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密信
辽河一路,我与裴青再无亲昵之举。他总离我一丈之外,礼仪齐备,尊重有加。鹿儿关一别,他已尽知我真心,黑鹰军营里一幕,不过是做给耶律楚看。
我去意坚决,却肝肠寸断。每晚入睡,我都习惯性地寻觅那一个温暖的怀抱而不可得,心知在余生的日子都将不再有熟悉的气息在颈边围绕。这样的忧虑像毒蛇缠绕心头,以致夜夜失眠。
一路经常无语。偶尔觉得太过尴尬,便找些话说:“裴将军,宝剑上的穗子打的是长安如今流行的花样吧。”
他看了一眼,“末将不知,都是公主费心。”
反应了好一会子才明白他说的是仙蕙。
两人以异样沉默的姿态走到了回纥。
“义弟,你居然全身而退了?”如果没有记错,这个策马而来的男子,正是我五年前在长安见过的回纥三王子,现在已是英义可汗。
裴青微微一笑,“快,十两银子,我胜了。”
两人下马,如亲兄弟般拥抱。没想到裴青是英义的义弟,更没想到此二人关系好到拿十两银子赌生死。
英义看到骑在另一匹白马上蒙着面纱的我,大笑道:“公主和亲回纥,七年方至,真是路途遥远。”
我缓缓向他施以一礼。
多日来第一次真正地沐浴更衣。一路怕奔波丢失,我这才敢从胸口将紫玉笛钗取出插在发间。
天色渐暗,残阳如血。孤影在草地上徘徊,想此番回去,父皇据说染病,不知情形如何;景昊竟至痴傻,何忍相见;柳盛怕我拿出密信,必除之而后快……
心事重重中走到四周全黑,回到帐门外却看见裴青站在不远处,木然立着,望着我发间紫玉笛钗,一时怔忪。
“裴将军。”
他眼中光芒快速一闪,已恢复淡然疏离的神色,“殿下!”
我问起离开回纥后的打算,裴青道先送我去一个尼庵暂避,再调护卫前来接应。
圣泉古阁在深山密林,远离人尘,香火也并不十分旺盛,幽静非常。虽历经岁月风霜,却悠然雅韵,洁净清明。有年长妇人带着十几个小尼,自称惠音师太。
我留在庵内,裴青自去准备车马,调度人手。
惠音师太十分好客,取出简素的青瓷杯,掬一撮茶叶入内,令身旁的徒弟倒上水,“给姑娘解渴。”
我连称不敢当,从她手中接过杯子。这确实是最普通的杯,很一般的茶叶,可是却别有一番清冽甘甜。
惠音师太笑道:“小庵唤作圣泉阁,正是因为山上一孔玉液泉流经,泉出石下,清澈无比,终年不涸,可称神水。用玉液泉之水煮饭、泡茶,都特别甘甜。”
我赞道:“若能在此落饰出家,常伴佛旁,实为三生幸事。”
惠音师太摇头道:“姑娘绝色,气度高洁,定是官宦人家千金,怎会兴起这样的想法?”
“师太,”我深鞠一礼,“不知何故,听着暮鼓晨钟的悠鸣,众尼的唱诵,木鱼声声响,心下便十分安宁。或许我,与佛有缘。”
淡淡的温暖的灯火,别有味趣的香茗,执一管羊毫虔诚抄经,听惠音师太谈禅论法。这是我多少个日子以来,最为安然的夜晚。
风忽起,撕碎夜的静寂。台上的蜡烛瞬息间吹灭,一阵旋风咆哮而来,未关严的窗子冷不防被扑开,狂风夹杂着怒意,扫灭案上灯盏。佛像迸裂,银器触地,一片惊心碎响……
“姑娘莫惊。山间风大,待老尼去关窗。”是惠音师太的声音。
黑暗中听着她的脚步声向窗边而去。忽然带着震惊的一声尖叫,惠音师太的身子顿时委顿在窗上。
我大惊,慌忙奔去,“师太,你怎么样?”
她痛苦地呻吟,已说不出话。借着稀薄的月光,我分明地看见几枚利器钉在她额头上,深深扎入。鲜血滴滴答答流淌下来。
尖锐的破空声传来。我一矮身子,伴着一阵丁丁丁丁的脆响,又是几枚利器射来,从我方才所立之处穿透了窗纸,死死地钉入地板,发出嗡嗡的震颤声,展示着尚未完全消尽的余力。
怔了不足瞬间的工夫,我发足向外狂奔。
门外倒着几具女尼的尸体。借着黑暗的掩护,我再向庵门外摸去。
“啊!”臂上已中一枚暗器,疼得刺骨,身子一跌,步子也不由缓下来。
有不同方向的脚步声从侧后包抄过来,像狩猎的狼群。
“弄玉!”一声呼唤,我撑起身子。
是裴青!
他从庵门外狂奔入内,拉起我,伸剑挡开又一片飞来的暗器。我们一起跑出了圣泉阁。
密林中根本无法辨清方向。我跟着裴青跌跌撞撞地在古树的根结间闪避。
一连串的箭矢破空声响起,紧接着此起彼伏的丁当声不绝于耳。瞬忽间密林深处又是一串串火把光亮闪过。
“小心!”裴青话音刚落,几名刺客已聚拢上来。
性命攸关的一刻,银光闪烁,剑啸龙吟,几个离得最近的刺客眨眼之间被凌厉划过,血肉横飞,踉跄倒地。身后众位刺客的攻势顿时一滞。
他左手护住我,无法对敌。几招过后,很快就有敌人发现了这个缺陷,更多的刺客从左边围拢上来。
我只觉得他的剑势越来越难以施展,这样下去只怕两人的性命真要被留在这里。
忽然,裴青回身向刺客冲去,剑势张扬,如同散开的光幕一般,卷向周围,几人纷纷后退闪避。
他一把拽住我,向右方奔逃。
“快追,决不能放跑了。”十几支弩箭射向我们后背,裴青勉力支撑着回身挡箭,一阵乱响。
不知何时,我们跑到一块陡坡上。前已无路,后有追兵。
“跳。”被他拉着身不由己纵身一跃,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半空之中裴青硬是转身侧过,将我向上一托。他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下方的土石上,缓住了我的下落。
“快跑。”他喊道。
就在这时,大队的火把向我们移动过来,“裴将军、裴将军!”
“是驰援的人马。”裴青忽然惊喜地叫起来,“他们赶到了。”
果然,上百人从不同方向有序地向我们靠近。火光亮成一片。
回到圣泉阁,东方微白。佛院中一片狼藉。女尼的尸首倒在各处。我走进惠音师太的禅房。她还倒在窗前,身体已僵冷,血迹已干凝。
昨日还与师太在此品茶谈禅,听她教诲,一夜之间,已隔阴阳。
以为佛门净土,然而何曾清净。为我之故,竟伤众尼性命。悲。
每一间禅房,每一个角落都被翻遍,箱笼开启,物品零落一地。金佛银器,却一件未少。裴青脸色铁青,“殿下可知他们要找什么。”
我想我是知道的。方要启唇,心中忽然闪过奇怪念头。圣泉阁是裴青安排的。昨夜刺客来袭,他又刚刚好赶到。
更重要的,他是柳家的驸马……
我不该怀疑青。如果连他都不相信,那么还有谁可以信任……但是,多年以来所遭受到的一切终使我生出几分对任何人都有的猜疑。
“我不知。”我低声道。
左臂剧痛起来,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这才注意到,慌道:“殿下受伤了?”
简单包扎后,裴青派人去往山间寻行医之人。去了两个时辰,才寻来一位稳婆。
裴青听说来的是个稳婆,把手中宝剑往桌上重重一磕。
手下人慌忙跪下,“将军息怒。山间无医生。这婆子自称也会看伤,还有些草药。小人想先带来看看,怕误了姑娘伤情。”
婆子听见,取出些新采的药草道:“山里野兽出没,老婆子除替人接生,也常替猎户人家治伤,这些都是止血治伤的。”
听她这样说,裴青才让她入内来替我瞧伤。老婆子很是利索,取线缝伤、上药、包扎,一气呵成。缝针时很疼,两颊滚烫,我额头上都是汗滴。
“姑娘莫不是发烧了?”老妇人见我情状,上来搭脉,搭了半晌才问:“夫人……月信多久未来了?”
月信……这颠沛流离的旅途,我竟然忽略了自己的月信已经迟了大半月未来。裴青就站在窗边,我低哑地告诉了老妇人。
她看看我,又看看裴青,忽笑道:“将军好福气,夫人怕是有喜了。”
有喜了!
难以置信的消息!我竟然再一次怀上了孩子?
眼前忽然出现了那个在黑鹰军营里的夜晚,耶律楚的愤怒与痛苦。那样疯狂的一夜……竟然孕育了一个孩子!我的眼睛潮湿了……可是,身体里的毒……它终将夺走这个小生命!心底蔓延出深深的恐惧来。眼前迷蒙的水汽又变作凝滞的血雾,汹涌卷来,挥之不去……不过一瞬间,心灵却已经历了从高山之巅到深渊之谷的震荡。
屋子里静得出奇,连稳婆也被这诡异的气氛惊得呆住了。最后,还是裴青对她说:“你可以去了。”她才赶紧走了。
浓浓的阴霾,在他眼底最深处慢慢凝聚。
“我们被跟踪了。”他道,“是我不够小心。或许从我出发去接你开始,柳盛已派人暗随。昨夜如此危险,弄玉你还怀着身子……”
他有些哽咽,带动着我也落泪,“你终于不再称我殿下了吗?一路装腔作势……”
青道声惭愧,脸色微红。这一刻,我才重又邂逅从前宫里那个大男孩。想到他深入黑鹰军营接我,想到他昨夜以命相救,我也为自己早晨时的无端猜疑感到万分羞愧,“圣泉阁本佛门清净地,都是因为我,才伤这么多性命。青……晨间,我有顾虑,未敢直言,你可知柳盛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他走近床边。我把紫玉笛钗从发间摘下,轻轻旋开,一封密信紧紧地卷在里面。
我取出纸卷呈给他。裴青眼中闪过讶色,慢慢将它展开。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眼神在字里行间扫视越来越快。青陡然怒了,我从未见过的震怒。在他一贯淡雅如白菊的面容之上,在他清秀若山涧的双眉之间,竟也会升腾起勃然怒气,令他的面目突现狰狞,“柳盛……竟有如此野心。这是夷九族之罪!”
“我要把这信交到父皇手中,让他看清柳盛的真面目。”我紧紧咬着下唇,胸口涌起阵阵狂潮。
他默默思忖,俯下身子靠近我,“弄玉,此刻不可冲动!为了密信,柳盛一定不择手段。他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行踪。先要保护好你,把孩子生下来。”
腮边有微微的漉湿,我把脸颊深深埋入掌心,“青,我不能生育……”
我告诉他离宫时的那一杯牵肠散,黑山顶峰的那一口蛇毒,还有上京宫里的那一碗红花汤,“这个孩子,注定是留不住的。”
日已高升。阳光被整齐的窗格分割成细碎散乱的光点,照在我脸上。明明光线是这样的温暖和明亮,我却觉得自己的心情阴沉黑暗,在这光永远照不进去的地方沉沦……
阳光也投射在裴青微微侧过的面容上。那俊朗的五官被勾勒出极端的阴影和光亮,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会的。谁配制的毒药,他必能解。”
他开始动手收拾,“此处不可久留。昨夜刺客未能留下活口,柳盛定会卷土重来。我们必须快走。”
裴青再不肯有半点闪失,一众护卫严密保护。有时坐车,有时乘轿。我开始怀酸作呕,很是辛苦。
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熟悉的景色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一路奔波,从遥远的契丹,渡过宽广的辽河,踏过回纥的水草地,走过雄伟的潼关,终于回到这里。
车驾最终停下。裴青策马来到车前,向车窗探望,“殿下,到长安了。”
多日来的刺杀、赶路,让我既惊恐又疲惫,时常盯着微紫色的窗纱发呆。突然听到青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撩起车帘,原来已到长安城郊的晚凉亭。亭下站着数人,都是普通布衣打扮,唯有最前一人穿着锦袍,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我向青悄声问道:“他们是……”
裴青解释道:“那是淮南王的人。我只能送你到这了。从这里到入长安之后的路由他们护送。”说完,他便转身对亭下之人说道:“韩亥,还不来见过公主!”
那个穿着锦袍的男子立刻走到车前,恭谨地跪拜道:“臣,江南转运使韩亥叩见公主千岁。”
我觉得此人好生面善,迟疑了一会儿,便恍然大悟道:“你就是二哥从小那个伴读吧。”
韩亥爽快答道:“公主好记性,臣小时被选送到宫中给王子们伴读,正是专侍淮南王的。此次公主回来,也正好赶上臣进京述职,便受了淮南王嘱托,在此迎候公主。”
我心中明白了些许:裴青一路护送,早就为柳盛所知,而京城,到处都是柳盛的耳目,自然不能再陪伴我。二哥找了个外放的官带自己进京,也算是有心了。想到这里,我便对裴青道:“如此,我们何时可再见?”我心里记挂着密信之事,想早些同二哥裴青一起商议。
裴青行了礼,翻身上马,“殿下放心,等淮南王安排妥当,臣自会再与你们相见。”说完,他挥鞭策马,一人向远处奔去。
车轮又滚滚向前。我掀开帘子一角看向外面,韩亥骑着一匹枣红马随车同行,不时谨慎地观察着四周。都城,还如同往昔一样厚重而又宏丽。玄武岩的城墙仿佛巨刀刻削一般整齐。马车从城门缓缓而入。两扇高大壮阔的城门,带着深重的阴影投影在大地上。一切,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悠长而五味杂陈的梦。
我坐定在车中的蜀锦软榻上,感觉心也慢慢落定了。难道是回到了家乡,才使自己这颗飘零的心沉静下来吗?我一边想着,一边多了几丝睡意。
一觉醒来,发现马车已经不动,突然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撩开了车帘,只见韩亥带领一干人等就在车前侍立。看到我,韩亥躬身道:“我等已等候多时。请公主下车进园吧,淮南王已经在里面等候。”
我整饬了一下衣装,一边在下人的搀扶下下车,一边奇怪地问韩亥道:“怎么不叫醒我?”
韩亥笑着答道:“我怎敢随意窥视公主。只是车子落定许久,我呼喊您下车,不见车内动静,怕您是劳累睡熟了,所以就一直侍立,不敢惊动。”
我也对他笑笑,然后抬眼望去,这是一座很大的宅院。由于地处偏僻,我并不知这是何处,便随了众人的引路,一直来到宅院中一处大的荷花池边。
这荷花池形状奇特,周围怪石嶙峋,亭台楼阁一样不少,只是比起宫里,规格稍小,雕饰也略简单。池边侍立着两个绛紫色锦袍的小内官,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他们前面,却是一个布衣打扮的人正坐在胡床上垂钓,头上还顶着一个硕大斗笠,全然不曾理会身后一群人的到来。
我看着这奇怪的场面,问韩亥:“淮南王呢?为什么引我到这?这个钓鱼的是谁?”
还没等韩亥回话,只听垂钓者摘了草帽,转过身来,站起大笑道:“三妹是怎么了?几年不见,连我这个二哥都认不出来了。”
随侍的小内官忙把茶水送上,而我却是又喜又急,“二哥,我一路凶险,几逢生死,好不容易回来见到你。二哥却穿了这身在这里消遣我,真是……”
“哈哈哈,确是二哥的不是。我久等三妹不来,无事在这里垂钓罢了。既然回来了,就安心先住下歇息。”二哥以手抚慰我,笑盈盈道。
我环顾四周,“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我认不得?”
“这里是我一处别院。自从你和亲契丹,二哥回京卸职无事,就寄情山水玩乐了。这是新盖的,你自然不清楚。”
“你们都下去吧,韩亥,你去偏厅,我一会儿传你说话。”景宏三言两语就将众人都遣散了。
“二哥,景昊他怎么样?我还有事同你商议。在京郊裴青独自走了,你赶紧叫他来吧。”我见众人离去,便急着对二哥说道。
二哥只是笑了笑,“你啊,还是以前那个脾气,急躁,这几年在契丹也并无长进。你先安心住下,这些事慢慢都会清楚。这里我都安排了人手,缺什么,使唤他们就行。晚上我应了宫里几个工匠之约,去看几件罕见的玉雕,因为早就定好了,可不能怪二哥不陪你啊。”
听他这话,我的心已经凉了大半。二哥又回到了从前在宫里浪荡不羁的样子。几年前在幽州看到的那个霸气王者竟毫无踪影。但此次回来,毕竟是二哥护我周全,让我深陷柳盛的势力范围之中还能安然,便也只能道:“既然这样,便等二哥空时再谈。”
二哥见我不悦,打趣道:“我早就接到消息,知道你身怀六甲,可不能轻易动怒啊。伤了我外甥,可不饶你!”说完,便用手在我鼻上刮了一下,大步翩翩而去。
望着二哥的背影,心中真是百般滋味。他对我还似以前一般爱护,可他对自己的处境和朝廷的事好像一点都不上心,想找他商议密信的事恐怕是难有成效了。
已经过去十来日。虽然下人对我侍奉极周全,但心中大事却未能解决。虽然见了二哥几面,却也是寥寥数语。每每看他无意朝堂,玩乐起来倒是十分繁忙,我心中就又多了一层阴霾。秋季很快来临,这种心情又因黄叶落地增添了忧烦。
突然看到窗外侍女内官们乱作一团,便出屋叫住一个小内官询问道:“出了什么事?如此慌张?”
他恭谨答道:“殿下不知,柳丞相来访,王爷要我们准备伺候。这府无人知道,平日里根本无人前来,更何况是丞相……”
听是柳盛,我心下顿时一惊,忙隐入偏厅,虚掩着侧门,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下人们才准备停当,侍立两侧。柳盛大步踱进正堂,双手一拱,道:“淮南王别来无恙啊,微臣不请自来,惊扰之处,还请海涵。”
二哥一看便是匆忙间换上的正装,此刻上前迎道:“哪里哪里,丞相驾临小王别居,可是令小王喜出望外。只是下人们从未见过朝廷重臣,失礼之处还请丞相原谅。”
二人分宾主坐定。二哥倒也不让他,坐在主位之上。而柳丞相倒显得拘谨,只坐了次位一角。待侍女送过方巾茶水,二哥问道:“不知丞相突然驾临,所为何事?小王我最近从南方进了几个音弦,还要赶去……”又看了一眼柳盛,笑道:“当然,丞相如果有意,我挑几个送到贵府上去。”
柳盛连忙摆手推辞,“微臣哪里有王爷雅兴?每日只是为国事忙碌。这些百官不思量朝廷难处,还到处出难题。这不,一些官员上了折子,说要严惩将皇上气病的太子詹事李少甫。我这才特意赶来问问王爷意思。”
二哥拿着茶盏把玩,随口说道:“你也知道,我已散居多时。你是父皇倚重之人,我对丞相自然也是敬重佩服。这类事,丞相拿主意便是,何必跑来一趟?”
柳盛忙道:“微臣哪敢自专?也是替王爷担心啊。”
“哦?”二哥这才盖上杯盖,纳闷道,“愿闻其详。”
柳盛正色道来:“王爷知道,太子痴傻也一年多了。为了这事,皇上没少费心。这个李少甫,不知为朝廷分忧,替皇上解难,还巧言令色,纠集同党,屡次上折阻碍另立国本之事。皇上为了这事吐血数次,现在还卧床不能起身。本朝以孝义治天下,王爷作为最年长的皇子,不好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吧。若寒了皇上的心……”
二哥这才如梦初醒,将杯子一砸,惊道:“哎呀,丞相不提点,小王还如在梦中。本王这就手书上折,参这个李少甫,让他满门抄斩!”
柳盛此刻才露出一丝笑意,“也未必有那么大罪。微臣怕误了王爷的事,已代拟了奏本,请王爷过目。若是妥当,就签个字,和其他奏折一并递上去。”随手从袖子中拿出一份奏折递给二哥。
二哥取过奏折,边匆匆看去边点头道:“丞相不仅想得周到,这奏文可是又精进了。那小王我就不知恬耻,用了它了。”说完便唤人拿来印信,准备盖上去,手刚举起忽然又放了下来。面对柳盛不解的表情,二哥接着笑道:“柳丞相,你也知道,最近小王多收了几个侧室,家里人口一多,住处拥挤。前些日子,我给父皇写了折子,奏请将京郊两块闲置的皇家用地封给我,以便建房纳室,可是最终没了后文。要是柳丞相肯帮忙……”
柳盛哈哈一笑,“王爷风流倜傥。此为美事,微臣一定尽力帮忙。”
“好!”二哥二话不说便将印信盖了上去。
我在偏厅看得真切,听得实在。柳盛之心,昭然若揭。他必以景昊痴傻为由改立景明。二哥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却还助他!我一路风险,竟是白担。
柳盛一走,我便自偏厅叫道:“二哥!”这两字刚出,就被迅速捂住嘴巴。原来是韩亥!几个侍女在他的示意下,将我强行搀回自己房间。
整整一日,我水米未进,躺在床上,独自发呆。任下人怎么劝,就是不吃不喝。到了晚间掌灯时分,我才对着周围的侍女开口,“你们都不要劝了。去跟我二哥说,他不来,我就一直等着。”
不一会儿,门外只听一声:“滚进来!”
只见韩亥被打得鼻青脸肿,跪着爬了进来。二哥随后怒气冲冲步入,“三妹,都是我疏忽,白天实在忙,回来一听,原来是这个东西冲撞三妹。你快吃点东西,不值为他生气。”
我看着二哥,实在无语,却又不得不说:“此事与韩亥无关,二哥你怎么能同柳盛……”
二哥似未听见,打断我厉声对韩亥道:“滚回你的江南道去,不懂事的东西,别在这碍眼!”语气之严厉,连我都是一惊。
韩亥只得哭着磕头拜别。众下人也知趣离开。
二哥这才放柔声音,“景昊的事不要过于伤心,御医还在调治。你且看看自己。身怀六甲,我都听裴青说了,还中着毒,再不吃东西怎么行……”
看着二哥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冷冷道:“你不用假慈悲!何不把我交给柳盛,二哥自可安心玩乐!”
我言语如此之重,二哥也并不生气,反而忙劝解道:“三妹不用多疑,柳盛此时权势熏天,我只能稍作应付。”
“应付?二哥把护着景昊的李少甫换卖了两处皇家风水宝地。这奏章难道是玩笑不成?”我质问道。还没等二哥开口,我又说道:“我手中握有柳盛通敌的密信。只要这信件交到父皇手里,那柳盛和柳皇后的真面目自可大白于天下。你要真还是从前那个二哥,就同我一起商议怎么进宫交给父皇。”
二哥略作思索,方无奈一笑,“今日也正为此事来。柳盛进宫后不久,父皇就发下明诏,任何人无召唤不得私自进宫。我知道三妹对柳家恨之入骨,当年你母后的事情我不想多说。可是你这次回来却是私行。先不说你手上有什么密信,只要你回来之事让柳盛知道个真切,告你个私行叛国,藐视社稷,恐怕你还没见到父皇,自己的小命就先搭进去了。”
这时的二哥在我眼里实在有几分可恨,但是言语中确实又有些道理。我忧愁烦苦,“父皇病重,景昊又痴傻。如果一朝有变,柳皇后在内,柳盛在外,二哥这小小的宅院又怎能保得住我?”
二哥缓言道:“天道自有其命,又岂是几人能够左右。眼下局面,三妹务必要听我的。你身子日渐沉重,又为柳盛所不容,还是在这里安心静养吧。”
初冬的寒意随着深秋飘落的梧桐叶而来。一晃,我在景宏外宅已经三个月。小腹已隆起,因为身体瘦弱,披上厚厚的外袍,还可遮掩。
这小生命来得真不是时候,我对它怀着的更多是无限惆怅与无奈。也许因为这里的饮食照料及气候都比在契丹时更好,孩子得以留到今日。但我不知道身体里的毒什么时候会开始侵蚀它。有时梦里,我会看见自己诞下一个死胎,在这样的悲伤和惊怖中醒来。
自从上次与二哥谈了那些话后,就再无任何消息。没有景昊的消息,没有父皇的消息,没有朝廷的消息,也没有青的消息。
每次到园中散步,走到宅院门口,这些二哥的下人便如临大敌。虽然了解这都是二哥善意的安排,可囚徒的感觉让性格倔强的我格外压抑。
冬季的第一场雪,透着些许凉意渗进令人窒息的房间。我披了斗篷,走到户外。现在,自己也许只能和这些雪花说话了。
不知是吸入了过多的凉气,还是漫天的雪花扰乱了心智,一阵绞痛突然攻心,恍惚中,只听到侍女们慌乱的喊叫和失措的脚步声。
再睁开眼睛,已经躺在屋内的温床之上,映入眼帘的还有站在一旁的裴青。
“青。”我迷蒙中喊了一声。
他的声音响起,“殿下可算醒了,不要出声,郎中说你身体为毒所侵,还很虚弱。”
我伸手抚摸自己的腹部,“孩子……还在?”
他温柔道:“嗯,不要怕,还好好的。”
我醒了一会儿神,说道:“是二哥叫你来的?”
裴青点点头,“你已经昏迷数日。”
我躺着,四肢百骸都觉得酸疼,“二哥变了。他沉迷酒色,玩物丧志,我对他真的很失望。”
裴青摇头道:“淮南王心中还是很在意殿下的。你晕倒当日,他就惩办了一干侍女内官。”
“惩办他们有什么用?”我急起来,“这几个月我如同与世隔绝。你快说,景昊如何了?父皇如何了?二哥呢,又在何处?”
裴青忙道:“这几个月宫中一直封闭,我也不太清楚皇上和太子的近况。淮南王有要事在外,所以我在这里守着。”
不知何时,我脸上已挂了两行泪珠,“景昊一定是被柳皇后所害,就如同毒害我一样!可惜我如此无用,别说景昊,就连自己腹中的孩子也保不住。青,我要去见父皇。我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许是太激动,我骤然猛烈咳嗽起来,慌忙取了枕边的帕子来掩着口。待一阵急咳过去,喉咙里浓浓的血腥味。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我感到一直深藏在身体深处的牵肠散正狞笑着向我和我的孩子扑来。
青忽然抢去我的帕子。帕子上,有暗红若隐若现。
抬头,在他双眸的倒影中看见自己满面悲怆。我哑着嗓子道:“现在二哥是指望不上了,唯有闯宫见了父皇,将密信陈情与他,才能扳倒柳家,解救景昊。”
“牵肠散是柳皇后给你的,也许只有她,才能解救你和你腹中孩子。”他忽然长叹一声,双眼微红,“入宫去吧,我陪你一起。”
“可是,这宅院上上下下都受了二哥的命令看住我。别说皇宫,连这里我都无法走脱!”
“这宅院其实也有破绽,从后院的假山穿行过去,便能通到下人的边门。我们只需放倒几个当值的内官,便能脱身。”他告诉我。
瞬间,我像有了无穷的力气,竟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急道:“我这就去。”
裴青一把搀住我,“可是你的身体……”
“不要紧,只要了却我心中这件事,什么都是值得的。”我咬着牙,靠着他立了起来。
裴青无奈,只得搀扶住我。一路尽量避人而走。他的身手,自是不在话下,不多时便打晕了几个后院中撞见的内官,沿着假山中的密道,来到了边门。
只要开启了这扇门,就可以离开二哥的宅子了。
忽然啪啪数声响,有人在身后拍起手来,“裴青,你好得很。”
我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却是二哥。他负手而立,看着我们,身后甲士环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