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乾坤
黄昏时分,黑鹰军行至一片丘陵地带。这里地形狭长,两边山丘高低起伏,影子互相交叠。呼啸的风在跌宕起伏的山谷间穿梭而去,幻化成阵阵凄厉疯狂的妖鸣。
“已到通岭谷。”
耶律楚忽然号令停下向棘城进发的脚步,“全军止步。”
他派人引我到山丘之上,自己急召各将领齐聚。待我在一片山石后隐匿下来,才发现,整支黑鹰军已全部消失在丘陵之间。
等待着,沉寂的大地睁开血红的眼睛,开始轻微地颤抖喘息。
整齐的脚步声隆隆而来。弓弩兵阵、长枪兵阵、步兵阵、蓝甲骑兵阵……不同兵阵井然有序,如庞大的森林散入丘陵。十多万银甲战士浩浩荡荡进入通岭谷。
二哥终于出现了。他在众将的簇拥下驭马而来。北方的大风赫赫吹起他们巨大的斗篷。猎猎翻飞中,疆场的气氛如此真实而逼近。他果然猜到耶律楚要南下棘城。
陡然之间,喊杀声四起,谷上忽立起无数黑甲战士。他们引弓放箭,漫天箭雨激射而下。随着尖哨般的裂空声,周军一瞬间就在这如蝗箭雨中倒下一大片。
“有埋伏。”震动山岭的暴喊声中,周军阵列如滚水般沸腾起来。通岭谷是如此狭长,所有的声音在这里碰撞,震荡起久久不息的回音。
耶律楚立于陡岩,大喝一声“杀!”令旗断然劈下。
号角鼓声大起,谷上骑兵顷刻发动,山呼海啸般向下冲去,“杀——”山谷里响彻惊天动地的呐喊,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若万顷怒涛扑击群山。阔剑与弯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箭雨铺天盖地,沉闷的杀声与短促的嘶吼排山倒海,整片丘陵都被搏杀的惨烈气息湮没。
周军军阵顿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溃散。读兵书,曾经为千人伏击数万大军而取胜感到无法理解。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十几万大军也会在刹那间崩溃。二哥竭尽全力地试图收拢兵阵,然而士军纷纷慌乱逃去,散入丘陵。
耶律楚双眼紧盯着下方,挥舞令旗运筹杀戮,黑甲铿锵带起一道道无情军令,“改攻为堵,前后包抄。”
数千黑鹰军闻令变换攻势,铁蹄卷起滚滚尘烟,奔腾不止,向通岭谷出入两口堵去,誓要在此埋葬大周精锐。周军见状,溃逃之速更快。
“单臂执缰,横枪击敌。”
骑兵当即单臂控辔,另一臂将长枪紧按马背,万柄横搁马背的丈许长枪如同巨大风刃,随着马蹄疾驰横扫追上的周军步兵。生死之隔仿佛只是弹指之事,弓弩兵、长枪军在这狭长地带还来不及施展,便已纷纷倒地。
“百人一列,冲散敌阵。”
只是一刹,滚滚洪流般的骑军已散如多处支流,没入周军阵中。凶猛的攻势如同惊涛拍岸。弯刀锃亮,队列延展横扫,一旦军阵被冲撞破碎,后军便是一阵乱砍。熠熠生辉的银甲转瞬被喷溅的血水染红。铁蹄几番冲突,骋出片片血地。
“两列一组,左右分杀。”
猛冲周军军阵的百人队立即并拢,两列一组,马上骑军钢刀伸展,分向左右周兵乱刀劈斩。
“合兵,追杀。”
耶律楚掷下令旗,跃上战马,马刀犀利出鞘,扑向山下。
山谷下,二哥几乎已成孤家寡人。他双眼血红,却仍举起那依然雄浑的三尖两刃刀,拍打马匹,迎向耶律楚。此时此际,指挥军队似乎已没有必要,战争胜负也已无足轻重,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证明——谁才是天命所归。
二人很快战在一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每一招都是狠辣致命。
强烈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房。脑中塞满混乱的预感:不祥、不祥!
耶律楚从马背上半立起身子,一刀挥向二哥。我惊得闭上眼睛,呼吸疾骤得像就要崩断。
再睁眼,竟见二哥侧身让过攻击,俯身一刀,已砍断耶律楚胯下马腿。
马失前蹄,将耶律楚掀落在地。二哥反手就是一刀。一道锐光疾速划下,耶律楚就地一滚,才险险躲开。
二哥纵马紧逼,对着地下的耶律楚一阵横劈竖砍。耶律楚处于下风,不停闪躲,终于有一刀未曾躲过,砍中左肩。
浑身如罹雷殛,我惊恐地尖叫一声,竟情不自禁地向从隐身之地跑出,向谷下他二人缠斗之处冲去。
然而我一旦汇入周遭士兵的洪流,便什么也看不清了。身边只有狰狞的面孔,带血的刀剑,低沉的号叫,弥漫的烟尘……
“楚、楚!”我狂乱地叫着,在战团中向前乱走,丝毫不在意身边可能而来的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拉住我,拼命大喊:“危险!”
迷蒙的烟尘中,我看到耶律寒的脸。
“你看见皇上吗?”我对他喊道,“他中刀了。”
他用盾牌挡住我的身体,防止被空中乱飞的箭矢伤到,“不要怕,你看看周围。”
举目四望,才发现周围不断地汇聚起黑色的洪流,银甲的光芒越来越暗淡。渐渐地,战场竟奇迹般地越来越安静下来。
我看见耶律楚已经退出战阵,几个副将正在不远处的沙地上为他包扎。
我看见山谷底部躺满了各种姿势死去的银甲战士。
我看见大周的龙旗已被砍断,残破地被践踏在地。
忽然地,一阵狂吼冲天而起。
“朕没有败!”是二哥站在大石上,披散着头发,高举尖刀。回音阵阵,天地万物似皆被这疯狂的声音击得粉碎,落入无尽的深渊。
然而密密麻麻围过来的,全是穿着黑甲的契丹军士。万千士兵将他围在正中,竟没有丝毫人声,只有风在山谷中呼啸而过的哀鸣。
“二哥!”我的喊声像利剑射中他的身躯。
他浑身一个踉跄,放下了双手,将战刀拄在地上。我迈开沉重的步子向他走去,推开身边一个又一个契丹兵。
“为什么?”我哽咽,“一定要弄得这般局面?”
“这是天意。”二哥嘶哑的声音骤然炸出一句。
“不!”我胸中的愤怒一齐倾泻,“这是你刚愎自用,狂妄急躁,不听父皇遗言,贸然出兵。将大周江山置于水火,将黎民百姓系于倒悬!”
数十万大军啊,功亏一篑!
二哥狂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到处冲撞。他举起三尖两刃刀,指向我,“你恨二哥吗?”
“恨……”我喃喃自语。我怎会不恨他?
他一手酿成了今日惨祸,毁掉大周三代基业!
我有那么多的疑虑……景昊的死,裴青的死,还有柳皇后口中的九转丹。他还从我身边生生夺走了孩子。如果,一切都和二哥有关,那么,他为了夺取这天下,究竟下了一盘多大多狠的棋?
是的,我恨他,恨不能亲手杀了他!但是,没有他,大周这艘已千疮百孔的航船,又该驶向何方?
我回头望向站在外围的耶律楚,他身披几处刀伤。
“楚,放过我的二哥吧。还可以和谈不是吗?金帛、粮食……契丹要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住口!”用狂吼制止我的,竟然还是二哥。他直视耶律楚,眼中喷射出熊熊的怒火和嘲笑,“什么契丹第一勇士?单打独斗,你是朕的手下败将!耶律楚,你不过靠诡计设伏侥幸取胜。但是任何人都永远不可能让朕屈服,让大周屈服!”
他丢掉已卷刃的战刀,伸手从腰际拔出那把从父皇手中传下的佩剑。此刻,二哥眼神中忽然充满奇特的安然,仿佛他已望见命运的宣判。
“朕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大周黎民百姓,当自刎以谢天下。”说罢将剑狠力向颈中一横,鲜血顿时喷溅出来。
“不可!”我大喊。他的身躯却已倒下。
我紧紧咬着牙关跪了下去,抱住他的身体嘶喊:“二哥,何至于此啊。”
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他的眼睛还看着我。我的泪疾速地掉落下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去了,谁人可作大周脊梁?”
他喘息着,吃力地将手中染满鲜血的佩剑交到我手上,嘴唇翕动。
我握住佩剑,伏下身去,听见二哥微弱的声音,“棘城……潼关……死守……”
我的眼泪在脸上四处横流。二哥用最后的力气看看我,看看躺在四周的大周将士,然后,他望向空中大片大片自由自在飘浮的白云,“多怀念……当年和三妹,和裴青一起在御苑里打马球……”
他睁着眼睛,永远地无声无息了。我流着泪,替他阖上双目。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立刻举起佩剑,转身指向来人,“这是大周天子,谁敢动他龙体?”
走来的黑甲将士止住了脚步。不远处传来耶律楚的声音,“他配得上英雄的称号。将景宏的尸身送回大周去,以皇帝的礼仪。”
大周战败的消息像狂风一样四处吹送。营州登陆的东路周军闻听皇帝驾崩,疾速来攻,也被黑鹰军击溃。北契丹的使者很快到来。戗发兽皮的汉子送上了臣服的书信,还有一个木匣。
耶律楚冷笑着,从匣中提出一颗首级。他血肉模糊,大张着嘴,仿佛无法阐述自己的罪孽与冤屈。浓稠的血犹在一滴一滴缓慢地从脖颈的断处落下。
咽下涌起的恶心,我看清了,这是耶律史的头颅。
来使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黑盒,跪下奉给耶律楚。他郑重端起黑盒,从里面取出一面旗鼓。
这代表契丹八部统帅的象征,几经战火曲折,终于落到他的手上。
耶律楚意气风发,将旗鼓高高举起。甲士们将所有崇敬的目光献给他,献给这象征无上权力的旗鼓。他们开始高呼,如罡风一般强烈。“喝!喝!喝!喝!喝!喝!”群起蜂拥的长刀,是杀戮之后的余兴欢宴,对血与死亡的歌颂。
他举起一臂示意,战士们立刻安静下来。
耶律楚清朗的声音传遍四域,“周朝不义,侵犯我国土,屠戮我子民。此仇不报,枉为人君。现周朝战败无主,此乃万载难逢之良机,天意属我大契丹。诸位将士,当随朕南下,踏平中原,一统四海!”
身旁一将也喊道:“为述律丞相复仇。”
人群爆发出更为激狂而热烈的呐喊,“踏平中原,一统四海!踏平中原,一统四海!”
我用尽所有的克制力才强迫自己不叫喊出来,慢慢地退后,一直退到帐后无人角落,才颓然跌坐在地。这里有一口蓄水大缸。我取过一旁的瓢,将缸中凉水浇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如此,都无法浇熄心头蹿起的烈焰。
他果然要南下。我必须要阻拦他。
可是,我用什么来阻拦他?
把大周四代君主握过的佩剑横在手中,上面还留有二哥的血迹。二哥啊二哥,当此危亡,弄玉一介女流,又能如何?
我忽然站起来。不能在此哀怨,皇族的血液在我体内流淌,大周黎民是我的责任!棘城还未失守,潼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总要做些什么。
我向最近的战马奔去,纵身一跃,骑跨上去。哪知此马识主,一撅蹄便将我甩下地来。周身都疼痛不堪。我一声不吭勉力爬起,拔剑就向它刺去。马长长一声嘶鸣,奋蹄向我踢来——我并不闪避,直接砍向它左蹄。宝剑果然极快,一下就切断马腿。
“你这契丹劣马。”我怒视它流血倒地,痛苦地抽搐哀鸣,竟然周身涌起快意。
我走向下一匹马。若它再敢抗拒,我就把它们全都杀光。
“弄玉,你做什么?”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只属于一个人。
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抬眼看他,“和谈不成,我这就要回去了。”
耶律楚上前来拉我,“知你不能接受,这才特意来寻你。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周朝一片混乱,你回去作甚?”
“不要逼我!”我忽然把佩剑对准他的胸口,长发被水沾在面颊上,“你也看到,我这剑很快。耶律楚,我知你有伤在身,并没有那么强大。”
耶律楚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才放缓了神色和声音,“我不信你真下得了手。”他无视我直直举着的剑尖,缓缓越走越近。
我紧紧握着剑,却控制不住地打战。能感受他身上的热量和气息,却觉得彼此从未那么遥远过。
他伸手想抓住我握剑的手。我却如触电般一缩。他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
“大周已死,中原必然是群贼骤起,争夺不休。无论谁夺取中原,景氏必遭灭顶。若我入主,你为皇后,等于留下景家半壁江山。”耶律楚庄重言道,“我发誓必善待百姓,任用汉官,立志做明君圣主!”
“休想!”我也向他发誓,“你敢南进一步,先从我尸身上踏过。”
他被我的话语刺伤,双目一瞬,声音喑哑而压抑,“若不是景宏侵犯,我并不会兴起南下之心。当下时机,稍纵即逝。玉,你若还认自己是我的妻,就当与我同进退,共甘苦。你不能再摇摆在周朝与契丹之间。”
我咬着牙,坚定回答:“我是大周人,永远都是。谁侵犯大周,就是我的敌人。”
他看着我,蓝紫色的眸光闪烁,那般寒凉。我能感觉他眸中的索然与痛苦,却无能为力。
“我要走了,”我落下泪来,“你若挡我,刀剑无情。”
我举步欲走,他的身子却更近地挡上来。脑中闪过太多。黑鹰铁骑很快就将践踏我的故土。一过潼关无险可守,契丹骑兵可以为所欲为。八年前和亲路上所见所历一幕幕出现在眼前。那样的惨剧不能重演,纵然眼前此人是我心中至爱。
我开始颤抖。恐惧攫取了我的心。如此深邃又如此真实的恐惧。稍用力一顶,剑尖已没入他胸口。宝剑是如此锋利,立刻有血从他胸口蜿蜒而下。
“啊——”见到鲜血,我竟爆发出一声惊呼,将佩剑掷于地下,“你太可怕了,连二哥也不是你对手。若你南下,谁人可阻?我、我……”我再说不下去,恸然直视,被自己的无情和残忍惊得无以复加。
耶律楚也像是不可置信,伸手抚过胸口的血迹,像是在确认我果真动手。死一般的沉寂弥漫在我们之间。我希望他勃然大怒,甚至有些期许他扑上来掐死我,好让我解脱。我知道他的力气那样大。而他,却只是沉默。
事已至此,我只想逃离。拾起地上的佩剑向外奔去,长裙掠过他的身体,耶律楚才惊觉,语气冰冷如同冬日的雪,“你弱质女流,有何力挡我黑鹰铁骑?又有何力阻中原祸乱?此番又任性而去,可想过后果是什么?”
我还剑归鞘,背对他,低沉,却坚决地回答:“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找到最近的马,直接上马给它一鞭,向南而去。我想自己必然无法逃脱,然而上天怜我,不久竟遇到一路周军,正向南行进。
“我是长公主!”我赶紧追上,喊道,“诸位是去棘城吗?”
听我自称长公主,立刻有一员大将出列。我给他验过令牌。他抱拳,单膝下跪,“臣东路指挥使兼枢密副使靳刚,参见殿下。”原来这位正是从营州登陆的东路军统帅。
“臣死罪,即刻派兵护送长公主殿下回京。”
“不回去。”我道,“本宫同你一起速归棘城。耶律楚就要南下,首战必定来夺棘城。皇上遗命,当死守。本宫在契丹多年,深有了解,相信对你有用。”
一路同去,我从靳刚这里了解到,之所以我一路未遇契丹兵,是因为他带领的东路军刚刚打散一波黑鹰军袭扰。他原本率十五万兵马驻于小回坡。二哥亲率主力去拦截攻打棘城的耶律楚。听到皇帝驾崩消息,靳刚赶来,也被士气正盛的黑鹰军击败。他退兵二十里,又再向棘城进发,一路边走边收拢残兵败将。
为了在黑鹰军之前到达棘城,我们连夜赶路。靳刚道:“密探来报,北契丹已集结十万兵力参战,加上南契丹的五万人马,耶律楚有十五万骑兵来攻棘城。我们必须在他们会合南下之前做好所有准备。”
我点头,“当急召一人来助,只是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靳刚问:“殿下请说。”
我边策马边道:“洛阳道都统制宗孝端。”
靳刚大喜,“殿下高见。此人已在潼关,不日便可到棘城。”
我大惊。
他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臣、宗孝端,还有征北将军卢超,皆为裴帅旧部。吴王薨前,裴帅曾留言我等,圣上将要北征。若战事不利,皇上脾性,必定玉石俱焚。如黑鹰南下,令我等不可裹挟私怨,当以身报国。宗孝端守备潼关,卢超守备长安。只是卢超不能遵令,他已战死在通岭谷!”这铮铮的汉子,说到此处,竟潸然泪下,“今日之败,裴帅早已料到。若不是他蒙冤早逝,哪有现如今黑鹰军之猖狂。当年北征之时,柳盛重重压制,裴帅尚且能夺幽州,战棘城,几乎将耶律楚围死城内。是他,看穿耶律楚以一万兵马,假扮十万大军驻守山海。也是他,联合回纥骑兵攻打天福。若不是柳盛故意将大军后撤四十里,裴帅早已拿下契丹南都,岂会如臣等这般无能,竟让耶律楚突围而出……”
他还在不停诉说裴青之智勇,其实我当年都已亲历。若不是他暗害景昊……想到此处,忍不住泪涌出双眸。
第四日傍晚,当夕阳将西天染成血红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棘城。
靳刚不顾疲惫,入城后立即与守城的五万周军会合,重新整编。午夜时分,靳刚急告我:“宗将军来矣。”
此时棘城灯火通明,无人有半点睡意。我与靳刚一起急迎宗孝端入城。他一路风尘,满面灰土,与靳刚抱头痛哭,口中竟也是一样的话,“未想裴帅当日之托,今日成真。臣必与棘城共存亡。”
整编队伍,可用之兵还有十余万。我道:“黑鹰军善于袭战,下马攻城未必强于我军。只要固守,当可保此咽喉要塞。”
宗孝端深以为然,“殿下所言极是。守住棘城这第一道关口,潼关又是易守难攻之地,长安无恙。”他果然是守城名将,一面视察各门,加固城防;一面操演守军,分路布控,一切处理得迅速而井井有条。
可是二哥驾崩后,原本从内陆源源不断运来棘城的物质补给忽然断了。营州那一边的补给早已让黑鹰军切断。这一路从幽州一线运来。难道耶律楚动作如此之快?
靳刚立即派人回大周,不日便有噩耗传来。长安竟然已发生暴乱。
“详情不知,只是五王爷不幸遇难。”
听闻此信,我不禁一阵晕眩。景明是父皇一支最后血脉,大周天下的火种。果然如耶律楚所言,景家无后?转念又想到,景明为皇子,竟至在暴乱中身死,那我的泽儿……他……越想越怕,不禁失声恸哭,恨不能亲去大周寻他!
极度的忧思使我整夜难寐。短短几日,已眼眶深陷,面颊消瘦。晨起时,青丝随着发梳纷纷掉落。然而时局根本不给我伤怀的机会。泪水未干,黑鹰军已经围城。
宗孝端已做好充足准备,城中十数万兵力,可与黑鹰军一决雌雄。然而耶律楚从来不按常理出牌。靳刚判定他必急于进兵,早夺长安,他却只将棘城围住,并不攻城。
这是我最怕的结果。城中储有五万兵力一月粮草。可是如今兵力骤增到十多万,又已无补给,竟是连半月都捱不过去了。
城中多为步兵,且大多是曾遇上黑鹰军吃了败仗的,深畏对手。妄开城门只能是去送死。而耶律楚既不攻城,也不退去,极有耐心地等待。城中消耗日见不足。士卒从每日三餐,减为两餐、一餐,不到一月,已告粮绝。而棘城之围,始终未解。
夜风呼啸,刁斗之声隐隐可闻,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却有沉闷的惨号一声又一声传来,清晰而又恐怖。中军帐里,靳刚、宗孝端正商讨粮草之事,都凝神侧耳。忽然,宗孝端脸上渗出豆大汗珠,面目狞厉地霍然跳起,“不好!”提起战刀便大步冲了出去。
我落在后面,好一会才赶到一座有微微火光的房舍前。一阵奇异的腥膻肉香远远便随风飘来。前方,宗孝端飞身下马便是一声大吼:“砸开房门!”
侍卫们哗地围住房舍,一顿猛砸,将门砸得稀烂。众人蜂拥而入,一望之下却是目瞪口呆。
一具尸体血淋淋地摆在草席上,四肢已经成了带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着粗大的干木柴,铁架上吊着的铁盔兀自淌着血水咕嘟嘟冒着蒸腾雾气。十余名兵士口中塞满半生肉屑,抬头看着冲入的众人,脸部扭曲变形,狰狞可怖至极。
“他们在吃伤兵。”有人指着尸体嘶声大吼。
“全部斩决!”宗孝端尖啸一声,战刀便砍翻了一个食肉者。侍卫一齐涌入,长刀齐伸,所有食肉兵士顷刻便被全部斩杀。
靳刚闻听此事,怒不可遏,一声大喝:“急号,三军集合!”
牛角大号凄厉地响彻军营,杂乱无力的脚步漫无边际地向中央金鼓将楼下汇聚着,整整半个时辰,十数万大军才聚集起来。昏黄的军灯下兵士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人人青黑干瘦,灯光暗影里闪动着幽幽青光。
“将士们,我等是人,不是野兽!”靳刚怒喝一声,刚欲陈辞,眼望下列如排排人干的周军,却再也说不下去了。作为主帅的他自己,也已经多日没有一顿饱食。没有粮草补给、后方支援,更不知围困何时终结。困守一座孤城,虽将黑鹰军挡在城门之外,然而背后的大周无主,却使每一个人,都失去了为之而战的信念。
宗孝端纵善于守城,然而敌人围而不攻,能奈其何?
我仿佛可以看见耶律楚微眯的双眼,冷淡的声音,“无须用兵,只要将棘城围住,便能困死周朝十余万军力。”
此时此刻,再多的慷慨激昂又有何用?靳刚深知此理,故而说不下去。我深深痛惜每一个饱受折磨的将士。死一般的沉寂中,我涩涩开言:“有一支歌,名曰《无衣》,诸位将士定然都听过。今日虽无衣无食,却有同死共生之谊。”
有八年,我从未作歌。当年因在东宫走水中变得嘶哑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荡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同死共生……
吟到“王于兴师,同死共生”,宗孝端忽然立起,与我同歌。说是唱,毋宁说是他在悲愤激越地嘶喊。万千兵士们先是低声饮泣,接着便呜咽着一齐哼唱起来。未曾经历过军旅之人永远不会懂,战友之间胜于骨肉的情谊。谁堪承受如此痛彻心脾的惨剧?唱着喊着,万千将士一齐放声大哭。
“报——大帅、大帅!”正在此时,凄厉的长呼划破长空,一个城墙上哨卫连滚带爬而来,“契丹兵……攻、攻……攻城了!”
听到黑鹰军夜深攻城的消息,方才齐声痛哭的将士竟都止住了泪。片刻之后,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这些早已被黑鹰军打怕了的战士竟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欢呼。
终于可以一战!
“宁马革裹尸,胜于做饿卒!”靳刚忙道,“将城中剩下马匹宰杀,供众将士饱餐一顿,城上死战,能杀一个便少一个将来祸害大周百姓的孽畜。”
“何必杀马。”宗孝端第一个拔刀,狂吼道,“众将士,随我而去。把登城的契丹鞑子拖进来吃肉喝血。”
绝望的人最可怕,因为没有希望,也就无所顾忌,无所畏惧。
在震天的杀声中,我越发忧虑。这么多年对耶律楚的了解,他绝不会无故选在这个时机攻城。只需多围困些时日,棘城必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迫使他必须在此时动手!
正在此际,一封由长安发来的急令借着混战进入棘城——靳刚奉上加盖大周皇帝玉玺的召令给我。
我打开,匆匆阅过。“是召我回长安。”
奇怪的是,这封急召令盖有二哥的皇帝玺印。可是二哥他已经在通岭谷自刎。是谁已经掌控了他的印玺?一阵彻骨的阴寒逼面而来。
“靳刚,”我对这位东路军统帅道,“看来,我是非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