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上蔡苍鹰
天□□晚, 夕阳沉在星星下头,远方一片酡红了的云霞。赵素衣趁宫门还没有下钥,手提一盏微黄的灯前往太极宫西面的掖庭。
掖庭有一处地方名叫“永巷”, 专门关押犯了罪的宫人。赵素衣贿赂了把守在外的守卫,踏进一座荒草丛生的旧庭院。屋上原本覆有浅绿的琉璃瓦,长期无人打理,多有破损, 东南角更是破了个大洞,隐隐听得到风往屋中吹的声音。
他推开那扇掉了一半的门板, 借着一点萤火似地灯光, 向里头的一个人影道:“芳阿婆。”
“陈王。”芳阿婆席地而坐, 她半边身子靠着墙, 也不行礼,目光呆滞地望向窗户的方向,“我一个瞎眼的老太婆,一介罪人, 有什么好看的?陈王还是不要再来, 免得沾上晦气。”
赵素衣缓步来到她身前,将灯撂在旁边照明。他原本想坐, 但一瞧满地的灰尘, 便蹲下来:“我要问你一件事。”
芳阿婆道:“陈王, 我已经向你说过许多次。殿下和小张氏以巫蛊毒药谋害你和皇后, 犯的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过。”
她是唯一还在世的旧东宫宫人,被关押在永巷数年,整个人都精神都不太正常。有时说起话来也透着一股子幼稚痴傻,满嘴胡言。
赵素衣不与芳阿婆计较,像之前几次那般拿出鱼符给她看:“我在九年前被皇帝阿爹册立为皇太子, 你为什么还唤我陈王?既然赵璎犯下满门抄斩的大错,你为什么还叫他殿下?”
芳阿婆的面色霎时惨白,她抱着自己的头,满脸痛色,身子挣扎一般朝后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以往她受刺激发疯,赵素衣都会默默离开,以免加重她的病情。但今天他没有走,而是继续说:“芳阿婆,你刚刚在说谎。高阳长公主因为给我下毒的事情,被陛下推到闹市斩首了。”
芳阿婆与外界不通消息已久,闻言大喜,一双手胡乱抓着周围空气,叫道:“陈王没有骗我这老婆子吧!赵烨死了?老天爷开眼,让她这个贱人恶有恶报!”
“芳阿婆听到高阳长公主的死讯,像是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忽然,她似乎回忆起什么极可怕的事情,慌道:“陈王,陈王!小婉要被勒死了,你救救她,看在她那么喜欢你的份上你救救她!你跟陛下求个情,不要让那群奴婢用弓弦勒死她。你身上的毒不是她下的,是高阳那个小贱人,是她,一定是她!她骗了我!
“小婉剪了陛下赐给她自尽的白绫,将那几个看管的太监也打了一顿。她没有做过那些恶事,自然是不肯承认的。陛下不高兴,就要勒死她。陈王,我求求你,你去跟陛下求个情!”
说着,芳阿婆跪倒在地。她双目已渺,不知道赵素衣具体在什么方位,只是胡乱叩头。
芳阿婆看着小张氏从小长大,后又随她入宫。在神志不清之际忘却了礼数,喊起了小张氏的闺名。赵素衣听她一声声念着“小婉”,觉得自己的脖颈也似乎被弓弦勒紧,胸口一阵闷痛。
他扶起芳阿婆:“阿婆,今年是元嘉初年。”
芳阿婆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抓着赵素衣的手臂,低声哀求:“陈王,你再去看看你哥哥,千万不要让他被宗正寺和大理寺带走。那里头的人会逼他认罪。你哥哥心高气傲,没做过的事情,宁可被打死了也不会认。陈王,你千万不要让你哥哥背上不忠不孝的千古骂名。”
赵素衣看着她无神的双眼,他沉默了很久,再一次重复:“阿婆,今年是元嘉初年。”
芳阿婆终于听到了这句话,她一愣,呆呆地张着嘴巴,从牙缝里挤出很小很小的声音:“元嘉初年是什么时候?”
赵素衣回答:“是我当太子的第九年。”
芳阿婆大叫一声,身子一歪,瞬间跌倒在地。她趴在冰凉的石砖上,喉咙里发出一阵凄凉笑声,像是老乌鸦在嘶哑地叫。随即又哭,像是一架老风箱在呜呜地响。她翻个身,毫无神采的眼睛大大睁着:“陈王明鉴,殿下和小张氏以巫蛊毒药谋害你和皇后,犯的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过”
赵素衣见她恢复成最开始的样子,又说起“满门抄斩”,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将她搀扶起来,柔声道:“芳阿婆,谁教你说的这句话?”
芳阿婆未料到他会有此问,支支吾吾:“一个姓赵的疯子。”
一个疯了的瞎眼老太婆说另一个人是疯子,这件事透着几分滑稽。然而赵素衣是笑不出来的,他借着灯光,用帕子一点点擦着芳阿婆脸上和身上的灰尘:“是谁?”
芳阿婆神情呆滞,摇头不语。
赵素衣又道:“婆婆,高阳长公主死了。”
芳阿婆一怔,继而拍手称快:“死的好!”她右手向前,摸到了赵素衣手腕上的长命缕,“陈王,你那个姑姑不是什么好东西,早该死了,你不必为她伤心。小婉和四郎才是真心待你,你这一条长命缕就是小婉和崔家娘子一起编给你的,希望你可以健健康康长大。还有四郎,有次陛下允许宫人离宫看花灯,陈王你也跟着溜了出去。你跑了三天,四郎也在外头找了你三天。你不能让他们受了旁人污蔑,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赵素衣看着芳阿婆无神的双眼,记起她是在得知小张氏和赵璎的死讯后哭瞎的,之后没多久人也疯了,只会嘀咕“满门抄斩”这一句话。
赵素衣神色平静,像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去做什么样的事情。他之前有着很大的抱负,想着改变话本,使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能感受快乐与自由。而当命运如山压来,却是半点不由己。
他对芳阿婆说:“好。”
昏黄的灯火下,芳阿婆握了赵素衣的手,忽然感觉他的手掌比记忆之中大了很多。她蹙眉,又去摸赵素衣的脸。
赵素衣没有躲开,他轻轻地说:“阿婆,现在是元嘉初年。”
芳阿婆犹如自梦中惊醒,她收回手,眼睛里不停留下泪水,喃喃道:“元嘉初年,九年原来陈王已经长大了,和殿下一样的年纪。”
她的话如同一根尖尖的针,朝赵素衣的心里刺了一下。他觉出痛来,低下头,眼角余光瞥见了芳阿婆在灯火里的影子,瘦瘦小小的一团。九年的时光对这位老人多有折磨,钝刀子一样慢慢割着她脆弱的身体,如今她已是风烛残年,却也得不到半晌安闲。
赵素衣久久无言,他捡起地上的灯:“婆婆,我明天再来看你。”
芳阿婆闭口不答,倚墙而坐,一双眼浑然无神地看向窗外。
月亮升起来了。
赵素衣离开芳阿婆的住处,深秋的风很冷,穿过长长的甬道,直接打到他的身上。手里的灯笼被吹得一歪,里面的烛火“噗”一下熄灭。
永巷里是没有灯的,赵素衣伸手扶住身侧的宫墙,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朝外走。他害怕这样的环境,心跳得很快,几乎喘不过气来。
茫茫的黑暗中,赵素衣隐约看见了赵璎的身影。同样是九年的时光,他成了大燕的太子,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风光无限。而他的哥哥则朽成了一堆白骨,连被祭拜的资格都不允许有。
同样是十六岁。
赵素衣不由自主加快脚步,追上前唤了声:“哥哥!”
等靠近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棵枯死的树。
他到此时才明白,往事果然不可追。有些人就如流星西去,短暂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再也不会回来。
赵素衣慢慢走出永巷,仲兰就在外面等。他借着灯火,看到赵素衣步履踉跄,脸色极差,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摔倒的模样,赶紧过去搀扶,这才发觉他身上都是冷汗,担忧道:“殿下!”
“没事,咱们回去。”赵素衣抬眼看他,“风寒而已,等下煮碗姜汤喝就好了。”
“殿下”仲兰本想劝赵素衣让医官来瞧瞧,但一看他那种郁郁的眼神,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仲兰呆了呆,声音都放轻了很多,安抚般说道,“好,奴婢这就带殿下回去。”
东宫距离掖庭很远,两者间隔着一片庞大的太极宫,一行人紧赶慢赶才回到东宫。
仲兰煮了一大碗姜汤给赵素衣,姜汤味道辛辣,他想着他不喜欢,特意准备了几块糖。
赵素衣刚喝两口就感觉反胃,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拿出怀里压制藏红毒性的药吃了两颗。
仲兰知道他难受:“殿下,要不给小冯将军写封信吧,你跟他说说话。”
“嗯。”赵素衣坐到桌案前,铺开一张信纸。仲兰磨好墨便退到旁边,不影响他写些体己话。
赵素衣确实有很多话想要对冯筠说,想把最近遇到的事情都告诉了。但这些都是不好的事情,他又不想让他担心,拿起笔犹豫良久,最后只写了下寥寥几字:
“一切安好,勿念。”
赵素衣写完后,一道浅而薄月光落在了未晾干的字迹间。他抬头去看窗外的月亮,小小的一弯,形状像是有一点火星子溅到了深颜色的布,被烧出来的那个不规则的孔洞。
赵素衣望了片刻,胸口忽地一疼,仿佛是绵长的相思依照天上月亮的形状,在心上也烫出一个小小的洞。他又转头,发现赵七和冯三的木头娃娃在灯烛光与月光中相互依偎,一根明红的同心结将它们系在一起,似乎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在漫长的秋夜里,赵素衣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
他睡得很早,只是睡得不安稳,数次从梦中惊醒。梦的内容大部分都记不清,一会儿是万春殿前的那棵枣树,一会儿是风筝和草蚂蚱。
赵素衣熬到天亮,起身前往大理寺。国史编写至赵璎的部分,他打算以此为借口,借调出一部分当年的案卷。
赵素衣走到半路,在皇城中遇见正要去两仪殿议事的崔衡。
崔衡相较赵柳还要大上几岁,两鬓已显出斑斑的白。他早年随着赵柳东征西战,在雁门关前被前朝守军一箭射中右腿,没有及时得到救治,自此成了个瘸子,平时都拄着一根拐杖。
崔衡应该算是赵素衣的第一任老师,那本快被翻散架的《论语》便是他赠给赵素衣的,扉页处还题了“勉之”两个字。
大概是嫌这个词太严肃,小孩子不会喜欢,他还在旁边画了一只小兔子。
崔衡见到赵素衣,先按照礼节称呼他为“殿下”,随后见四周无人,又道:“七郎,我听说你生病了。等过几天你好些了,咱们一块儿到西郊打猎去。我新得了一只苍鹰,身形矫健,到时候让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