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古堡（九）
古堡内回荡着男人悲怆的嘶吼。
那声音太过绝望，即使他的脸被贴面罩遮住，几个人也能从他的声音中感受到男人崩溃的情绪。
晟离面色冷凝，只举起了重剑，准备从对方的铁面罩劈下去，了结面前的巴迪什子爵。
他不关心这个男人发什么疯，也不在乎他有多痛苦绝望，这家伙刚刚伤了易钧，他绝对要让他付出代价。
“阿离！”他身后突然响起易钧的声音，是少有的焦灼，“扔掉那把剑，越远越好！”
晟离来不及询问原因，只蓦然发力，狠狠把手上的重剑扔了出去。
重剑钉在了离他几米远的墙壁上，陷进去了一寸之多。
晟离迅速退到易钧身边，视线仍然盯着那边陷入癫狂的巴迪什子爵，戒备着对方再有攻击性的行为。他的声线低磁清漠，被刻意压得温和了些：“怎么了？”
“有个怀疑，我要和他确认一下。”易钧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转头看向顾苏，低问，“顾小姐，系统可以对语言进行翻译吗？”
顾苏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你想和他对话？”
易钧点头：“有很重要的事情……我需要确认。”他一早就在怀疑了，而现在巴迪什子爵的情况，是他去确认这一点的最佳时机。
顾苏：“可以翻译，但是我个人不建议你这么做，你已经找到了获胜的办法了不是吗？”
她猜到了易钧为什么让晟离夺取重剑，如果枪和匕首都无法造成伤害，也许这个游戏的设定就是只有巴迪什手上饿那把重剑才可以杀死他。晟离已经拿到了重剑，为什么还要去和一个疯狂的npc沟通？
顾苏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按照易钧所说的去猜测游戏设计者的想法来应对副本了。
易钧摇摇头：“不行，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巴迪什子爵跪在地上，没有再想攻击几个人的意图，他疯狂撕扯着自己脸上的那个铁面罩，但是无论他怎么做，那个铁面罩都没有被摘下来，就好像已经和他的脸融为一体。
大概是明白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他跪坐在地上，肩膀耷拉着，头颅低垂，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易钧走到了他面前看着跪在地上的高大男人：“巴迪什子爵？”
他的嗓音温柔平和，带着让人平静下来的神奇能力。
顾苏在他身后一些帮忙翻译。
听到声音，巴迪什子爵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面前英俊优雅的东方男士，呆滞了几秒，然后像是回过了神来开口说道：“请杀了我。”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旧砂纸划过地面，有些刺耳。
顾苏微微一愣，面上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然后如实帮忙翻译了。
易钧沉默了一下，低声问：“你被那把剑控制了是吗？”
在晟离握住那把剑的时候，巴迪什子爵的眼神产生了明显变化，就像是被控制的人偶突然清醒过来。
巴迪什子爵喃喃：“我杀了很多人……请你杀了我。”
易钧蹲下身，透过那个可怕的铁面罩盯住男人的眼睛：“他们真的是你杀死的吗？还是别的什么控制了你，让你杀死了十二个人？”
巴迪什子爵怔了怔，那双本该称得上漂亮的灰绿色眼睛中划过一丝茫然：“我得到了王的奖赏……他赐给了我达摩克里斯之剑。”
达摩克里斯之剑。
悬顶之剑。
易钧知道这个典故，但是无论怎么看，那把重剑的寓意都不像是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要为王斩断能够威胁他的存在。”巴迪什子爵低声说，“但是我拿到剑之后……我就看到了。”
易钧：“你看到了什么？”
巴迪什怔怔看着易钧：“十二因缘，还有永生。”
易钧心里了然。
果然，这个副本里的boss是被控制了……
但是紧跟着，巴迪什的话却让所有人震惊了。
他喃喃着，语无伦次，声音绝望而悲苦。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我所有的一切感情都是虚假的。我在一个被人操控的虚拟世界里……只要我杀死他们，我就会脱离虚假的世界，我会看到‘真实’。”
“我的妻子是假的，我的孩子也是假的，我的朋友，我的侄子，我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
巴迪什子爵忽然暴怒起来，“有人在操控我，他想要用我的感情操控我！我会杀了他们，我会斩断这个阴谋，谁也不能操控我！”
晟离拉住易钧，往他身前站了站，冷眼看着巴迪什子爵。只要对方有任何失控的迹象，他就会立刻冲过去拔出钉在墙上的重剑，砍掉这个boss的头。
易钧沉默了几秒，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但是你后悔了是吗？”
巴迪什子爵闭上了眼睛，即使隔着那个可怕的铁面罩，五个人也能清楚地看到，他在哭。
“可我爱她……我是虚假的，可是我爱她……”巴迪什喃喃，“如果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我杀死了他们，为什么我走进真实了，还能感觉到这份爱？”
晟离面色冷淡：“因为爱是真实的。”
巴迪什子爵看向他，有些茫然。
“无论你处于什么样的世界，你的行为是否被人操控，但是你的思想真实存在，你的感情也真实存在。”晟离冷冷说，“为了追求真实杀死家人……你真的是很蠢。”
“阿离。”易钧伸手拉了他一下，脸色微白地摇了摇头。
晟离看着易钧不对劲的脸色，下意识皱了皱眉。
不是错觉，易钧……格外在意这个巴迪什的话。
易钧看着巴迪什，继续问：“你看到过其他像我们一样来到古堡的人吗？”
巴迪什看起来平静了下来，他的声音毫无波动，那双眼睛也变得像一潭死水：“看过。”
易钧的心沉了沉。
比他预想的更糟糕。他还在想也许只是boss被设定了这一切经历……但是他记得这里来过玩家。
这种记忆显然不符合一个游戏里的boss设定。
易钧冷静下来：“来了多少次？”
“很多很多。”巴迪什低声喃喃，“但是他们都和你们不一样……没有人打败我。”
那些人只会发着抖躲藏。
很多次他看到了那些人，但是又转身离开了。
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那个地方是安全区，你不可以攻击他们。
安全区？他不明白，但是他违抗不了那个声音的命令。他只能握着重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在这座古堡梭巡。
找到不在安全区内的玩家，然后杀死他们。
看着他们翻找出古堡里那些属于他的东西，猜出他的身份，他的秘密……然后他们会唾弃他为了永生杀死爱人、孩子、朋友。
然后他听到脑子里那个奇怪的声音告诉自己，他们发现了什么，再一遍遍地想起自己是如何杀死的那些人。
易钧语气平稳，继续问：“你说剑是王给你的，王是谁？”
巴迪什突然卡住了。
王……？
他居然不记得王的模样了！
“王……是国家的王，他是——”巴迪什蓦然起身，“是他，那个声音，是他！”
让他看到“真实”的声音，让他去杀死妻子女儿的声音！
“告诉我。”易钧按住对方的手腕，紧盯住他的眼睛，他的语气开始变得凝重，“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可以走出这座古堡吗？你的王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为什么你会拥有意识？”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一切是虚假的，为什么你知道这一切是虚假的之后仍然会被某个东西所操控着？
顾苏帮忙翻译易钧一连串的问题，只觉得背后慢慢泛起冷意。
她明白易钧坚持要确认的是什么了，并且因此感到了一股恐慌。
这里的npc……可能拥有自我意识。是全部都这样吗？还是这一个是特例？如果巴迪什子爵不是特例，那么他们如果在之后的副本内杀死了某个npc……是不是也等于杀死了一个“人”？
顾长晏看到姐姐发白的脸色，下意识把她护在身后：“姐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顾苏看着弟弟的脸，又看向巴迪什子爵被铁面罩遮住的脸。
他们看过那张照片，知道这张铁面罩下是一张英俊的脸。
他甚至有着一头漂亮的红色半卷长发。
他曾经也许是个真正活着的“人”。
顾苏点点头，低声重复：“我们不会有事的。”
巴迪什无法回答。
易钧平复了一下心情，换了问题：“你为什么砍下了你妻子的手臂？”
巴迪什呆了呆：“她的那只手上……有我送她的戒指。”
他看到了戒指，脑子里的声音就停了下来。然后更加疯狂的声音喊着让他砍下了妻子的手……他看不到戒指了，他可以安心地杀死妻子了。
“你的女儿呢？为什么挖去她的眼睛？”
“她看着我……她用那双眼睛看着我……王的声音命令我挖去她的眼睛……”
易钧沉默了几秒，有一些不想再挖人伤疤，但是这个信息太过重要，他短暂的沉默后还是继续确认道：“你划掉了情书上示爱的文字，因为你发现这一切是虚假的。”
巴迪什承认：“是。”
易钧语气叹息：“你在杀死了妻子后，住到了客卧，是吗？”
巴迪什：“是。”
易钧：“因为想念她，所以在客卧喷上了她常用的香水。”
巴迪什闭上眼睛，语气有些痛苦：“是。”
易钧顿了一下，眼中隐隐有一些不忍，他阖了阖眼，声音轻了下去：“书房里的那些药是什么？你生病了？”
巴迪什：“那是看到真实的药……吃下它，我就不会再被虚假所欺骗。”
易钧：“那么茶呢？餐桌上的大红袍代表什么？”
巴迪什：“我不知道。”
易钧微微皱眉：“在大厅那个长餐桌上，那一壶大红袍。”
巴迪什摇头：“我不知道。”
易钧沉吟一秒，扭过头看向张为：“张为。”
张为一愣：“啊？”
易钧：“把那壶茶装进你的背包里，我和阿离的背包格子没有积分解锁。”
张为连忙起身，把那一壶奇怪的大红袍拖进了自己的游戏背包中。
只有张为个人能看到的系统界面上弹出一小行提示语。
【恭喜玩家张为获得“一壶奇怪的茶x1”，作用不明】
成功了。
易钧又看向钉在墙上的那把重剑：“张为，你试试看，能不能把那把重剑也装进背包。”
张为听话地走到墙边，试着点击那把重剑，居然成功拖进了背包。他有些惊喜地回头看向几人：“易哥，可以放进去！”
虽然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但是一看就是很厉害的装备啊！
【恭喜玩家张为获得“达摩克里斯之剑x1”，珍稀程度：a级】
随着达摩克里斯之剑的消失，巴迪什身上的铠甲开始风化、消失。
那张五个人在照片中看到过的脸终于从铁面罩后解脱出来。
那是一张很年轻英俊的脸，但是眼神却像麻木的老人。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礼服，身姿挺拔。
易钧看到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突然燃起了动力，直直看着他身后的某个位置。
张为瞪大了眼睛指着几人，结结巴巴地喊：“你们后面！鬼！鬼出现了！”
几个人回头看去。
金发女人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她旁边是穿着裙子的金发女孩儿，女孩儿有一双很漂亮的蓝色眼睛，和她母亲的一样，像是宝石。
张为看到过的男孩儿坐在楼梯扶手上，晃荡着小腿看着古堡内的五个人。
他的脸是完整的，干干净净，带着婴儿肥，看到张为，他又露出了一个笑脸。
还有另外九个他们没有见过的鬼，有男有女，服饰不一。
巴迪什站了起来，他的领口出现了之前张为发现的那枚子爵勋章。
他朝着妻子的方向走去。
“巴迪什。”易钧喊他。
巴迪什回过头，看到那个漂亮的东方青年认真看着他。
“虚假或者真实，并不取决于世界本身。”
“他只取决于你的心。”
“如果你认为你曾经活着的一切是虚假的，那么我这个来自‘真实’的人可以告诉你，我看得到你，我也听得到你的声音，你是‘真实’的。你的过去是真实的，你的家庭是真实的，你的朋友是真实的。”
“你的爱也是真实的。”
巴迪什握住了妻子的手，那只手的手指上带着一枚银色的戒指，指甲上涂了漂亮的红色指甲油。
金发女人看着他，脸上带着笑。
小女孩有些怯生生的，拉着妈妈的衣角看着五个陌生人。
“我是真实的。”巴迪什低声说，“我已经知道了。”
易钧松了口气——至少，这样的结局不算太坏吧？
他们都消失了。
系统的声音再一次在古堡内响起。
“恭喜玩家通过副本‘逃离古堡’，通关时间23小时。副本奖励积分1000点，提前通关积分500点。”
“恭喜玩家晟离发现古堡的真相，奖励积分500点。”
“玩家全员存活，奖励积分500点。”
系统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下一刻响起的是诡异杂乱的电子音。
“检测到副本重要npc消亡！副本世界崩坏！副本世界崩坏！”
易钧心里并不惊讶。虽然他希望巴迪什能够活下去，但是这一切本质是个游戏，失去了达摩克里斯之剑的巴迪什……也就不是这个副本所需要的boss了。
“玩家强制脱离警告，玩家强制脱离警告！”
“玩家将在5秒后回到新手村，请玩家做好准备。”
“5、4、3、2、1……脱离开始。”
晟离伸手握紧了易钧的手。
“不会传送到不同地方的，别担心。”易钧轻声安抚他。
五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古堡内，下一刻，古堡的空间开始扭曲，诡异的黑洞出现在古堡内，疯狂将这里的一切吞噬进去。
空旷的地方再一次响起系统的声音。
“副本回收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