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青殒
生活沿着平静的轨迹默默前行。
二哥不仅再赐九转丹,为了避人耳目,还另赐公主府,名静园,让我搬入园内安心养胎。
这是一个特别的孩子。怀他的时间特别长,出生时个头特别大,为此生产时吃了许多苦头。但见到他第一眼,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
孩子满月时,二哥来看他,赐名为“泽”,意为“上善若水,泽被万物”。
他哭声宏亮,能吃,长得又快。他会笑了,会坐起来了,会在地下到处爬了,会唤我阿妈了……依稀能在他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眸子,发怒时一样有蓝紫色光闪过。在孩子的一日日成长中,我得到极大的满足和安慰。
裴青在柳氏谋逆大案中有功,授参知政事之职。朝中青年官员,无人可出其右。他爱这孩子,常来看他,像小时候待我一样给他买这买那。
我也常去看景昊。他快十五了,却始终未有起色。东宫里的旧人偶尔谈起十三岁前的景昊,都赞他仁和。我犹记得父皇临去时也赞他宽和而不失聪慧。想我入契丹那几年,景昊必是大放过光芒的。每每见他现在情状,总不免伤感。
泽儿周岁时,潘皇后亲自来看。同来的还有皇后的妹子琳琅。她夫婿布政司黄林魁是黄勇老将军的嫡孙,见了面自然更亲厚。
潘皇后随侍二哥多年,只育有一女。其妹也尚未有子。两人都极爱这孩子,跟一众侍女一起围着逗他玩。
许是未曾见过这么多人,泽儿很是怕生。
“来,泽儿,舅母抱!”潘皇后伸手逗弄他。
泽儿藏脸在我胸前,伸出一只肉鼓鼓的小手去推她,不肯就范。
侍女们次第来哄,小家伙紧紧巴着我,就是不松手。
“阿妈、阿妈……”嘴里还不停叫。
乳母拿了一个果子来引。泽儿伸手去抓,一下两下没抓到,发起火来,一阵大哭。顿时满宫人仰马翻。
“皇上来了。”
清脆的一声喊,二哥已笑盈盈走进来,“今日这里好热闹。”
他下了朝,微服过来,甚是随意,“谁把泽儿弄哭了,还是阿舅来抱。”
二哥边说边把泽儿从我怀里接过去。乳母忙把果子塞到泽儿手中。说来也怪,小家伙倒很是满意万岁爷的怀抱,安然地猴在他身上拿刚长出来的两颗牙啃果子,一边流口水。
众人都七嘴八舌奉承。
“泽儿见到皇上才服了。”
“到底是皇上,连小孩子也调弄得比人好……”
不多时,桌上摆满了各色物件。大家都围着引他。
“泽儿来挑,看看要什么?”
“来抓来抓!”
……
其实泽儿已会走路,可是出门从不“带脚”。此刻趴着,在抓周堆里翻捡了半日,一会儿拿起假刀剑,众人刚开始议论他以后要做将军,他又弄个印章耍起来,可是不一会儿又都丢下了。大家正仔细瞅他究竟要啥,他却自己像模像样爬起来,挥着双手一路跌跌撞撞冲到二哥面前,要抓他腰上的九龙佩。
“阿泽,”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不可。”
二哥却笑道:“这小娃子,可不是坏蛋一个,这么小已知道要夺阿舅东西。”说着解了九龙佩下来给泽儿拿着玩。
再一会儿众人又要到苑里去看放烟火。玩了半日,泽儿已和一众人都混熟了,也不再怕,跟着琳琅后头小腿迈得飞快。
“弄玉。”二哥喊住我。
我看了他的神色,知道他有话对我说。
我们离了众人,拣了苑中一条幽静小径,缓缓行去。几个二哥带来的内官远远跟着。
“泽儿还没有姓。”二哥的声音永远雍容沉厚。
我默默垂了头。泽儿的身份外人不能知,自然不能姓“耶律”。异族孩子,也不能随我姓。
“三妹还年轻,可想过自己终身之事?若你有意,二哥在朝中挑个人品才貌都出众的,泽儿也好有个身份。”
“二哥。”我慌得手足无措,立刻要给他下跪,“弄玉不愿。”
二哥搀住我,不让我行礼,温言道:“别怕,朕怎会不知你心意?”他缓缓前行数步,又道:“这个孩子终是藏不住。他一日日长大,身份有疑,必受人诟病。弄玉,你要为泽儿将来打算啊。”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以沉默应对。没有父亲,或者父亲是敌邦之主,对泽儿来说,都是难堪。
“林魁是黄将军之后,琳琅又无子。这一对夫妻最是可靠,身份也算尊贵。”二哥立定,负手看着我,“为长远计,不如将泽儿交给他们抚养。”
像是耳边骤然打了声闷雷,我被震得一阵发晕,眼前冒起黑雾,好半日才散去。回到大周后的两年,每一个日日夜夜,如果不是因为有泽儿,我怎能挨过来?要将他交给他人,更胜生生切我心头之肉。
“弄玉残生并无他愿,只求抚养泽儿长大成人。孩子还小,他不能离开生母……”我哀哀求告,希望二哥能明了我心意。
他微微一叹,继而道:“琳琅是皇后妹子,进宫方便,也可以常来你这里,三妹还是能时常看到泽儿。待稍大些,你认他作义子便是,也是很亲近的。”
天气冷得出奇,我却觉得自己就要燃烧起来,烧成一团无助的灰烬,随着呼啸的风散落在漫漫的冬日里。二哥语气虽是温和,但君无戏言。
夜空里绽开一个绚丽的烟花,点点金芒落向大地。远处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叫好声。我有拔腿奔去抢回孩子的冲动,又心知无用。泪水慢慢沁出眼眶,汇聚成珠,索索滚落。我赶紧深吸一口气,鼻翼的泪珠呛进肺里,胸口一片难言的酸胀。
夜空里爆起一个更大更光彩的烟花,众人一片叫好。这火一样的金芒针针烧刺在我皮肉上,痛不可抑。而二哥的半边脸隐在暗中,看不真切。
泽儿终究还是被抱走了。我不能抗争,因这是天子的决定。我和泽儿今日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一挥手,便可以拿走更多。
冬日的时光就在这样的寂冷与伤怀中一日一日流淌。我还剩下唯一有意义的事,就是常常去看望景昊。
自从二哥登基以后,景昊的名分一直暧昧。他仍然住在东宫之中,依旧什么也认不得。东宫不可能是他的归宿,我自思向二哥请奏,将景昊接到静园来,更好地照顾和医治他。
二哥是个勤政的皇帝,更胜父皇当年。早朝从凌晨寅时开始,直到巳时快过,方才结束。我一早进宫,足足等了三个时辰。
在王公公的带引下,我来到议政殿左侧的一处偏殿,看到他正在宫女的服侍下更衣,忙半跪及礼,“参见陛下!”
二哥随便一摆手,“三妹不必拘礼,随便坐吧。”他随即对王公公道:“把早朝搁置的奏本和各地紧要急务都送这里来。今天三妹来了,朕不去暖阁,就在这里批了。”
王公公连忙答应着,挥手指挥者宫女们退下,此刻,偏殿中只剩下了我和二哥。
我刚要开口,二哥便说:“泽儿一切都好,要是为了这事,你也不用进宫一趟。”
我连忙道:“臣妹不是为了这事。皇上为泽儿长远打算,弄玉不敢阻拦。只是我一人住在静园这么大地方,总觉空空荡荡。念着皇上登基一年多了,可是景昊的病情还是不能好转,可否让我接他到静园去住,一是方便照应,二来我也有个伴儿。”
二哥边听边点头,“这事你和朕倒想到一起了。这一年来,御医们多方会诊,始终查不出景昊痴傻的原因所在。前朝太子仍住东宫,却也有人上本子说闲话了。”
我有些雀跃,“这么说陛下是同意臣妹将景昊接回静园了?”
二哥摇头道:“各朝各代,没有长公主和藩王住在一起的先例,如果你接走景昊,势必贻笑天下啊。”
“藩王?”我忽然意识到什么。
“朕已经和两府的人议定,重新册封景昊为吴王,将江南七州二十一县划归为他的封地,这样名既正,也好让他一生衣食无忧,了却朕和你的这桩心事。”
我明白过来,悚然心惊,“景昊这个样子,怎么去得封地?”
二哥摆摆手,“你放心,朕派裴青亲自护送他去。到那里也自有人保护照顾。”
我知道二哥为人,平时言谈举止一派温和,笑容春风拂面,但做事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品性。他的决定,一向没有商量余地。恰此时王公公抱着一大堆奏本进来,我便向二哥行了礼,退了出来。
五年的塞外风霜教会我忍耐。我能做的,只是给景昊准备带去封地的衣物。
二哥很快下旨。以裴青今日身份,担任护送之职,其实是很令人纳罕的。
沿着出城之路走来。风穿过长安城,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有白色花瓣落于肩头,引得我一时朦胧。
停了步子,才发现不是梨花,是早春里的残雪仍积在枝头,随风簌然而落,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失了那种轻灵而自由的婉转飞扬,只留下零落散乱的白。
轻掸去肩头的雪末,我才想起,这个时节,梨花还没有开。
侍卫从马车里扶出新封的吴王。他已长得很高。若不是呆滞的眼神,那秀隽如菊的容貌已足以让少女倾倒。
我握住景昊的手,不知是他,还是我的手,滚烫如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景昊珍重!”
或许是略有感知,景昊竟眨了眨眼睛。我仔细看去,却仍是黑洞洞的眸子。
裴青立在不远处。还是那般温雅的面容,但他有很重的心事,重到让我一眼便看出。
不知为什么,我很难过,但是我仍然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青,早春尚寒,一路辛苦,你也要保重。”
“你不要伤心。”他也和我一样,一眼便看出我的难过。
他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许多事,还不能说,你……不要怪我。”青的语调和平时一样温和,但不知何故,我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抬头向他脸上望去。他紧紧地盯着我。这样的目光让我几乎无法承受。
我有些发急,“什么事……青你有什么话?”
他却淡淡一笑,原本紧抿的嘴角微微上扬,深邃的眼眸里是一泓澄澈湖水。难以察觉的湿润,逐渐扩散开来。
“他和我那么像。你跟他一起,是因为恨我尚了宣城公主?如果没有他……”
他的眼神带着醉者才有的迷茫,并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而我,也是无法回答他的。关于耶律楚的一切,都被我刻意藏到心底最深处,讳莫如深。
我走开几步,让风吹走面上的悲怆,“这件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了。”
目光交错,似乎有许多光阴的碎片掠过,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我只怕现在不说,以后也没有机会。”他喃喃自语一般,停了停又说:“忘了我刚才的话吧,你要信我。”
我微微地向他一笑,“我当然信青。”
他也笑着,很多年都未曾再有过的灿烂明耀,然而,眼里却分明有水光。
“走了,玉,珍重。”
车马扬起漫天的黄尘,又缓缓降落到地上。这里,只剩下我。
春天虽是姹紫嫣红,却在一片空茫中过去。夏日的闷热随着巨大梧桐树上的知了鸣叫声传遍了整个天际,静园也被覆盖其中。景昊已经走了数月,裴青还未归来。然而却有一件事将要划破我枯燥的生活。江西道布政使黄林魁进京述职,跟着他一起来的不仅有琳琅,还有我的泽儿。一想到又能见到泽儿,我每日便觉喜气扑面。
这一日,竟有雅兴在静园的花园中漫步,跟随侍的侍女讨论鲜花的品种和特性。谈到兴高,还要亲自拿剪子剪了花圃中新开的月季给她们插头。
一个侍女簪了花,笑道:“我看不是鲜花艳丽让殿下开怀,而是心肝要到了吧。”
我也并不掩饰,“母亲思念自己的孩子,有何不可?”
一群人正说笑间,管门房的内官却急匆匆赶来道:“启禀公主殿下,洛阳道都统制宗孝端有万急之事前来请见。”
“宗孝端?”我思索了一下。此人无人不知,他善于守城赫赫有名,也因性情耿直几上几下。因他是裴青旧部,故有所耳闻。不过除了裴青,我一向同军中朝政均无瓜葛。却不知为何来找我?带着疑虑,我拢了拢发髻,“让他到偏厅小待,本宫这就过去。”
我并没有直接步入,而是在通往偏厅的木门之侧先观察了一会儿,只见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威武男子在偏厅来回踱着步子,汗水已经湿透了他所穿之衣,却无心擦拭。
我微微咳嗽了一声,从木门穿堂而入。宗孝端听见声响,当即跪倒,“臣,洛阳道都统制宗孝端参见燕国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每说一次千岁,便重重给我磕一下头。
这样磕法岂不是头破血流,我连忙叫人拦了起来,“将军威名满天下。燕国实在受不起这般大礼。不知将军来到静园,所为何事?”
宗孝端并未起身,而是号啕大哭起来,“公主,请救裴帅。”
我从未见武将这般伤心,又一听是裴青的事,心中猛然一悸,慌得声音也打着战,“为何叫我救他?他不是在吴王封地吗?难道是吴王出了什么事?”
宗孝端一脸惊讶地瞪着我,几欲捶胸顿足的样子,“吴王已薨,裴青以失职之罪下了天牢,这事朝廷诏谕已发各道数日,怎么公主竟不知道?”
恍如被沸腾的油浇中,身体难以置信地腐烂一样地疼痛。耳边喧嚣起无数金石铜锣乱敲乱打乱撞之声。若不是一个侍女眼快上来扶我,我已坠倒在地。
我撑在侍女身上,嘴唇剧烈地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身侧侍女忙问他:“宗孝端,你快告诉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边哭边答道:“数月之前,臣外放岭南,曾去裴帅府上告辞,碰巧皇上御临裴府,臣只能在偏殿等候,不经意间,听到了皇上和裴帅的对话……臣万死!臣那时只顾着裴帅的安危,未能顾及吴王。”
侍婢扶我在椅上坐下,我才稍稍缓过一口气,勉强问道:“皇上……说了什么?”
宗孝端直着脖子便道:“皇上对裴帅道,爱卿也是熟读史籍之人,应该清楚,前朝太子必不能容于当世之君。朕虽然豁达,但为国家社稷计,也不敢忘记祸起萧墙的前车之鉴。”
犹如一点星火掉入水中,轰然一声,心已炸裂。我缓缓言道:“你是说……是皇上让裴青杀了吴王?”
宗孝端忙答:“臣接到朝廷诏谕,就不分昼夜赶来京城。本想先去找宣城公主,却发现裴府已空无一人。无奈之下,才来寻燕国公主。世人皆知,殿下与皇上最为亲近。当下之事,如果殿下不出面,裴帅就必死无疑了。”说罢又向我拜。
我忽然站起来,“快、快备马,这就进宫去见皇上。”
马车轿子都嫌太慢,我直接骑马疾奔入大明宫。马蹄惊起尘灰泥沙,一路滚滚。
“快去通报,”我翻身下马,气喘吁吁,马鞭向随后跟上家丁手里一掷,对宫门外的侍卫道,“说燕国有急事求见皇上!”
侍卫都知道我与二哥亲厚,急忙去了。
一炷香……不到两炷香时间,我看到刘林高大的个子急匆匆奔来,满头是汗,“公主进去吧,皇上传召殿下。”
我随着刘林到了里间。此时的二哥正在批改奏折,身边除了一个随侍的太监,并无他人。听到我进来,也没起身,仍然在写着什么。
我盯着他看了他好一会儿,牙齿磨得格格作响,“二哥,我听说景昊出事了,是不是真的?”
二哥一抬头看见我,便放下了毛笔,转身对刘林道:“让他们都下去吧,你也下去。”
内官们纷纷低头而退。我完全忘却了平日的礼数,一步步走到二哥面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哥的眼眶顿时红了。他看着我的表情既难过又愧疚,“这事本来是想瞒你一段时间。你身子才好了些,怕受不了这样打击。”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几乎是嘶喊道:“告诉我,景昊到底怎么死的?”
二哥深重地叹了口气,才道:“是朕失察,竟使吴王为裴青所害。”
“我不信。裴青绝不会伤害景昊。”我口无遮掩,竟把所有的忌讳全部犯尽,“二哥你已是皇帝,景昊他又疯傻无知,为何竟不能容他活在世上?”
二哥脸色顿时难看至极,“三妹,你听了谁的挑唆,竟怀疑起二哥来了。”
“那么还有谁?还有谁非要景昊死?裴青有何必要害景昊?这世上,最不可能害景昊的就是我和他。”我寸步不让,咄咄逼人。
二哥恼怒,立起喝道:“三妹,你脾气一向冲动而不知自制。今日看在你我多年兄妹之情,朕就放下政务,让你看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呀,将吴王一案所有人证一并提出来,给朕带到景华宫里来。”
皇帝令下,外头一阵忙乱。不一会儿,太医院的王太医低首进入内间。行礼之后,景宏便道:“你说说,吴王痴傻之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太医是宫中御医,一向同赵太医一起负责景昊病情。我回来之后,因为常去照料景昊,与他相熟。
他此刻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动着,连连磕头,“臣死罪。”
我背心发凉,直接骂道:“休言废话。”
他慌忙答道:“是!”取出厚厚一叠宫中太医院的记录。
宫中规矩,太医每诊都有记录。景昊一直是两位太医一起治疗,然后商讨用药。
“吴王殿下之疾,一直由微臣照看。他病中消耗,有不足之症。”王太医道,“两年来,微臣与赵太医多用补养方,然殿下却始终手足冰凉,身体消瘦,还有诸多寒凉体征。”
景昊的身体情况,我是很清楚的。
“大用补益之药,却一直出现阴凉症状。微臣始终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赵太医则认为是吴王体质特别。上几月开始加用鹿血,以助滋养。殿下并未有变化。就在去往封地前三日,突然数次流出鼻血,眉心火热,现出热补过甚之状。”
我逼问他:“可有其他太医给他加了药量?”
他摇头,“绝不可能。若加药,必是我二人商议,还要记档留存。我查遍吴王医档,未见有载。”
“或是某种一直服用的药物最近停了?”
“医档记载,用药与方子完全吻合。”王太医神情严峻,“微臣疑心吴王之疾是受药物长期控制,私下也曾与同僚讨论,皆认为吴王可能服食了某种阴寒之物,直到前往封地之前方休。”
我的指甲不自觉地在长桌上狠狠划过,“王太医当日何不奏明皇上?”
“微臣不敢,”他背脊微驼,“只是猜测,无真凭实据。”
“再传周勃。”二哥传令。
两名禁卫将一个浑身镣铐之人提进内间。
周勃浑身是伤,跪倒不住磕头,口中哀求:“求皇上给小的一刀干净吧。”
二哥根本不耐烦看他。旁边一个禁卫道:“把你在三法司的供词,再说给皇上和公主听听。”
我看着周勃,心底一片绝望。他自小跟着裴青,是他的近随。周勃也看着我流泪道:“事情到了现在,奴才也只能照实说了。从燕国公主外嫁北夷后,裴帅就吩咐我时常去联络吴王宫中内官管申,每次都交给他一包药粉。”
管申!是了,我在景昊宫里见过此人。我慌忙问道:“管申现在何处?”
旁边一侍卫向我答道:“他畏罪自裁了,有供状在此。”
大殿里一片死寂。我盯着侍卫交给我的那份供状,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在心头的铁块,“冰蝉毒……每日……饭食中……万死……吴王……裴将军……”眼前模模糊糊,这些字一忽儿大,一忽儿小,几乎无法看得真切清楚。
是二哥的声音,在向周勃询问:“裴青让你这么做,动机何在?”
周勃叩首道:“裴帅曾说,先皇屠戮裴氏满门。他苟且偷生,尚了仇人的女儿,只是为了复仇。他也要让先皇失去最亲的人……”
我想要逃走,逃离所有的背叛和罪孽。然而那一切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牢牢附着……于是我无处可去,强烈的眩晕,天旋地转……我努力地睁开双眼,整个世界扭曲变形。
裴青、裴青,为什么?
“殿下,你看,园子里花都开了。”
侍女卷起帘子,好让更多阳光照进屋子。感受到剧烈的光线,我的眼睛一阵刺痛。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躺了多久。
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闭上眼睛,我感到天空仿佛坠落下来,变成无数碎片砸向大地。
能够再坐起来的时候,侍女在苑里摆上躺椅,让我靠坐在上面休憩。
苑中的大枫树不知已伫立了多少年。硕大的枫叶殷红如血,正在悄然凋零。风过时,落叶犹如秋雨一般旋落,像秋之殇。
“景昊是……怎么死的?”
隔了那么久,我才又一次提起这个问题。
手下道:“吴王落水时,在场只有裴参政。大理寺数审,他都坚称殿下是意外落水,救护不及。”
“裴参政定的是什么罪?”
手下忙递上抄录的文书。
我默思了一会儿,翻开了文书。第一条罪状擅权越政,危害社稷。第二条刚愎自用,杀戮皇子。第三条勾结外番,意图不轨。第四条欺君罔上,背逆天恩。第五条专权私用,藐视新君。此大罪之状五,另有地方及军中呈报共计十九项。
“他活不成了。”我丢下这文书,疲惫地落靠在躺椅上。
真相是如何,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所有的一切,已经一起失去了。
爱哭的我,曾经流过多少泪。可是这一次,竟流不出一滴泪。
枫树叶子落光的时候,有人来见我。竟然还是宗孝端。
“裴参政秋后处斩,他是冤枉的。殿下!”
我冷冷看他,将三法司审结的罪状丢到他面前的地上。
“今日冒死而来,是裴帅还想见公主一面。这已是他最后心愿,求公主成全!”这战场上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下一下地跪着给我磕头。
我的呼吸悠长轻慢,仿佛一声叹息——如果一声叹息足以负载心中的痛。
“送客。”我淡然道,回身入殿,任他磕得满头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