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被俘
马在枝杈树丛间狂奔,我的泪在脸颊两侧狂飙。
减轻了一个人的重量,马跑得更快了。
前方枝叶一动,窜出一队骑兵。
我猛转向,向另一面跑去。而那一边,突然也窜出数骑。
那队骑兵并不着急,而是如追捕猎物般,渐渐把队伍收缩成扇形,逼着我向后退。
被他们穷逼无法,马奔跑着退回到河滩边。却见马身突然一滞,发出一声悲鸣,向前一扑,跪倒下来。我猛地被它掀翻在地。
它中箭了!
面前数人向我奔来。
我绝望地扑在雪地上。对不起,裴大人!枉你舍命救我。
“殿下!”一人大叫,却是周兵。另一人架起我,没命地飞奔。
河滩边数块大石,几名将士把我掩身藏在大石下。他们手持利刃,在大石四周围成了一圈。
大石下半躺着一名女子,肩上插着一支箭。
是真真!
她昏迷着,身体抽搐得很厉害。我忙抱着她,脱下自己的长衣披在她身上。
契丹人已经追到,把大石团团围住。
“把公主交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契丹人用汉话恶狠狠地喊道。
大石周围的周军全都摆出决斗的姿势,一个士兵骂道:“等我们全死光了吧!”
我认得他,是早晨在沼泽地里救我的那个兵。
杀声一片。
大石周围的周军不过十多人,却要面对着比他们人数多上数十倍的敌人。一声惨呼,一名周军士兵被剁作两截,残体带着柔软的组织飞了过来,落在我们身旁。
不能让他们再白白为我送命,我从大石下冲出去大叫:“别再杀人,我是燕国!我是公主!”
侍卫仅剩不过四五人,见我冲出来,即刻全挡在我身前。那个先前喊话的士兵回过满脸是血的头来,冲我大喊:“何需助威!我等不是懦夫!”话未说完,迎面已是一刀,将他头颅完全切下。他身体犹自站着,喷涌出一腔热血。血滴落在雪白的地上,犹如最妖艳的梅花。
我浑身沾满鲜血,跪下身子,对着他掉在地上的头颅和仍圆睁的怒目道:“你们不是懦夫。你们是大周最英勇的男儿,是铁骨铮铮的好汉!”
片刻之间,数人全部被杀。
我挺直背脊,仇恨地看着周围的契丹人。
刚才那个会说汉话的契丹人看上去是个队长。他凶残的双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唇边泛起冷笑,凌厉的双目又向大石之下射去。
真真!
他手指大石,向旁边的士兵说了句什么。两个士兵立刻冲到大石下,把躺在那里的真真拖了出来。
我冲上前抓住他们,“你们要干什么?她不过是个侍女,我才是公主,抓我去吧!”
他冲着旁边的士兵说了句什么。有几个骑兵装束的人上前,指着真真又说了什么。这个人点点头,向手下一挥手,他们继续把真真拖着带走了。
我突然明白了:那些骑兵模样的人看见裴冕拼命保护我,知道我一定是公主。但是,我刚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真真身上,混乱中,他们根本来不及看清我的脸,只记住了我的衣服。
我拼命解释,一个野蛮的契丹兵上前,劈头给了我一耳光,又往我嘴里塞了一块布,然后拦腰一把扛起我就走。
我用尽全力挣扎,可是无济于事。很快我们被带到刚才的宿营地,他把我重重往地上一扔,疼得我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又取过一根粗绳,把我双手牢牢地绑在一起。
宿营地一片狼藉,行李辎重丢了一地。到处是血淋淋的尸体,还有焚烧过的痕迹。尸体旁围了一圈,绑着的都是被俘的女子。我看见了雪如,瑶琴,还看见了帝雉,都是蓬头垢面地被捆缚着,幸好她们都还活着。
真真却没有和我们一起,她被拖到整个河滩的中央,躺在那里的雪地上。
我想告诉契丹人他们弄错了,可是我的嘴里塞着块恶臭无比的布。
契丹兵已开始收拾战场,在尸体上再戳上几刀,搜检一番,把他们扔进长河,把金银都翻出来堆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远看见一队人马缓缓而来。走近了才看清领头的一匹高头大马上骑着一个穿红袍的男人。他身材粗壮,肩膀很宽,黝黑的皮肤,留着短短的络腮胡。脸部线条强硬,一双眯缝着的眼睛带着冷酷和凶悍的神情。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令人望而生畏的气息,仅仅是看着他就已经让我心慌。
近处的契丹兵立刻列队,恭恭敬敬地没有半点声音,估计这人就是他们的首领了。
这人走到近处,停下马。一个契丹兵快步上前,弓身伏在地上。红袍男子踩在他身上,下了马。
那个满脸横肉的队长也一脸恭顺地上前,用契丹话向他汇报着什么。
不知听到了什么,这个红袍男子突然兴奋起来,仰天大笑。他笑起来的样子更骇人,我心里一阵发毛。
这个队长一挥手,两个契丹兵当即把真真拖到红袍男子的面前。其中一人举起一只大桶,把一桶冰水浇在她头上。
天啊!这可是积着雪的冬季,她身上还带着伤!
真真的身体抽搐了几下,慢慢醒转。两个契丹兵把她架起来,强迫她面对着红袍男人。
红袍男人眼里射出猛兽似的凶光,吐出两个字:“公主?”他说的是汉话。虽然带了奇怪的口音,但还是能听懂。
真真没有否认,只是轻蔑地看着他,“你想怎样?”
红袍男人向两边微一示意,一个契丹兵立刻上前,在真真身上仔细搜摸起来。
我的脑子里嗡嗡响。我的令牌,一向是交给真真收着的。
他果然搜到了令牌!红袍男人满意地颔首。
“你的兄长杀死了我的父汗。”
他口中的兄长指的应该就是在边关效力的景宏了。难道他已杀死了契丹王?那么眼前这个,就是契丹王的儿子了。
红袍男人的眼神傲慢地看着一旁忙碌着运送一捆捆柴垛的契丹兵。我突然惊恐地发现,那些士兵,正用柴火堆起一个巨大的火刑台!
“今天,就要用你来祭奠他!”
这可怕的话语如蛇信子一般吐出,所有的俘虏都浑身一颤。我心里呐喊着,真真,求求你,快告诉他,你不是公主!
可是真真只是微微转了转头,“那么,放过这些不相干的女子吧!”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突然一用力,双腿支撑着站了起来,反绑着双手向他们冲过去。
一个近旁把守的契丹兵马上一脚把我踢翻在地上。我的头撞在雪块上,疼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红袍男人的目光扫向我,我用眼神哀求他把堵住我嘴的布拿开。
真真也转头看到了我。她突然冲我喊了一句奇怪的话:“真真,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撕裂而无力,说完话就立刻喘息起来。
红袍男人走到我身边,打量了我一番,又走向俘虏群,从旁边一名契丹兵腰际抽出一把尖刀,突然横在雪如脖子上,“这个女人是谁?”
雪如现出很害怕的神色,浑身像筛子一般抖着,声音却响亮清晰,“她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叫真真。”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对着我,不是面对着真真。
我立刻明白了她俩的意图:真真要代我去死。
我想拼命叫喊,可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红袍男人转过身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凑到我面前,伸出手擦了擦我脸上的血迹和污垢,仔细地审视了我一会儿。
他贴近我耳边,一股热气弄得我浑身难受,“美人,别太急,等处置了你的主人,再来好好疼爱你。”说罢大笑起来。
我弓起身子想去踢他。两个契丹兵立刻上前,扯过我丢在雪如身边。
我怒气冲冲地瞪着雪如,她却把声音压得极低,眼里含着泪,转过头低语:“你不能死。”
火刑台搭好了,犹如一个巨大的恐怖食人怪。
几个契丹兵向红袍男人请示。他以占有者的目光巡视了一遍所有的俘虏,慢慢地残忍地说:“所有人!好好看着!并且记住,凡是与我契丹为敌的人,都会有怎样的下场!”
俘虏们没有一点声音。
他又转回头去,讥讽地看着真真,“那么你呢?公主,怎么不哀求我放过你?”
真真冷冰冰地看着他,“你这头怯懦的猪,敢不敢靠近我?好让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你们这些无耻的契丹狗,残害了多少边关的大周百姓!一定会被大周将士碎尸万段……”
一个耳光打断了她的话。红袍男人大怒,脸色阴沉,向旁边的士兵吼叫着:“烧死她!”
不!
不!
不!
我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这一幕,永远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两个契丹兵架着真真,把她送上了火刑台。我拼命拉扯绑着手的绳子,直到双手染满鲜血。
她突然回过头来,苍白的脸上带了一抹哀怨的笑容,使她的容貌格外凄美。她漆黑温润的双眸凝视着我,用口型说了一句话——
她说:“请你活下去!”
双目被泪水刺痛。
火把在夜风中摇曳,忽明忽暗,犹如地狱。兵士用铁索把真真牢牢地锁住。她双目沉静,望向天空。
“点火!”顿时,那堆满柴薪的火刑台在士兵们纷纷抛去的火炬中吐出万道红舌。烈烈升腾的火焰扑向被锁在顶端的弱小身躯。火焰很快包围了真真,她外衣上红色的流苏被风火吹起,脚底下也冒出白色的浓烟。一些柴薪炸裂开来,火星像雨点般飞腾……她仰起被浓烟笼住的苍白的脸,披着被火焰烧着的长发,猛然间变成了一团烈焰……
我的喉头涌起一股腥甜,一下子晕了过去。
朦胧中,有人搬动我,身体底下在摇晃,忽明忽暗。突然,脸上湿了,很冷很冷,浑身都痛,所有的内脏都似有万千条蠕虫在钻。依稀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呻吟。
醒来是在一辆破败的车里,车子剧烈地颠动着。我头枕在雪如的腿上,她抱着我。雪还在下,车顶破败不堪。片片雪花从顶棚的破缝里钻进来,变作钻心的寒湿。车底已结起一层薄冰。
“我们……在哪里?”我努力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见我醒来,雪如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转瞬又变作无边的忧虑,“契丹人……大概要把我们带回上京去。”
我的脑海里立刻回忆起了一切:大雪、沼泽、裴冕的断臂、喷涌的鲜血、真真身上的火团……“
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本就活不了了……”我虚弱地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
断断续续的清醒中,我逐渐弄清了现在的处境。侍从已被杀光,侍女加上陪嫁的歌舞姬,被契丹人俘虏的女子大约有四五十人。此时,大家正挤在赶往上京的数辆马车里。
“四五十人?”可是出沼泽时还有一百多名女子。
雪如的眼神疲惫而痛苦不堪,“他们挑选了姿色最好的数十名女子,听说是要送到上京。其他的么……”她没有说下去,车里其他的女子们已在低声地哭泣。
我心里一紧,“瑶琴呢……”
“我在这里!我绝不离开你!”旁边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扑过来抱住我双足。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太好了,你还在。”
傍晚时分,狂风阵阵,雷电接着从头顶掷下。顷刻间,一场可怕的冰雹便如雨点一般砸下来。落在车顶棚上的冰雹大如小儿拳头,砸出巨大的声音。顶棚早就破裂,此刻在冰雹的大力捶击下,撕拉一声掉了下来,险些砸在我们头上。没有了顶,狂风顿时更猛烈地灌进来,冰雹一个接一个毫无遮蔽地打在我们身上、头上……
我大概又昏睡过去了,突然间被一阵阵尖利的号叫声惊醒。车已经停下,车里乱作一团,明显少了好几个人。几个侍女贴着仅剩的棚壁紧抱在一起,面无人色。
不远处契丹兵的营帐里传出了嘈杂的响声,有男人起哄的狂笑和兴奋的狂叫,夹杂着女人的惨叫和怒骂。
突然,大帐猛地被掀开了。一个女子连滚带爬地出来,向车子直冲过来。她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成了一条一条,染着斑斑的血迹。她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尖叫着。还没跑出三五步,后面的帐里又冲出了几个契丹兵。
他们竟然没有穿裤子!
一个契丹兵赶上来,一把抓住那女子的长发,用力往后一拖,女子猛地跌倒在地,雪白的身体完全裸露出来。那契丹兵发出一阵狂笑声,直接抓着她的头发拖进帐里去了!
大帐里的声音不忍卒听!我惊得牙齿咯咯打战,抱紧旁边的雪如,“这……这是……”
她的脸上全是泪,“这群畜生!冰雹太大了,有几个姐妹受不住,只好到他们营帐去躲避,谁知道……”
我的腹内一阵绞痛!
她抓着我的手臂,“这样的事前几天你昏着就发生过好多次了!那些没能被挑上车的侍女,她们都被这群畜生糟蹋了,杀掉了……”
“别说了!”我泣不成声。
为了彰显天家富贵威严,随我陪嫁的宫女都是挑选出来的十五到十八岁的良家女孩,个个姿容秀美,能歌善舞,来之前还教习了她们回纥语及礼节。本以为远赴回纥要永别家乡亲人,住穹庐、被毡裘、食畜肉、饮潼酪,何曾想过还会遇到比这些苦楚更痛苦百倍的事?
天家威严,早已沦丧,不堪一提,像一个绝好的笑话。
明日若轮到我,该毅然就死,还是忍辱偷生?
夜深,一切都静下来,只有细若游丝的哀哭,这哭声源自一个从营帐里回来的女子。我知道她叫柳腰,极美的名字。回来就缩在一角,不让一个人碰她。
凄冷的黑夜,我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要逃出去!
天亮得太晚。
柳腰的尸体在车旁的树下被发现。她夜里趁无人发觉,用腰带自缢了。营帐里也丢出了几具女子的尸体,通身青紫,下身狼藉,双眼圆瞪,死不瞑目。应该是在屈辱的时候双手紧抓着地面,所以连手指缝里,也满是尘土和鲜血。
瑶琴失神地看着那些尸体,讷讷地说:“她们都解脱了。”
我们的食物仅仅只有带着浓烈腥膻味的羊奶。每一次喝,总是引起我剧烈的呕吐,吃进去的少,吐出来的多。而此时,我总会想起:
“请你活下去!”
“保护你活下去,是青嘱托我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使命,所以吐出来后又总是再努力地喝。
天还是一样冷。不过几天,手脚上都长满了冻疮,有的青,有的紫。冻疮破裂,流出鲜红与黄色的血脓。雪如撕下自己的内衣给我包扎,我坚决地拒绝了。她身上的衣服比我更单薄,手脚上的冻疮也比我更厉害。
唯一幸运的是,那天以后,红袍男人下令让兵士们不准再碰车上的女人。大概是要等到了上京再享用吧。
连日跋涉,我们终于到达潢河,离回纥越来越远了。我的心也越来越纠结,怎样才能把消息送出去,让回纥或是大周知道我被俘了呢?
渡过潢河,我们改为在契丹人鞭子的驱赶下步行。长满冻疮的脚踩在地上,每一步都是钻心得疼,像在钢刀上行走。我凝视远方,尽力辨识着方向。
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打破了我的沉思。一列契丹兵飞奔而来,扬起一阵灰尘,呛得近处的女子们都咳嗽起来。
跑近了,才看清为首的正是那个满脸横肉的队长。此刻,因为愤怒,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凌乱的粗眉向上竖着,嘴朝侧边吐出一口唾沫。
我注意到,他身后的马鞍上,横陈着一个人。
队长跑到红袍男人的马前,指了指马后的那个人,又怒不可遏地汇报着什么。红袍男人嘴角牵动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契丹话。
队长把那个人往地上一扔,她呻吟起来。我这才看清了,她是随行的一个歌女,我叫不出她的名字,此刻她的手脚像牲口一样被捆得严严实实。
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我们被迫围成一圈,看着中间地上的这个女人。满脸横肉的队长弯下腰,抓着胸口一把拎起她,大声用汉话说:“大汗说了,对逃跑的奴隶只有一个办法来处置!”
被他拎着的女子低声地哀求起来。
然而契丹人根本不理睬。一个兵士上前,取出一根长绳,一脚踩在那女子身上,把长绳的一头牢牢地绑在这女子手上。然后他走到一匹马前,把长绳的另一头拴在马臀上。
他们竟要用马拖死她。
这女子也明白了。她绝望地试图爬起来,嘴里大声求饶,“求求你们,我不敢了,再不敢跑了,饶了我吧……”她满脸是泪,脸上写满了令人不忍卒睹的恐惧。
“放过她!”我脱口而出。
那队长朝我转过身来,雪如忙上前,试图把我拉到她身后。
他狠狠地逼视我,狂喊了一句听不懂的契丹话。
“欺侮一个弱女子并不能证明你们的强大,总有一天,大周会向你们百倍地报复!”
他很轻蔑地笑了笑,突然就抽出腰里的长鞭,向我劈头盖脸地打来。
一旁的雪如惊叫一声,拼命用身子挡着我,想要替我挡去噬人的鞭子。
突然有人用契丹话大喊了一声什么。我倒在地上,朦胧中看见是那个红袍男人。他看着这满脸横肉的队长,指了指地上的那个女子。这人才收起鞭子,朝我的胸口狠狠踢了一脚。我疼得在地上窝成了一团。
我听见那女子的哀求声越来越急,听见马蹄猛然间奔腾的声音,听见惨叫声越来越远,听见周围都是低低的哭泣声。
最后那马跑回来了,拖在后面的已不能说是一个人,只是一段血肉模糊的残肢而已。
逃跑就是这样的下场!
契丹野兽的叫嚣在耳边回荡。
归家路千里,无处话凄凉。
漫长的跋涉,终于抵达上京。我们被带到一个大寨里清点人数,除却死在路上的,还有二十三人。若不是雪如和瑶琴她们一路尽力保护,我大概也早就死在路边,成为野狗的食物。
寨里还有不少其他女子,都被绑着双手,木然地站着。
不多时,又进来几名契丹人,还有一个老婆子。他们拿进来一个大桶,轮流叫我们洗脸。洗完一个,老婆子便看一看,嘴里嘟哝一句,旁边就会上来一个契丹兵,把这女子带到大寨的一边。洗的人太多,大桶里的水污浊不堪。一个契丹兵按着我的头往水里一浸,老婆子便把我归到了其中一边。
不多时雪如也被带到我身边,而瑶琴却被分到另一边去了。
等所有的女子都被分配好后,老婆子站起来,指着瑶琴那边数十人大声说了句什么,那些女子突然惊叫大哭起来,有的人试图挣脱,往外逃去,但立刻就被契丹兵的鞭子制服了。
我惊慌失措却又不知发生何事。身后一个穿灰衣的女子低声说:“她们……要被分去各部落了……”
我猛然看着对面的瑶琴,她仍惊恐而茫然。
“不!”这惨痛的叫声还未来得及从喉头逸出,契丹兵已上来把我们拖走了。
我们被推进另一处毡帐,帐里有几个面目凶悍的契丹女人,都长得高大粗壮。
一个契丹女人说了句什么,她身旁一个汉族女子低声道:“叫你们老实一点,不然丢出去喂狗。”
旁边还有几个汉族女子,叫我们脱了衣服在大桶里洗澡。水很冷,洗完澡她们又拿了羊皮衣服叫我们穿上。出了毡帐,我们被带到了一处矮房前,十人一间,我们就这样被关进了猪笼般的牢房。
除了我和雪如,刚才那个灰衣女子也在,另外还有几个年轻的姑娘,谈起契丹人,都是咬牙切齿。原来,这几个也都是汉族女子。契丹人袭击了边关的村庄,她们都是被抢来的。
几个姑娘说到家里人的惨状,都是痛哭流涕,听到大周和亲的队伍被抢掠,更是又惊又怕,“想不到契丹人猖狂若此!”
她们不知道我是公主。如果知道,还不知会作何感想。
灰衣女子会说些契丹话。她告诉我们,白天听几个看守说,我们这几个挑出来的女子明日都要献给耶律炀。
“耶律炀?”
听了她的话我才明白,那个下令杀害真真的红袍男人就是契丹王耶律隆光的儿子耶律炀。在数月前的一次战役中,耶律隆光遭周军诱伏被杀。为了报复,他的儿子临潢王耶律炀带兵扫荡了边关一带,杀伤无数平民。我们的队伍不幸碰上了他。
“耶律隆光还有一个小儿子叫耶律楚,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被封东丹王,周人却都称他黑鹰王。一年多前,契丹与周军幽州会战,他率五万黑鹰军,竟将十二万周军杀得片甲不留!”
是了,正是那一战之后,大周急于向回纥借兵,才有了和亲之议。我惊讶于灰衣女子年纪轻轻,却对周与契丹战事了如指掌。她却神情肃穆悲凉,“家父,正是幽州节度使楚玉将军!”
此话一出,我又惊讶又伤感。从边关到皇宫,谁不知楚玉将军之名!他一生作战无数,勇不可当。早年与奚作战,曾一日连下十九城。驻守幽州十多年,敌人闻风丧胆,不敢来犯。只可惜威震三关的一代战神,竟会死于契丹人之手,尸骨无收。
呜呼,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如今竟连将军的女儿,也沦落契丹人之手,任凭宰割。
突然,牢房外喧哗起来,响起一阵脚步声和男子粗鲁的吼叫声。咣的一声,牢门开了。
门外是一个淫笑着的契丹肥猪,后面还跟着数名士兵。他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契丹话,淫荡的眼神在我们身上来回搜寻。
“小心,他是这里的牢头,是来找女人取乐的。”灰衣女子低声说道,身子往阴暗的角落里缩了缩。
牢头恶心的眼神逐个审视了牢里的女子一遍,女子都瑟瑟发抖。最后,他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
我的心一阵狂跳,恐惧到几乎无法呼吸,这肥猪却喘着气钻进了牢房。亵衣里还藏着裴冕给我的尖刀,洗澡时我把它藏在浓密的长发里,竟没被发现。此刻,我的手偷偷向亵衣里摸去。
他长满长毛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嘴里的臭气呼哧呼哧地吐在我脸上,就要把我往外拖。我正待拔刀,却被人一把推开了。
雪如站了起来,双手按着那人的手臂,“她身子有病,不能跟你去。”
契丹肥猪冷笑了一声,显然能听懂汉话。他转过头,色迷迷地打量了雪如一番,说:“她不能去,你陪本大人玩玩。”
我几乎是咆哮着对雪如叫道:“你疯了!”
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去对着契丹人,“好!我随你去。”口气里有着冰冷的决然。
我扑上去抓住她,“你不许去!我跟他拼了!大不了一死!”
雪如却用力一根一根掰开我紧抓她的手指,尖利地喝道:“你忘了公主临终怎样嘱咐你!”
她从未敢这样对我说话,我一时竟未能抓紧她,那契丹肥猪立刻把她带走了。
夜很黑很黑,一声尖叫突然划破寂静。那尖叫声很钻心,很压抑,是彻骨彻心的痛。那声音在低矮的牢房间回荡,引得我浑身一阵痉挛。
只不消一会,牢房突然又嘈杂起来,如水沸腾一般,夹杂着男人的怒吼狂呼。什么东西被摔碎了,谁在发狂地撕打。顷刻间灯火通明,一阵混乱之后便有一派沉闷庞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沿着长长的廊庑传来。
我把脸贴在牢房的门上,从两根木头中间伸出手去。从这里我看见他们将鲜血淋漓的雪如一路拖行过来,重新扔进牢房。
她倚着墙角半躺,身子底下贮了一汪血水,凝结起的头发糊在前额上。血,沿着她前额上的伤口滴滴地淌下来。我想按住她出血的伤口,却发现她浑身都在渗血。她眼睛无力地闭着,只有嘴唇微微地抖动,一张一翕地发出低低的声音:“我把他……阉了……”
她的声音里有着巨大的愤恨和不甘。我抱紧她,心像一张网在渐渐收紧,紧接着如同有潮水滚过,开始了万箭钻心的疼痛。
“你何需如此!其实我……”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她吃力地伸手掩住我的嘴,“听我说,没时间了……不能再服侍……从现在起,你是真真……活下去……答应我……”
她的声音变得更低。我像要快溺死的人,“不要死,别丢下我一个人!”
有好一会儿,我都以为她再不会回答我,直到她突然又抓紧我的手,“能活着……真好……”她的手心里握着一个小小的用青丝编成的如意结,“替我交给……淮南王……”
淮南王是二哥景宏的封号。雪如她,是什么时候,对二哥有了这样的心意?抑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有了这一段情事?
然而知道这一切都无谓了。她死了。
外面出现了一些极其暗淡的光亮,薄薄的晨曦像雾一样漫进来,彻骨的寒凉,仿佛无数条小蛇穿过我的身体。
她的尸体被拖走了。灰衣女子轻握我的手,眉宇间满是心痛与赞叹,“你的姐妹,好一个烈性女子。”
我握紧如意结,用沾满她鲜血的双手贴在胸口尖刀藏匿的位置,似保存着最隐秘的誓言。
第二日,我们被带到王帐里。临潢王耶律炀已换过貂裘,端坐在兽皮王座上,眼神带了一丝冷淡和嘲笑看着下边列成数排供他挑选的汉族女子。他的身后,恭顺地垂手而立着数位侍姬,皆秀曼光丽,紫帻青袍,金束玉带。
“哪一个是楚玉的女儿?”他懒洋洋地问身边的侍从。
一个侍卫立即抓住灰衣女子,把她拖到耶律炀面前。
耶律炀居高临下,盯视着灰衣女子,发出一阵大笑,“楚玉自谓一代军神,威震三关,不曾想他女儿也有落到我手中的一日!”
“威震三关”是我父皇亲笔书写,御赐给楚将军的匾额。十多年来一直悬挂于幽州雄关之上,耀示着将军的无上光荣,直到幽州会战被契丹大败。
灰衣女子厌恶地侧过脸,扬起娇小的下巴。
耶律炀在王座上换过个姿势,“去换过舞衣,给本汗侍酒。”
灰衣女子冷然道:“不必换过,这就给大汗侍酒。”端过侍女送上的酒杯,她款款踱上阶梯,走到耶律炀身侧,一声断喝,“畜生,你好好喝吧!”话音未落,满满一杯酒已泼在耶律炀脸上。
他立时大怒,一脚踢倒灰衣女子,吼道:“好贱人,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么!”
灰衣女子从阶梯滚落,却毫无惧色,仰起脸,“我父亲乃当世英雄,我身岂能受辱?”
耶律炀鼻中闷哼一声,嘴边却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好烈的小贱人,你是还不知道本汗的厉害!”他几步踱下,把脸凑到灰衣女子的面前,“乖乖听话,饶你不死,否则把你扒光了吊在城楼上示众。”
而他的这番话却只换来灰衣女子一口唾沫再次喷吐在他脸上,“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不然定杀光你们契丹狗,为父雪恨!”
他笑意顿消,真的发怒了,大口喘气,口角开合处,似吞吐万丈火焰,熊熊烈焰喷吐到这灰衣女子的躯体,要将她焚毁、吞噬,“来人,取本汗的铁钩来!”
侍卫取过一根丈余长的铁杆,顶端带了一个尖钩。耶律炀单手握住,举到灰衣女子鼻下,脸色发黑,“再问你一次,给不给我侍酒?”
灰衣女子迎着钩尖站直,眼神化作一支利箭,向那带来无尽仇恨的身躯射去,“要杀便杀,何必多言。这一口唾沫,吐得我着实舒坦!”
耶律炀冷笑一声,“只怕等一会你要求我杀你!”
一旁侍卫早已取了滚热的火盆。那铁钩在火中烧得通红一片,吱吱作响。两个契丹侍卫牢牢把灰衣女子架住,她嘴里还在激烈地怒骂着:“猪狗不如的东西,若我父亲不是因为……”周围众女早已战栗无人色。
耶律炀取出长钩,突然猛力向灰衣女子扎去。她惨叫一声,立时昏死过去。
“把她扒光了!”一群侍卫立刻上前,三两下就把灰衣女子的衣服全部扯下。她白色的身体十分瘦弱,身上有很多细碎的伤口,想是这一年躲避契丹人,吃了不少苦头。鲜血汩汩流下,似为她遮住最后的尊严。
看到她布满血污的身躯,几个胆小的汉女已委泥于地。
“等她醒了,把她扔到大寨里,教不肯顺从的女人们都看看清楚她的下场!”仿佛还不解恨的耶律炀转过身来,指着她对地下的众女喝道,“再有不从,以此为戒!”
女子们哀哭连连,伏地磕头,谁敢不从?
“七日后本汗与东丹王饮宴,共议战事。帐中旧舞已腻味了,你们中可有善歌舞者?”耶律炀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回王座,一旁早有侍姬上前为他擦拭脸上水迹。
汉女们早已吓软,无人敢应声。
他微皱了皱眉,加重了声音又问道:“有吗?”
“回大汗,奴婢能舞。”我挺起身子,越众而出。
“你?”他的目光攥住我的脸庞,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你是那个漂亮的侍女!”
“是。”我低垂视线,婉顺道,“大汗好记性,奴婢原是舞姬。”
“哦?”他显得颇有兴趣,“你会跳什么?”
我眼波流转,轻睨他一眼,复又低头,“奴婢会舞梨花。”
他仰头大笑,“好,好,你果然当得起梨花美态,还很识时务。”
我耐心等待了七日——
眼下白粉轻敷,遮住青色作啼状。双颊胭脂斜飞,晕染的是晓霞妆。螺黛细描入鬓,画出两弯却月眉。眉心花钿偎贴,剪出一朵梨花白。唇上朱笔一点,勾勒欲滴浅绛红。
如墨玉般长发披下,蘸取玫瑰膏细梳,再绾成望仙髻,斜簪上镏金点翠嵌白玉薄翅蝴蝶,逶迤垂下的是细小的珠泪点点,触角铃铃。
开箱启笼,取出带来的云裳舞衣,心中千山万水。这些本是我陪嫁之物,被契丹人抢去,如今为作新舞,又赏赐于我。
缀满晶石的抹胸裹身,露出雪白颈项和清瘦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轻泻于地,使得步态愈加雍容柔美。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素白长袖,用白玉跳脱牢牢固住。双足踩进金缕舞鞋,鞋沿磨蹭着足上伤口,丝丝裂痛。连日奔波,足上满布冻疮、新茧与伤口,若不是白袜笼住,端的是触目惊心。
立于镜前,娇颜,冰肌,眸凝春水。然而,华服掩不没泪意,艳妆遮不住悲愁。我缓缓将带着体温的紫玉笛钗从胸口取出,插于发间。
“东丹王来了!”忽听周围舞姬齐齐欢呼,我心中暗生疑惑,随她们向帐外凝望。帘帐启合处带进一阵凉风,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又开始下雪了。远处一列兵队冒雪而来,皆一色黑色铠甲,为首一骑高擎大旗,旗上一只黑鹰飞扑,尖牙利爪,状甚恐怖。士兵身后跟着一辆马车,马车前的八匹高头大马,通身墨黑油亮,前额却是赤白。我心下纳罕,知是绝世好马。
马车里坐着的,应该就是杀害楚玉将军的凶手!
几个舞姬已偷偷议论起来。我无甚兴趣,只远远坐在火盆前。然远远几句,还是落进耳中。
“……契丹最勇猛的男人……战无不胜……相貌也是举世无双……”
“……只纳处子……从来只度一夜……”
“……就怕自带美人来……”
她们越说越高兴,声音也越来越响。一舞姬突然兴奋立起,“你等做梦也想不到吧,上几月东丹王来,大汗让我给他侍酒呢!”
众人皆惊呼羡慕不已,纷纷催她讲后来怎样。
这舞姬却又失落起来,叹息道:“他只是让我倒酒,从头到底连正眼也没瞧过我一次。不过,退席后赏赐倒是颇丰。”
另一舞姬笑道:“东丹王身边还能少得了美人?只说他那侧妃述律赤珠,那可是上京第一美人。他能看上你?”
这舞姬咬牙道:“看不上我?就看得上你这样的了?”
笑她的舞姬见她不高兴,忙劝道:“你可别恼,其实不是你不好,谁不知道东丹王不喜欢汉女,从来不碰汉人……”
这些汉族女子似乎都已久处契丹,被掳而来,失身于敌。时间长了,却也能如此心安理得,还能谈笑风生,更能对契丹豺狼痴情不已,真不知耶律炀如何调教的她们。
正说得热闹,管事从帐外急匆匆进来,“还在这里闲聊!就要开席了,歌舞可都准备好了?快去耳帐候着!”
大家顿时鸦雀无声,慌忙去了。
耳帐是歌舞饮食的准备之处。在这里,隔着帘子能隐约看见王帐内的情形。此刻,所有人屏息凝神,不敢稍有懈怠。
“大汗到——”长长的传报声后,耶律炀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进来。一看见他,我就想起前几日灰衣女子的惨相,心里悲恨莫名。
“东丹王到——”随着这声传报,身边的女子都拥向帘子的缝隙,踮起脚,瞪大眼睛。
紧跟着耶律炀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身材比耶律炀更为高大,紫黑色的貂裘长袍,腰间束着鹰纹宽带。
恍若猛然间被雷电击中,我在巨大的震动与惊诧中几乎无法立稳,双腿不自禁地打战。
谁轻推了我一下,“刚才我们说着他,你不屑一顾,现在自己倒发痴了……”
我愣愣地没有动,胸中有与往事重逢的快意与惊疑。
这走向王座的男子,分明是——
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