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为善不终
“辽东和辽西?”
始皇帝闻言,不由微微蹙眉,有些不解地扭头看向一旁的赵郢。
辽东和辽西,原本属于故燕之地,燕国时期,已经在此设置郡县,迁移百姓,对两地进行开发。不仅为此地带来了中原地区先进的思想文化,而且带来了先进的农业、手工业生产技术。
秦国灭燕之后,对辽东和辽西的统治,进一步加强。不仅增修燕国北长城,而且修建驰道,打通了交通网络,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干道,可以从辽宁,经由函谷关,直达咸阳。
但即便如此,两地依然处于地广人稀的状态。毕竟,这里跟关中和中原地区相比,还是太冷了,这个后世赫赫有名的北大仓,还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注意。哪怕是始皇帝,对这两地粮食的生产,都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赵郢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辽东和辽西之地,虽然一年之中,大多数时候都天气酷寒,但物产丰富,土地也极为肥沃,若是开垦的好了,或许又能成为我大秦重要的粮食产地。”
始皇帝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你可曾想过,开荒垦田的人力从哪里来?”
大秦统一之后,始皇帝曾多次迁徙天下百姓,但再怎么迁徙,都无法回避一个基本的实话,那就是天下征战多年,人口严重不足。
最关键的是,这个时候的北大仓,还是名副其实的北大荒,在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都是朝廷流放罪犯的场所。
这个年代,把老百姓迁徙到这里来的难度,可想而知。
“如今东胡已灭,匈奴自顾不暇,我大秦边疆的压力大减——我的建议,效仿河西郡那边的举措,实行军屯!”
始皇帝闻言不由眼睛一亮。
赵郢在河西的举动,他专门让人了解过,自然知道军屯的好处。
跟那些闲散的农户相比,由这种成建制的青壮,开荒垦田的优势,实在是太明显,但就效率就不可同日而语。这么一来,不仅解决了劳动力缺乏的问题,还可大大缓解军粮的压力,促进辽东和辽西的发展。
“善!此事,你可以回头跟内史腾一起商议,尽快制定出一个可行的计划来……”
赵郢帮着铺好最后一块大青砖,两个人这才施施然地从大棚里站起身来。伺候在一旁的宫女早就准备好了温度适宜的温水,两个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很自然随手洗了洗手。
然后,不慌不忙地又打了一套太极拳。
赵郢只觉得身上的气感越发的强烈活泼,始皇帝也觉得身上热乎乎的,颇为舒泰。早晨依然很简单。
始皇帝除了一份雷打不动的鱼丸之外,喝了一份枸杞小米粥,外加两个韭菜馅的小笼包。
赵郢则是几笼包子,一盆热粥,外加一盆肥瘦相间的炖鹿肉。
这个季节,东北老山参炖出来的野鹿肉,又滋补,又美味,实在不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百吃不烦。
等吃完饭,赵郢伸手接过一旁宫女递过来的湿巾,颇为随意地擦了擦嘴角,这才站起身来。
“赵佗将军,长期经略百越,又亲自为我大秦带来了良种,劳苦功劳,我准备亲自迎一迎……”
始皇帝:……
有些无语地摆了摆手。
“去吧,去吧——”
……
渭水之上。
多年羁留岭南,已经让他变得肤色黝黑粗糙,隐隐有了几分当地人土人的架势,不服当年英俊的少年模样,但一双眸子,依然闪闪发亮,透着一股岁月沉积的深沉与睿智。
此时,他伫立船头,看着视野中越来越近的咸阳城,眼神中闪过一丝唏嘘。一别经年,我赵佗又回来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目光一凝。
只见河面上飞速行来一条小船,船头伫立着一位身披玄甲的大秦校尉。那小船没到近前,只远远地就在河中停住。
“船上,可是赵佗将军当面?陛下有命,皇长孙将在城外亲迎将军,还请将军早做准备……”
赵佗闻言,不由眉梢微挑。
他没想到,那位大名鼎鼎的皇长孙竟然会亲自出城迎接自己。
“正是赵某,有劳将军通传!”
得到赵佗的亲自回应,那前来传信的校尉也不停留,径直调转船头,扬长而去。赵佗则喝令手下船只,放缓速度,让出大船的船头。
虽然,他久不在中原,但身为大秦重臣,他不可能不关注赵郢这个忽然崛起的大秦皇长孙。
自然知道,如今赵郢在大秦的地位。
自己自问,与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皇长孙殿下并无什么交集,也没想到竟然亲自来迎接自己。
但投桃报李,身为臣子,自己得懂得进退。
当然,他此时也还不知道,自己之所以在岭南被蒙恬逐渐夺取控制权,又被逐渐边缘化,都是出自这位皇长孙的授意,甚至就连被忽然抽调去征调良种,都是这位皇长孙的手笔。
不然,恐怕未必还能保持现在的心态。
赵郢前世见过这位南越王的雕像,那雕像英武峻拔,但今日见到真人,才知道,后世那雕像不能说跟真人毫无相关,那也差不多了。
但这个赵佗,虽然不如后世雕像英武,看着跟后世岭南普通老农差不多,但目光深沉明亮,站在那里,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赵将军,一路辛苦!”
远远地看到站在人群簇拥中的赵佗,赵郢就已经大笑着迎了上去。
“臣赵佗,见过皇长孙殿下——”
赵佗刚准备躬身还礼,却已经被赵郢上前一步,扶住了手臂。
“孤在咸阳,早就听闻赵将军大名,平岭南,定百越,谋略过人,乃是当世英雄,早有当面请教的心意,可惜将军远在岭南,不得一见,今日终于是见到了真人!”
赵郢笑声爽朗,目光真挚。
赵佗原本心情还有些低落,此时,见这位后来崛起,极具传奇色彩的皇长孙,在自己面前,如此谦逊多礼,又对自己如此推崇备至,心中不由舒服了几分。
他挣了一下,试图摆脱赵郢的大手,结果没有成功,只能微微扬脸,看着赵郢热情洋溢的笑脸。
“殿下过誉了,臣不过是追随屠睢将军和蒙恬将军的骥尾,尽了些许为臣的本份罢了,当不得殿下如此夸奖……”
赵佗回京,皇长孙殿下亲自出迎,给足了脸面。
始皇帝也亲自接见,当场论功行赏,封爵大庶长,一跃而成为大秦爵位最高的几个人之一。又在章台宫设下酒宴,亲自接待,可谓恩宠到了极点。
临了,始皇帝又亲自勉励。
“赵将军一路旅途辛苦,且先回府上修养些时日,过些时日,朕另有重用……”
赵佗闻言,身子微微一滞,旋即深深躬身行礼。
“多谢陛下恩典!”
虽然始皇帝没有明说,但他却明白了始皇帝的意思,那就是对他另有安排,岭南他回不去了。
自己多年经营,彻底成空,平白便宜了蒙恬那厮!
一时间,他心中念头翻腾,意味难明。
一直到,他看到白发苍苍的老父亲,以及早已经不复当年美貌的妻,带着两个半大小子,早已经早早地守在府门之外,等他到来的时候,他的目光才终于彻底的柔和起来。
抢上前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自己父亲,声音哽咽。
“阿翁,不孝子赵佗,回来了——”
……
然而,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同。
就在赵佗与亲人相聚的时候,大秦新晋靖边侯韩信,也终于抵达了淮阴。听闻靖边侯韩信回乡,淮阴县令以及淮阴乡老,全体出动,出城十里,一早就迎候在道路尽头。
这可是淮阴县出去的大人物。
出去的时候,还是落魄少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侯爵加身。崛起的速度之快,堪称传奇。
这让出城迎接的县令及乡老等人,与有荣焉。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与有荣焉。
有两个人,心情就颇为忐忑,那就是曾经与韩信旧的下乡南昌亭亭长夫妇。昔日,韩信落魄时,经常前去他家蹭饭吃。
开始的时候,南昌亭长对他还颇为礼遇,但奈何,韩信这厮没眼色劲儿,逮住一家使劲薅羊毛啊,隔三差五就去,隔三差五就去,一连数月,结果,到最后,南昌亭长的妇人实在是受不住了。
知道韩信又要来蹭饭,于是,一大早把饭煮好,在床上就吃掉了。开饭的时候,韩信这货,果然又准时到了。
然而,下定了决心要摆脱韩信这个坑货的南昌亭长夫妇,假装不知道,任他怎么等着,也不给他准备饭食。
于是,韩信恼羞成怒,挥袖而去,再也不去蹭他家的饭了。结果,失去了南昌亭长这个长期饭票,他险些把自己给饿死。
饿到什么程度?
连在河边洗衣服的老太太,都能看出来了。实在是看不过眼,又连续给他提供了几天饭食……
反正挺惨一男的。
南昌亭长夫妇,还以为自己总算摆脱了一个祸害,但谁能想到,这个终日只知道夸夸其谈的祸害,离开淮阴这才多久,就咸鱼翻身了。
成了大秦新晋的靖边侯!
这该跟谁说理去啊——
此时,他和自家媳妇,被县令大人叫过来迎接自己这位昔日旧友,然而,他哪有迎接韩信的心思?
只能心神忐忑地躲在迎接韩信的人群,恨不得韩信永远不要发现自己。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啊。
很快,韩信跟前来迎接自己的淮阴县县令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发现了在人群中躲躲闪闪的南昌亭长夫妇。
手按长剑,阔步上前。
“这不是南昌亭长和嫂夫人当面吗?不知贤伉俪可还记得昔日那位吃不上的韩信吗?”
南昌亭长夫妇闻言,一颗心瞬间揪起,汗湿夹衣。
“小人见过靖边侯,还请侯爷大人大量,不要计较小人夫妇的冒犯之罪……”
看着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的南昌亭亭长夫妇,韩信审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随意地摆了摆手。
“本将军,此次回乡,一是要告祭先人,二来也是为了慰问亲朋故旧——你固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为人施惠,却不能坚持到底,但终究是曾为本将军提供过几日餐食……”
说到这里,韩信看在自己面前畏畏缩缩的南昌亭长夫妻二人,不由哂然一笑。
“你放心,信虽曾困顿,求一餐而不可得,却不是吃白食之人,昔日饭食,今当十倍还之!”
说完,大手一挥,令人当场捧来数千大钱,有些感慨地道。
“些许钱财,权当是对你餐饭的回报!”
南昌亭亭长摸不清这位昔日古人的心思,神色越发惶恐不安,一时间接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时间哑口无言,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的妻子,看看按剑而立,似曾相识的韩信,心中发憷,可又情不自禁地瞥了几眼,一旁侍卫手中托着的秦半两。
有心想要,可又不敢伸手。
韩信俯瞰着这对昔日冷落自己的夫妇,微微摇了摇头。结果侍卫手中的铜钱,走过去,亲手交到南昌亭长手中,
这个时候,淮阴县令才知道自己闹了个乌龙,竟然把昔日得罪了韩信的这两个家伙给当恩人给请过来了……
他赶紧大步上前补救。
走到南昌亭亭长面前,呵斥道。
“为善而不终,小人也!今日靖边侯宽宏大量,不与尔等计较,还不赶紧滚过去谢恩……”
南昌亭长满面通红,愈发羞愧,讷讷不能言。
反倒是他的妻子,见机颇快。
“是,是,是,是小妇人鼠目寸光,斤斤计较,小妇人这就去给侯爷道歉!”
说着,拉着兀自有些抬不起头来的自家男人,就要给韩信重新道歉。结果,韩信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罢了,你我恩怨两清,无须如此……”
见韩信确实没有再计较的意思,淮阴县县令才不由偷偷松了口气,南昌亭亭长也放下了半个心思,却不好意思再逗留下去,低着头,拎着铜钱,直接拉着自家妻子,灰溜溜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