑基已成,金丹在望,仙凡永别!省信百感交集,眼角下泪,身中灵气却运转不绝,不能收势,此一句之师,却无再见之缘了。
雨青看他行气已无障碍,不再停留,转身去了。出了洞庭,望见浩汤湖水,雨青呵一口气,“仙凡永别”,做神仙就那般好么?若不是同表哥时乖命蹇,她几时想做这神仙……只是若只顾这么想,又如何对得起胡生……
想起胡生,雨青心中一软,却搀着许多愧疚。他对自己一番深情,情真意切,自己若只觉其重而不思其贵,岂非无情?原已因着不堪其重躲了出来,两年间他已尽力克制,不曾纠缠,可即便是两年那仅有的三回口信,自己仍不敢细细作复,怕引他长篇大套表白一番。
不知可是已伤着他了……
雨青正呆想,忽闻身后一声“囡囡”,再熟悉不过,雨青肩头一抖,吓一大跳,回身去看,竟果然是胡生,正是面作难色,犹豫不安,欲语还休。
胡生唤雨青一句,见她闻唤肩上一抽,倒像被鬼拍了肩,满腔肺腑之言又被噎住,委屈为难。那时雨青去前,他说了那番狠话,若雨青不能爱他便不必再见了,从此也试着不无故联络搅扰于她,放她几载独处光阴,好搁下旧事。可日日想她却不能联络,无信时还罢了,同她传信,她复信只有一句“白帝,安。”他如何能不悬心,她是玩得尽兴无暇细复,还是更厌烦了他?
今秋告她寒琅娶亲,之后已过月余。胡生知此事必动雨青心神,日日盼她作复,哪怕她哭一句,他也好奔来安慰。可她仍是一字不复,眼看出走已过两载,今日又是她生辰,胡生再耐不得,冲到西山,寻找雨青。
雨青看胡生神色,如何能不心疼羞愧,亦是许多话想要安慰,却也说不出口,低下头去。望见胡生双手,指节细白,甲盖微红,此时微微地颤,知他心慌,更觉不忍,欲拉他手,却没有动。过了半晌,胡生终于说:
“今日是囡囡芳辰,我特来贺囡囡。”
雨青噗嗤一笑,滴下泪来。她知他将许多话都咽在腹中,费了力气,才挑出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说给她。雨青笑望胡生,点一点头,“嗯”了一声。
胡生陪雨青湖边漫步,走了许久,两人聊了许多西山景致,渐至日暮,漫天通红,胡生终于说,“囡囡接下来还要去往何处?还是想一人在外散心么?可想过……回去歇一阵再出去……”
雨青知他必有此问,低头沉默踏过湖石,停在湖边亭中,望着远处道:“原只是闲游散心,并无计划。如今……也并没下一处的计划……”
“囡囡!”胡生终于伸手拉住雨青,握她双手道:“我……我不知如何说与你……前月的信你已得着了,我并非因他有新欢,便催你即刻死心。自从传了那信与你,我一直悬心你伤心太过,承受不得。可……即便是慢慢的也好,宋生已往前去得远了,囡囡亦可……慢慢的……一点点也好,往前头的日子看看了罢?”
“若囡囡仍为宋生伤心,囡囡亦可说与我听的,不要一人憋着,让我为囡囡分担些可好?”胡生说完停了好一阵,才又道:“我知那段情在囡囡心中分量,亦从未求过囡囡将宋生彻底忘却、抛在脑后,心中只有我,便是囡囡一时还过不去,那不要紧,囡囡不要这般逼迫自己,我有得是时间,等得起。”胡生说着自己已红了眼眶,雨青早抽噎不止,无言以对。
“雨青,时日还长,让我陪着你,回来罢!”
胡生终于说出肺腑之言,大松一口气,望向雨青。雨青抽噎落泪,被胡生拉着的手渐渐反握住他,抬头就要开口,忽又顿住,脸色一沉,竟显些戾色,沉声道:“清江有事,我先回去!”说着抽手踏云而去,将胡生抛在身后。胡生蒙住,好一阵呆立湖畔,直至日落月生,他才跟上,往清江追去。
雨青云落清江,才入庙门便问守着的小妖,可曾有对滇州来的父女哭拜,如今往哪里去了。小妖带雨青寻至父女落脚之处,父女二人正抱头痛哭,一个哭喊女儿,一个哭喊姐姐。雨青拎起寻亲信物,观想此女过往,果如方才所见。
这父女所寻之人原在滇州,父女三人相依为命,谁知这姐姐自幼有些痴病,被人拐骗,卖在江淮。这父女苦寻多年,终于寻到凤城,谁想那痴女早被一个打了多年光棍的恶棍铁链锁颈,困在家中,强她诞下八子,如今已全然没个人样。这对父女拼去性命打凤城偷出痴女,一路奔逃,才至□□,被凤城里长、乡勇追上,痛打一顿,强拉回家,街上竟无一人拦阻报官。
眼看救女无望,父女二人南下归家。路过清江,听说雨青灵验,死马当活马医,庙中哭拜求救,被雨青听见。雨青探知痴女所在,亦不曾现身向父女说明,也不携带手下,一人踏云直奔凤城,落在那恶棍门首,双手捻诀,抬手便是一道五雷正法。
待胡生再由清江追至凤城时,雨青已要落下第二道天雷,胡生不顾此咒克他,冲到雨青身旁抱住雨青强拦住她,
“囡囡!不能再劈了!雷法不是向凡人使的!囡囡当心要糟天谴的!”
雨青已气红了眼,哪里顾这些,手上还要掐诀,“这等人劈死了若也要遭天谴,我这娘娘不做也罢!闭了眼,省得看见这样的畜生生气!”
胡生死死攥着雨青双手,向下望去,那男子已被劈得半死,正巧还劈在那处,已去了势。胡生紧紧抱着雨青,急向她道:
“囡囡别气,先救这女子要紧,此人已废了,何须囡囡再动手!”
雨青听说救人,才渐渐回神,松下双手,望胡生一回。胡生点点头,“先救人罢。”
雨青卸去那痴女颈上镣铐,施咒复她心神,可惜此女生来七魄不全,再如何施救,亦是孩童心智。雨青给她收拾净了,瞥一眼那畜生同那八个孩子,携女子回了清江推在滇州父女房中。
父女见人大哭,自不必细言,雨青思来想去仍咽不下这口气,又回了凤城。胡生早候在村口。
“囡囡是来出气的?”胡生一动不动。
雨青别过头去,不发一言。
“我只有一句,囡囡不可杀/人。如今囡囡性命全在清江功德,若破了此功,化身都存不住。”胡生看雨青沉默,叹一口气,“这样的人,死后必入无间,无千百劫不能脱身,再入轮回亦是畜生道,报应不爽,何必脏囡囡手。何况如今囡囡也见过些世面,这等事,不是一人恶念、几人行凶,一乡刁民皆是一心,况天下亦不止此一处,囡囡要一齐杀尽么?”
雨青闻此,掩面大哭,“天下的女子,就因是软柿子,便尽要给人随意揣捏了去么!”她哭得接不上气,“雨青不甘心!”
胡生低头长叹,心痛无言,“天下事,囡囡是管不尽的,不过眼前之事,我已想出一法,不知称不称囡囡的心。”于是靠近雨青身畔,低语一阵。雨青听了先一阵脸红,再沉默半晌,道:
“只还有一件,这里的族长如今膝下可有儿孙?”
“自是有的。”
“他家男嗣一律送去黔州充军屯田,一个不留。我倒要让那宗子尝尝断子绝孙的滋味。”
事已议毕,胡、雨二人不再停留,转回山中。
胡生手下孩儿自去凤城处置,村中被强迫而来的女子一概送回原籍,未束发、及笄的男女孩儿尽数送在神京慈幼局中,与困缚痴女之人有过同样恶行的、强留女子时帮过手、遮掩过的,一律去势。一番收拾下来,村中竟不剩几个真正“男子”,诚然一村老弱病残了。
雨青兀坐亭台,掩面悲泣,久不能止。胡生知她郁愤伤怀,却无可劝,世上岂止凤城一地,如何管得过来。他不敢上前,只远处倚栏瞧着。倒是雨青望见他,点一点头,他才踅入亭中。雨青举帕吸吸鼻子,侧首望着栏中黄花,
“如今我这般面目已被你见着,你还要留我在身边么?”说着秋水沉沉望向胡生,“你怕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