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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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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黑幕笼罩下辽阔的原野一片茫茫。

    风呼啸而过,夹杂着烟火、焦肉与血腥的味道。草浪起伏,星星点点的火舌舔噬着。不远处,辽河连绵不绝的涛声,声声入耳。

    黑暗中看不见断戟、残尸、被鲜血染红的河水。火舌窸窸窣窣的声音轻而远,和着河水的呻吟。唯有偶尔一两声垂死的马匹低沉的哀鸣,证明这是曾经百般厮杀的战场。

    我的心深深地战栗。这场景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历时整整一个月的鏖战,记忆像狂潮卷过,思绪无可遏止地散开:

    南北一战,刚刚经历过回周征伐的黑鹰军,总数已不足五万。而耶律炀蓄势已久,因而精锐尽出,誓夺东丹。他自己统帅六万耶律本部人马亲兵卫队压阵,五个北方部落每路两万人。郁羽陵部为开道先锋,因其部马匹膘肥体壮,利于冲击。随后跟进的是匹吉部,这个部落擅长弓箭,最厉害的就是隐秘埋伏,万箭齐发。然后是黎部、土六于部和日连部。北契丹总共出动十六万人,五十万匹战马。

    纵使如此,黑鹰军依然全歼郁羽陵部,以重甲盾牌躲过了匹吉部的弓箭。在和其余三部的交战中也毫不逊色,一度渡过辽河,将三部逐回北方,与耶律本部六万精锐决战。以辽河为背,黑鹰军与北契丹展开殊死肉搏。然而“破釜沉舟”的历史未曾重演。“背水一战”仍是兵家大忌。耶律部以战马轮番冲击黑鹰军阵列,终将黑鹰军战队冲散。黑鹰军后退无路,虽以其剽悍勇猛也重创敌军,自身也遭受重创。

    但是正如我二哥猜测的那样,头下军州除了黑鹰军,还有一支主力,就是女真人。耶律楚以断腕之痛,将黑鹰军留在辽河以南的主战场与北契丹正面对抗。而他自己则带走女真人。

    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何况对手是黑鹰军。耶律部也遭到重创,尚未得喘息。在此之际,耶律楚已经率领两万女真精锐绕过正面战场,从背后偷袭中京。中京是耶律炀从上京南下攻打渤海重要的中间站。占领中京,就意味着切断了北契丹的命脉。

    拿下中京后,耶律楚统率女真部、述律部及归降诸部直取上京。耶律残部也迅速回防,在两京之间的仪坤州,两军相遇。

    结阵对峙,荷戈执戟,黑压压的重甲遮天蔽日,在泼天大雨中透着森然与恐怖。

    耶律楚戴上纯黑的头盔,瞬间化身为地狱修罗,“列位,上京系于此战。”

    左右将军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我等必死战!”

    他又看向我。我拨开黏附在面颊上的湿发,向他点头。

    他即下令军中道:“各部听我号令。待中军扬旗伐鼓,分次出击!”

    大军听令之后,静守阵伍,毫无哗声。

    一阵鼓声响起,仿佛应和着疾骤的雨点,渐渐加快了速度和力度。归降诸部如流星战火冲了出去。

    两军战列如狂风怒卷,在大雨中互相纠缠在了一起,到处都充斥着嘶叫声、喊杀声、兵器相击声,铠甲、布料、皮肤、骨肉撕裂断开的声音……滚烫的鲜血如泉水一般飞溅出来,瞬间将雨水化作了漫天血水。

    耶律部不愧是虎狼之师,铁骑横冲直撞,降卒本就气势不足,在他们有序的冲击之下不堪一击。鼓声渐渐缓慢,停歇……湿漉漉的草原上,只余遍地尸首。

    初战失利。

    “述律部再战。”耶律楚狠狠盯着前方的战场,向述律部下令。

    鼓声隆隆而起,像奔涌的雷声,将雨势催得更急。

    箭矢如雨,呐喊如雷,铁骑横冲直撞……数个时辰的拼杀,述律部再次失利。耶律部也在雨中疲劳不堪。

    双方久久地对峙着,只闻哗哗的雨声。鼓声早已停歇,却仍在我胸口重锤不已。不知过了多久,突闻战鼓鼕鼕,震入耳中,气势惊人。这是第三次鼓声了。

    耶律楚终于出战。他长枪在握,狠戾杀气仿如焚尽一切的真火,呼啸的声音随着银色的枪身蔓延,凛冽的血腥味从枪尖向四处发散……鞭策战马,两万女真人紧紧跟随,踏着战场上的尸骨残骸,向耶律部——北契丹最后的精锐之师发起最猛烈的冲击。

    兵书上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今天才见识到完全相反的战法。两万降军被放在最先出战,而最精锐的女真部留在了最后冲锋。

    我目光追随着那个最熟悉的身影。他的甲胄已经被鲜血染得赤红,就连战马身上也溅满了鲜血,所到之处只有由血育成的烈焰。这烈焰一路焚烧,冲进敌军的阵列,无可抵挡。

    战场上的他,英勇、残酷,却令我更加心潮澎湃、心神激荡。那种难以言喻的充满力量的璀璨光芒,让人只敢仰望,不敢轻视。

    战争一直持续到夜晚,草原泥地越来越湿,双方都竭尽全力。女真人以逸待劳,在耶律楚的指挥下士气大振,越战越勇,而北契丹耶律部在前两次冲击下已人疲马乏,终于大败溃亡。

    雨,下得更大,一片又一片地冲刷着战场;血,四处流淌,在赭色的土壤上飞溅,盛开无数妖艳而残酷的血之花。

    “扬旗!”耶律楚以沾满鲜血的长枪,指向上京的方向。那面象征着战无不胜的黑色旗帜,重新高高飘扬起来。契丹的每一个战士,都曾听过有关它的传闻。他们都知道,这面旗,如今只代表一个让他的敌人胆战心惊的名字——耶律楚!

    远处,上京城墙之上,早已布满了火把。但是城门紧闭,守军眼睁睁看着城外的杀戮,清晰可闻地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却没有一个人出城相救。

    耶律炀是准备闭城死守了。

    耶律楚微微一笑。很快,数千的耶律部族俘虏,整整齐齐向上京城走去。在他们身后,驱赶他们的,是累万黑衣骑士。“站住,全部站住,否则我下令射箭了!”守将声嘶力竭地喊道。城下的耶律部族俘虏,都是自己的子弟父兄。

    他的呼喊似乎奏效,俘虏们都停了一下,但是背后的女真人却并没有停止驱赶的步伐。俘虏们似乎感受到背后的压力,连忙又加快脚步,向上京城下走去。

    “站住!”守将无力地喊道。

    但是被死神驱赶的人们,是绝不敢停住自己的脚步的。

    俘虏们已经进入上京城的射程之内。

    守将举起手来……

    “射!”便在这个声音落下的一瞬间,一支支羽箭随着凛冽的寒风一起射向城下。

    我惊悚万分地闭上了眼睛,只听闻轰隆的马蹄声将整个大地震得发抖,四面八方,都是惨叫和箭矢在空中飞舞的声音。

    耶律楚并马靠过来,“射向俘虏的每一箭,都在动摇敌人的军心和民心。城内还有数万我的旧部,只要他们反戈,上京便可速破,死伤和消耗才可降到最低。”

    我知道他在向我解释为何如此残忍地杀死俘虏。我忍住声音的颤抖,“接下去如何攻城?”

    耶律楚仰头望着天色,“雨一停,便用火攻。”

    待黑云散尽,只见血落如花。

    带着火的长箭在空中肆无忌惮地乱飞。吞噬掉一切的火焰,带来凤凰涅槃前最后一瞬的绚烂。

    城门在攻城锤锲而不舍的打击下轰然倒下。成千上万的骑兵在那一瞬间化身为嗜血的凶兽,奔涌猛扑进这个缺口,用尖牙利爪撕裂、扩大、席卷、吞噬,将挡在面前的一切抵抗都拆毁成四散飞溅的碎片,只剩下大风狂卷般的惨叫与流淌成河的鲜血。

    杀戮的血味使人迷乱,满眼所见都是地狱的厉鬼,恐怖的喧嚣淹没整个世界。

    我渐渐习惯这样的战场,所以只是静静地旁观,直到最后惨烈的战斗落下帷幕,整个上京城外一片寂静。

    太阳落下,又升起。

    再次行走在上京城中时,它已被打扫一新。满地死尸伤兵、断戟折箭、卧马破鼓、残幡半旗不见了。这座负山抱海的皇城,毁灭与重生,同在一刻。

    “在那个方向。”瑶琴举手指向前方。

    辗转打听到的侍女们被分配去的地方都没有在战争中幸免,在一片火海中化为了灰烬,带走所有的罪恶,也带走了还残存的希望。

    风卷面而来,空气中充满了悲伤的味道。

    “她们都死了……”

    耶律楚轻声安慰我:“只要还能找到残骨,便厚葬她们。”

    记忆里痛苦而残酷的影像再次复活,并不断在眼前流转……朦朦胧胧的幻觉,就像有无数苍白的面孔飘浮在眼前,笑着流血,哭着流泪。

    当初,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我活了下来?

    我闭上了眼睛,任由心脏被绵延的疼痛逐渐亏蚀得片甲不留,“他被俘了?”

    他没有回答我。

    “你一定会杀了他对吗?”

    他仍然抱以沉默。

    我忽然激动起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玉!”在我激烈的摇撼下再无法沉默,耶律楚按住我颤抖的双肩,“无论你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

    “我只要……”我切齿道,“杀了耶律炀!”

    “玉,他不能死。”

    “不能死……”我的语气不可遏止地带上了一丝嘲讽,“难道你还要封他为王?”

    耶律楚琥珀色的瞳仁闪过异光。他按住我双肩的手更用力了,“没错,我需要忠诚于他的北方各族都臣服于我。”

    深深的惊诧与失望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在脑海中恣意游走。我只觉得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喀喀作响,好像寸断一样的剧痛,“你很清楚他曾经对我做过什么。”

    耶律楚放开了我,眼底汹涌出中错综复杂的神色。但是很快,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平静,“大局未稳,百废待兴。玉,你我都要顾全大局。”

    阳光照在我们身上,丝丝缕缕,仿佛缠绕在两人身体之间无法解缚的羁绊,让人透不出气。

    “殿下,”回来时,瑶琴扶住我的手,“再好好和王爷说说吧。”

    我摇头,苦笑。耶律楚绝不愿在此刻落下杀兄恶名。击败耶律炀已经足够,他一向有这样隐忍不发的功力。

    然而,我要杀耶律炀的决心,一样坚决!

    我向瑶琴道:“听闻耶律炀就软禁在上京内宫里,我们总有机会。”

    瑶琴握紧我的手臂,“殿下可都想好了?且不说王爷定会严加防范,只说若真杀了耶律炀,这满契丹……”

    “我要杀了他!”

    猎场上,我忽然迷上了射箭。

    “拉不开……”

    “王妃,请再用点力!”

    “唉……”我使出浑身力气,弓弦只开了一丁点儿。

    “这把弓太大了。”我断定道。

    萧显一脸苦笑,“王妃,这已经是最……小的一把了。”说罢为难地看着旁边的阿休。

    阿休也是一脸促狭,“是的哟,王妃,我那把也比这把大!”

    另一旁,单臂的李德威伪装得一脸正气,其实还是一脸“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表情。

    “这……”连孩子的弓也比这把大。我咬牙,再举弓,按萧显的指示将箭架了上去。对准不远处的草垛靶子,拉——

    “对、对,王妃用力!”

    “再拉开儿点!”

    “好了好了,拉开了!”

    “使劲,射!”

    弓弦当的一声震颤,箭嗖的轻响——

    咦?众人一齐看着那个硕大的草垛靶子。它是为我特制的,比寻常的靶子大得多。可是,靶子上没有箭,靶子周围也没有。

    箭呢?我纳闷极了。

    阿休忽然鬼鬼祟祟地朝我一指,然后就听见那惯熟的爽朗笑声,“呵……呵……呵呵呵……”

    原来是李德威,他到底没屏住。侍卫们开始时还故作镇定,被他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纷纷笑起来。这该死的李德威!我飞了他们一眼,继续寻找我的箭。

    “王妃……在你的……”阿休继续向我脚底下指。

    我低头一看,呀,箭根本没射出去,不知怎么拉的弓,箭竟乖乖地躺在我脚底下。

    “嘿嘿,”连萧显也没例外地笑了,“王妃,骑射这样的粗重工夫哪合适您这样娇贵的身子?不如看小的们表演给您消遣!”

    他们快活的样子深深地打击了我。于是我重新拿起弓,对着侍卫们勾勾手指头。

    一盏茶后,侍卫们脸色煞白地站成一排,每人头上都顶着个果子。我持弓犹豫,拿捏不准该先射谁。

    索性举起弓乱瞄一气,登时人人自危。侍卫们左躲右闪,人仰马翻,叫苦不迭。果子滚了一地,靶场一片混乱。

    “李德威,来,你站第一个!”

    “啥?”李德威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王妃……您这、这……别……”

    萧显在一旁帮腔,“王妃,这可不能闹着玩……”

    我消遣他道:“不是你让我看小的们表演吗?”

    萧显顿时被众人仇恨的目光剐得片甲不留。

    我拿了一个果子,放到李德威头上。

    他举起单臂一把将果子取下捏在手中,求饶道:“王妃,虽然小的上次冒犯有加……可不兴这么报仇的。”

    我取弓瞄准他手中的果子,“拿在手中也好,我就这样射!”

    扑通!李德威跪下了,“王妃,饶命……”

    我上前几步,更近地瞄准他。

    “大汗救命……”李德威忽然扯开嗓子号叫道。

    “哼哼,”我嘲笑他,“看你能把大汗叫来?”

    有人从身后捏住了我的弓。

    我回头,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这样拿!”

    耶律楚捏住我一只手,从身后帮我把弓举高,“一手伸直,一手控弦,双手和箭要连为一线。”说罢轻抚我的背,“背要直,你和弓,应是一体的。”

    他引导我将箭瞄向不远处的草靶。我用双目余光看见李德威撒开两腿,如蒙大赦般跑开了。

    “看见红色的靶心吗?现在是二十步之距,箭要瞄得比它高一指。”他握住我双手,带着我慢慢拉紧弓弦,轻声在耳边低语:“调顺呼吸,心中暗数,一、二……放!”

    嗖的一声,我还不及反应。

    “正中靶心!”众人已高呼起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有点讪讪的。

    “看了很久了。”耶律楚温和道,“你若爱这个,明日叫工匠专给你制个小巧的来玩耍。”

    替我专制的弓是金色的,果然小巧玲珑。弓身还被工匠巧妙地雕成了一尾凤鸟,嘴衔长弦。

    我挺直身子,把弦拉满,并不十分费力。

    靶场上一片寂静,侍卫们都知趣地退下,只有箭频频射中草靶的声音。

    “明日大典,你还是在内宫等我吧。”一直看着我射箭的耶律楚终于开口道。

    我抬手,又是一箭,牢牢钉在靶上。一个多月来日日操练,我的射术已大为进步了。

    耶律楚走上前,止住我继续练射,“仪式冗长劳累。”

    我垂下双手,声音带着一丝倔强,“明日,我要在你身旁。”

    他居高临下,轻轻擦去我发际的汗滴。

    “耶律炀,”他停了停,又道:“你不会想见到他。”

    我轻轻哼了一声,举手捶耶律楚后背,“那我隐在帷后,只看你登位,便退回内宫。”

    他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玉,答应我,有些事你定要忘记。”

    我知道他已应我,潦草地应着,又看了一眼射在靶上的那些箭羽。

    翌日大晴,旭日喷薄而出。天空中绚烂浮光,云霞翻涌。

    上京笼罩在一片胜利的光华中。礼炮高鸣,云旗招展,彩毡铺道。侍卫五步一卫,执戟守护,直通外城。百官列位在长阶两侧。长阶尽处,亲王仪仗,耶律楚负手而立。

    今日之典,耶律炀将奉退位诏书,退下皇位。耶律楚代表大周封他为北漠汗王,实际是依契丹惯例将失败者放逐北方。然后,耶律楚受大周诏封为契丹汗王,依旧对大周称臣。

    随着礼官长长的呼声,内宫门缓缓打开。耶律炀仍身着汗服,独身手捧退位诏书,一步步向长阶行来。

    四周的每个人都屏息凝神。所有人都注目这权力的交接,见证一个新的时代。

    他们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空气也益发凝重起来。

    耶律炀终于举步迈上了最后一层台阶,向耶律楚跪拜,“拜见汗王!”

    这是耶律炀代表整个北契丹,臣服于耶律楚,臣服于大周。

    耶律楚俯身扶起耶律炀,“兄汗请起。”

    耶律炀将退位诏书交给礼官。礼官立刻开始宣读。这一整套仪礼,都是依照大周典制。

    在礼官朗朗的诵读声中,我的视线越过身前遮挡的轻帷,凝注在耶律炀身上。不远处的这个人,就是我时时刻刻煎熬在心的仇人。

    目光转而向下,我看着他顺服而垂下的双手,那双手曾残忍地扼住我的喉咙,夺走我最珍贵的东西……我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双手,如今已经失去了覆雨翻云的能力。

    我所处的观礼台在另一楼台,虽与他们距离不远,要近耶律炀之身却不可能。这是耶律楚放心让我观礼的原因。

    但他不知道的是,我刻苦练箭,并不为用弓箭射杀。有些本事,是彼此相通的。

    卷起袖管,露出很久之前耶律楚给我防身的袖剑环。战栗着举起手瞄准耶律炀,也瞄准时刻困扰自己的噩梦。

    真真,我终于可以为你报仇了。

    二哥的嘱托,也可以实现。

    在这里杀了他,让他的鲜血溅在长阶上,让他的生命流逝在眼前。

    我的身体阵阵发冷,但是心头之火却烈烈燃烧。就在此刻,我要用手中的袖剑射进他的胸膛,让灼热的鲜血流出,去浇熄我心中火焰。

    急促的心跳传递到我的手上。转动袖剑环,银光一闪,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咯吱一响。

    射!

    利剑穿透衣料和肉体,溅出殷红的血花,并很快透过衣料蔓延开来。

    耶律炀的身体顿时僵住。他踉跄着回过头,向我的方向看来——那一刻,我突然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主宰,不计后果地从帷后步出,让耶律炀可以看清楚我的样子。

    目光相撞的刹那,寒意陡生。我带着解脱后决然的快意,用冰冷的视线与耶律炀对峙,让他的目光狠狠地刺在我的眼中。

    鲜红的血继续源源不断地涌出。我看着他缓缓地倒在面前,倒在耶律楚脚下。

    时间好像是定格在了这一刹。我永远记得他临死时脸上的惊诧,那圆睁的双眼。我的心,在狂烈地嘶喊:是我,禽兽!是我把你送上了黄泉路!

    耶律楚隔着高台逼视过来。我迎向他的目光。两人的视线纠缠在一处,彼此眼中都有道不尽的复杂。

    长阶下,百官、各部族首领……所有参加典礼的人都目睹了耶律炀的死去——

    “是王妃!”

    惊醒我的,是述律羽之的喊声。

    近处、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晃动的身影向长阶高处跑来。

    一片喧嚣。射中我的众多目光已经快要让我灼烧起来。

    “抓住王妃!”耶律楚忽然高声令道。

    十数名侍卫蜂拥上来。我瞬间便被他们包围其中。

    四月的上京还是那么寒冷,我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场雪。几抹细雪从窗口飘进殿里,洁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污秽的尘世。

    这是我被软禁在内宫的第三十天。封锁消息,没有探望,我只能猜测外界的风起云涌。

    耶律炀之死,整个契丹会作何反应?

    我想起述律羽之的那声叫喊,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不遗余力地针对我。

    而大周,又会如何?

    我伸手从窗口接过一朵雪花。它犹如断了翅的蝴蝶一般落在指间,迅速消融不见,短暂得令人惋惜。思绪,也如窗外那纷乱的雪花飘荡。若当时考虑到这么多,我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射出袖剑?

    “皇上驾到!”

    微微拖长的尾音像极了从前在大周宫廷里的时候。那时,公公们总是这样预先百步报告着父皇的行踪。

    我心头一凛,抬起眼:皇上?

    瑶琴看了看我的脸色,忙向殿门外走去。我心下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不禁漫起一阵不安。她向殿门外探出半个头去,又很快缩了回来。随着瑶琴脸上的讶异,我的不安也迅速弥散开来。

    她卷起帘子,回头向我道:“殿下,是……王……皇上来了!”

    一连串的脚步由远及近,逐渐向内宫而来。侍卫们的脚步声停在寝宫之外。然后,是一个人的沉沉脚步,步入了内宫。

    “拜见皇上。”

    侍女的跪拜中,我站起身来。

    他的身形样貌,他站立的姿态,甚至他微微眯起的双眼,都那么熟悉。唯一改变的,是他身上那袭明黄色的衮龙长袍,灿烂耀眼,昭示着九五至尊的身份。

    这是契丹新皇。

    他这么快就叛周自立了!

    墙对面的铜镜清晰地映出我的容色,双唇苍白到几乎如透明。

    我很想问他,这一个月来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然而背负的罪却使我自觉不复再有这样的权力。因此我只微微屈膝,行了一个常礼。

    耶律楚并不受用我的礼仪。他低沉的声音响起,“都出去。”

    侍女们低头退出,瑶琴惊惶地最后看我一眼,带上殿门。内宫里陷入一片寂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犀利地从我面颊上刮过,有尖锐而细微的疼痛。

    我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可到底还是心虚了,“耶律炀和柳盛勾结,图霸天下。若放之漠北,终为一患,不如除之,以绝贰心……”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解释还是在控诉。

    耶律楚毫不留情地打断我,“我告诫过你,不可杀耶律炀。”

    他身上的金黄色那么刺眼,龙袍上翻腾的蛟龙昭示着无比的野心与霸气。我心情沉重,“我知道,你会说,耶律炀关系着北方各族。你会说,我已将自己变成整个契丹国的敌人。你还会说,我代表着大周。是我这样的行为促使你不得不做出姿态,叛周自立。”

    “不错,”耶律楚阴沉着脸,“现在举国沸腾,北契丹要求杀你以平众怒。”

    我轻轻笑了起来,眼中的泪光被笑影挤得支离破碎,“但是你终于是皇帝了,这不是很好吗?”

    他的眼睛,在光线黯淡的时刻,是那么幽深。耶律楚转身向殿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话,“你梳洗准备一下。”

    泪水的滑落无声无息,如此不合时宜地宣告我的脆弱。那样深沉的、压抑的,却又清晰的痛楚,犹如重石狠狠跌入心里。闭上眼睛,感觉梳齿划过头皮时轻微的酥栗。

    殿外雪花飞洒如雨,绝美的画面却让人感到沉重的痛楚。走进雪中,我一袭绯衣。裙摆铺在洁白的雪地上,绽放最热烈的冰凉。

    几名持刀的侍卫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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