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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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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转眼就到了,大清早起来日头就烈,照着地面热气蒸腾。

    老夫人和知闲打发人送角黍和粳米团来时,布暖正忙着在烟波楼墙角处洒雄黄粉,冷不防被风迷了眼,鼻涕眼泪一大把。

    两个丫头只顾笑,乳娘忙拿出准备好的健人和香囊,请来人带回去做回礼,一面招呼着:“成了,是个意思就够了。紧着洒,怕是再称两斤来都不够使的。”上来拉过布暖,携了衣角给她掖眼睛,嘀咕着,“仔细些,这个可不敢大意,回去洗洗吧!”

    布暖抬手揉揉,只是笑:“不碍的,如今已经好了。”

    秀也不问情由儿,牵着她进屋子,打了手巾把子仔细替她擦脸上粉。新买的铅粉里有股子药味儿,说是天热了能防汗的。一头又吩咐香侬取换洗衣裳来,抽出两条长命缕绑在她腕子上,嘴里念叨了一串吉利话,纳了福道:“奴婢给娘子续命了。”

    布暖看了一眼,噘嘴道:“我这么大的人还绑这个,又不是孩子,叫人看了笑话。”

    “混说,你没许人家,怎么不是孩子?听话戴着,消灾避难的,有没有用先不论,好歹是个寄托。”秀抖了抖香侬送来的襕袍,“快换衣裳,别等回头蓝将军来接,闹得手忙脚乱的。”

    乳娘办事果然妥帖,进长安那天说要胡服的,转天就备好了。布暖看看花梨托盘里的头饰,那发针镂花的顶端镶了一圈流苏,密密铺陈在盘底,缠绵悱恻。

    “我不要穿胡服。”她有些别扭的背过身去,先头还很向往,结果发现那个让她惊艳不已的人是舅舅,便半点想头都没有了。

    乳娘不明白她的心,一味地说:“还是穿胡服好,外面人那样多,姑娘家半臂袒领的多有不便。你这孩子也真怪,先头吵着要置办胡服,如今有了,反倒不穿了。究竟是哪里不合心意?你自己闷着我也不知道,何不说出来,不好的地方再改改就是了。簇新的衣服,白扔了多可惜!”

    秀唠唠叨叨半天,布暖被她聒噪得受不了,看她大有要忆苦思甜的意思,慌忙认命地点头:“快别说了,我穿就是了。”

    几个人欢欢喜喜给她打扮上,玉炉半跪着替她扣好蹀躞带,在七事上附带挂了好几个香囊,抚掌道:“娘子穿胡服真是好看得紧,转两圈我瞧瞧,可还有疏漏的地方?”

    布暖像个偶人似的任由她们摆布,香侬拿桂花油给她抿头,万分用心地梳了个高髻,戴上束发冠,插好了发针,上下打量一通笑道:“这是谁家郎君?好俊俏的小相公嘛!”

    布暖高兴起来,纵到镜子前扭身照,啧啧赞叹:“我要是个男子,全长安的女子大约都会抢着嫁给我!瞧瞧这身段,这脸盘儿,沈大将军都不及我!”

    屋里人掩嘴大笑:“哪里有这么夸自己的,不害臊!”

    秀摘了一截艾草插在她的发髻上,边道:“品阶上下一等,竟差了这么一程子!舅爷节前那样忙,几夜都不着家的,今日还要在宫中戍守。蓝将军多闲适,看他平日公务不多,节下还能腾出空来竞渡。到底皇亲国戚,同普通官员大不同的。”

    布暖讪笑,舅舅素来威仪,他撒个小谎,人人不疑也省了好些麻烦。她应承着:“可不是嘛,想来大都督也不是好当的呢!”

    秀的表情像在品一樽佳酿,自顾自地点头:“还是蓝将军这等差使轻松,边关没有战事,且逍遥自在的活着。谁要是嫁了他,擎等着过好日子罢了。”

    布暖一个头两个大,心道又来了!乳娘是着了蓝笙的魔,他样貌好,家世高虽是不争的事实,可真要论,还是舅舅更拔尖些吧!舅舅性子沉稳,一眼看过去就是靠得住的人。就闺阁女子选婿来说,比起蓝笙的浮躁,她倒觉得舅舅更为稳妥。

    只可惜了,比来比去都是枉然。

    她正惆怅着,楼下有人喊:“娘子可在吗?”

    布暖趴在勾片栏杆上探出身去,看见府里管家仰着头站在房荫下,冲她眯眼笑道:“娘子快收拾收拾,郎主的车伺候着呢,娘子归置好了就出府吧!”

    乳娘奇道:“怎么是舅爷的车,不是蓝将军来接吗?”

    瞿管家摸着鼻子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料着蓝将军那头忙,今儿不是有竞渡吗,不得空吧!”

    布暖踅身回去拿帷帽,嘱咐玉炉:“明间里有雄黄酒,你们陪着乳娘好好喝一杯。若是有兴致也出去散散,端午节外头可热闹呢,错过了就得等到明年了!”

    玉炉应了把她送出门,拉着她的衣角说:“别只顾自己玩,遇上好吃的带些回来!”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布暖在她肥嘟嘟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我记住了,要咸的不要甜的,小娘子真难伺候!”

    玉炉嗳了一声,格开她的手道:“仔细了,调戏良家子吗?”

    布暖折扇哗地一打,仰天长笑出门而去。

    辇车没停在沈府门前,春晖坊不是直道,进了坊门要拐过几个弯才到将军府。布暖跟在管家身后,透过一片浓密的竹林,隐约看见一驾车停在坊墙边上。正纳闷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渐行渐近,才看清辕前立着的人竟是舅舅。

    她吃了一惊,快步上去行礼:“舅舅怎么亲自来了?不是说打发蓝笙的小厮来接的吗?”

    头一回见她胡服打扮,瞧着还有些眼熟,和他常穿的一身衣裳很像,但她穿着就显出别样的一种味道。容与上下端详,除去头顶上那一株可笑的艾草,可算是个翩翩佳郎君。

    “休沐便无事可做,蓝笙那里忙着准备,我既然闲着,自己来了省些手脚。”他笑吟吟道,“你穿胡服好看。”

    布暖红着脸颇感心虚,局促的抻了抻襕袍,像是某种不愿让人窥见的东西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她唯恐舅舅会取笑,愈发地战战兢兢。还好他穿的是常服,倘或撞上了,岂不叫她尴尬得无地自容嘛!

    “舅舅看,我的衣裳可是和你的一样?我那日甫进长安就见着一个人,正是穿着这样的襕袍。我瞧着觉得真是好看,便让乳娘给我置办……”她干干地笑,笑着笑着突然觉得发苦,嘴角便如千斤重,再也提不起来了。声音渐次低下去,想起自己前头的一腔赤诚就那么随风去了,满含无限伤怀:“谁知道那个人居然是你!”

    他听了微讶,瞧她一张脸阴云密布,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忙顺势道:“我那日接了急召出门,竟是在路上遇着了?不过这身衣裳衬你,和舅舅一样喜好,咱们是英雄所见略同。我那顶发冠是上年托了首饰匠人单做的,如今坊间也有得卖了吗?”

    布暖原本还自怨自艾,被他一打岔,转瞬就撂到后脑勺去了,接口道:“那是一定的!这么漂亮的冠子,八成各个金铺都有。不过是把梁脊做平了,平民可不敢戴粱冠,捉住了要吃板子的!”

    她比画了一下,全然不是适才难过的样子。容与兴叹着,估摸自己是老了,已经跟不上她跳脱的思维。送她上了车,放下两腋的纱幔,马鞭自在一甩,辇车晃悠悠前行开去。她坐在一边,小小的个子倚着围子。他侧过头看她:“你身上怎么一股子雄黄味儿?”

    布暖唔了声,指着腰间成串的香囊给他瞧:“端午挂健人辟邪的,舅舅没有吗?”说着细打量他,他的打扮真和这热闹的节日格格不入,没有一样应景儿的物件,腰上只有一个装着兵符的金鱼袋,同她蹀躞带上的繁花似锦相比,容与的七事孤零零的煞是可怜。

    “知闲姐姐没有给舅舅准备端午的玩意儿?”她怜悯地摇头,“这么地过节太冷落了。”

    容与牵了牵嘴角,知闲差人送到军中的东西不少,只不过他不愿意戴着罢了。他又不是蓝笙,男人家身上挂一堆七七八八的配饰,叫人背地里笑话。

    布暖有些后悔,早知道知闲没心思过问这些,她该把那条繁缨送给舅舅才对。现在转赠了蓝笙,再没有了,好在她手臂上绑了两条长命缕。

    她麻利解下一根,犹豫着征询:“暖儿给舅舅续命?乳娘说了,没有成亲的都是孩子,戴上长命缕能防着被兵刃所伤。”

    他不言声,看着她把五色丝扣在他手腕上,所有的注意力刹那间都集中到那片方寸之地。她的十指白玉一样,灵巧翻转着,小心翼翼打个蝴蝶结。指尖偶尔划过他的皮肉,温热的触感便震荡着氤氲扩散。

    他屏息静气,她抬起眼,笑靥如花,纯净的脸近在咫尺,得意地说:“多好看!”

    也许是没见他反感,她胆子愈发大了。想了想,拔下头上的艾草插在他发间,满意地颔首:“这才有过节的样子!”

    说实话,堂堂的镇军大将军,腕子上打着长命缕,头上别着艾草,那滑稽的模样和平素威严的做派相去甚远。若是被他朝中的同僚遇见,八成够耻笑上三五天的。

    布暖却喜欢,这样的舅舅才是活生生的,汇进人流里不至于突兀。就像寻常人,充其量比别人沉稳些,比别人冷漠些,也比别人容止可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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