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抱明月
赵素衣处理完小郑庄的事情, 返回渔阳时已近凌晨。他谢绝了官差护送的好意,一个人打着灯笼朝住处走。
四周幽寂,眼前的街道延伸进沉沉的夜色之中, 望也望不到头。忽然一阵大风从旁侧吹来,呼啦啦地刮起被撒在路面上的纸钱。
赵素衣想起赵柳曾跟他讲过,人死之后的第七天,魂魄会借着风回到人间, 再看一看家人。他便停下脚步,等风过去了, 才继续向前。
不知不觉, 赵素衣来到一家医馆前, 看到它门外贴有一张招募煎药短工的告示, 工钱四倍。他拾阶而上,敲敲门,轻声询问里面的郎中:“这里还招人吗?”
这家医馆的郎中姓刘,是个中年人。他正低头写着药房, 见有人应聘, 眉目间满是喜气,也顾不得询问他怎么躲过的宵禁, 道:“郎君此话当真?煎药这份活儿可不轻松。”
“当真的。”赵素衣撂下手里的灯笼, 他姿态放低, 诚恳道, “我之前从没做过,还请先生教我。”
刘郎中连说了几个“好”字,他拿起写完的药方:“郎君,你随我来对了,还没问郎君叫什么名字?”
赵素衣想也没想, 回答:“我姓冯,叫冯三。”
他跟在刘郎中身后,步入后堂。这里的面积要比前厅宽阔很多,被竹板分成一个个的小隔间,隔间外罩着一层白纱。
因为白纱的缘故,赵素衣并不能看清里面的情况,但可以确定是住满了。他听到一声声沙哑的咳嗽声,以及有人询问:“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医女安慰:“不会的,咱们好好吃药,好好治,一定没事的。”
赵素衣闻言,却回忆起小郑庄的景象。一具具染病而亡的尸体被焚烧,最小的不过几个月。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曾有怎样的人生。他只能在他们的坟前立块木板,往上头写:“小郑庄村民某男”和“小郑庄村民某女”。
任何人、无论身份地位面对生死都有一种无力和绝望。赵素衣讨厌这种感觉,他想改变,
就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更多人能得到救治。
城中缺少粮食和草药,那就去找去借。医馆里缺少人手,那就去帮忙。
闻天下、定家邦,这本就是一个储君的责任。
赵素衣跟随刘郎中换过衣服,最近收治的病人太多,煮药的地方不够,索性就将场地移到院子里。从前的空地上摆了六排药罐,简易地搭了个的大草棚,用来遮风挡雨。
赵素衣一刚进来,就闻到一股子清苦的药味。他不太习惯,被熏得打了喷嚏。
刘郎中见状笑了笑,朗声道:“阿桂,我领了个新人来,你帮忙教教他。”
“哎,晓得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一只药罐子后头响起,赵素衣凝神看去,这才发现那儿坐着个半大的男孩,他手持一把大蒲扇,正扇着炉火。
刘郎中又向赵素衣介绍,“冯郎君,这是阿桂。别看他年纪小,特别能干。”
赵素衣全身上下都捂得严实,但阿桂还是认出了他。他怔然如木雕,呆呆看了赵素衣片刻,突然站起身来,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蒲扇,看样子竟是惊讶到不知所措了。
刘郎中瞧出些端倪:“你们认识?”
“认识。”赵素衣也不避讳,“前一阵阿桂还把妹妹托付给我们照顾,他妹妹一直很想他。”
阿桂面有愧色,低头道:“对不住,是我麻烦了郎君。”
刘郎看阿桂刚才那个反应,还以为这两人有什么过节,着实担忧了一下。不过听到阿桂和赵素衣的对话,又放下心,笑道:“这倒是巧。”
他又叮嘱几句,离开院子,到前面去照顾病人。
赵素衣坐到阿桂的身边,又重复一遍:“穗儿很想你。”
阿桂头垂得更低,如一棵结出穗的麦子,对大地做出谦卑的姿态:“对不住我当时一句话都没说,就把她丢给了郎君,实在是对不住。”
“道歉的话说一遍就行了。”赵素衣不喜欢阿桂这副样子,他伸手去扶阿桂的腰,让这个男孩挺起脊背,“我能够理解,你丢下穗儿是想让她活下去。要是今晚有空的话,
你去见见她,她很想你。”
阿桂也捂得严严实实,什么表情也露不出来。可他的一双眼睛里,分明闪跃出喜悦和希望的光彩。
阿桂又认真地拿起蒲扇,“冯郎君,我得攒钱。有了钱,就能养起家了。”
“我不姓冯,”赵素衣小声说,“我姓赵。”
“那为什么?”阿桂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赵素衣对自己轻轻地眨了下右眼,那神情仿佛再说“这是个你知我知的小秘密”。他瞬间产生了一种被信任的感觉,闭上嘴巴也笑起来。
赵素衣跟着阿桂学如何煎药,煎药也是个细致活,病人的病情不同,所用药物在煎煮时也有细小的差别。譬如什么时候用武火文火,什么药材需要先下后下,不能出一点差错。
他除了读书之外的事情都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将煎药的方法掌握了七七八八,成功熬出来一碗。医馆里人手不足,有时也需要他们去送。
赵素衣把才熬好药盛出来,他特意用条干净汗巾绕着碗围了一圈,觉得不那么烫手了,小心翼翼地端着它走到后堂,按照碗上标注的数字找到相应的病患,隔着纱帘把药递进去。
那病人剧烈地咳嗽着,她身形佝偻,看体型轮廓应该是个老人家。
赵素衣愈瞧,愈觉得这个病患眼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大胆地问:“薛姥姥?”
里面的人听到赵素衣的声音,极力地往后缩,看样子是想和他保持一定距离:“殿下?”
赵素衣简单回答:“是赵七。”
“殿下,你离我远一些。我这把年纪了,染上这病不稀奇。”薛姥姥咳嗽两声,她思考良久后,接着说,“我今年快七十了,这个岁数也算长寿。只是我有个认养的女儿,你也见过,她叫月娘。其实她的大名叫云间玉,乳名被唤作小月亮。只是她渐渐长大了,再叫小月亮不太合适,我就给她改成了月娘。
“我请私塾先生教她读书习字,才知道她的故乡是在长安。多年前的正月十五,出门看花灯迷了路,才被人贩子拐来了
渔阳。”薛姥姥缓缓道,“我想向殿下求一个恩典,你能不能带她回长安?虽然她在渔阳长大,但长安才是她的故乡。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殿下帮她谋个差事月娘不会说话,我实在担心她被人欺负。”
小月亮。
这个名字赵素衣可以说很熟悉了,这个世界的主角。他本以为主角应是一位狂拽酷霸的人物,但没有想到她是个柔弱失语的女孩子。
他不清楚原先的剧情是什么样子,猜测赵柳在改变故事线后引发出的蝴蝶效应,很可能影响到了小月亮。
赵素衣对月娘的印象很好,但人家毕竟才是故事里的主角,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别扭。寻思她是小月亮,那么自己就应该是大月亮,本着这一丁点不服输的劲儿,道:“我大她一岁,是哥哥。”
薛姥姥自患病以来,难得笑了一下,哄他:“嗯,殿下是哥哥。”
他们又闲聊两句,赵素衣又回到院子里帮忙。差不多快天亮时,才有另外的人过来轮换替班。
赵素衣和阿桂换好衣服,在启明星升起时离开了医馆。他带着他来到暂时居住的小院子,平时冯筠差不多是在此刻起床做饭。
昨日官府派给各家各户的物资里有些毛豆子,穗儿坐在台阶上帮冯筠洗毛豆,准备水煮来吃。她听到院子外传来熟悉下的脚步声,知道是赵素衣回来了,欢喜地放下毛豆,站起身才要喊“赵哥哥”,一抬眼却看到了阿桂。
穗儿登时呆在原地,嘴唇微动,却吐不出一个字。她怪他丢下自己一走了之,害她伤心。她也怪他走后毫无音讯,害她担心。
穗儿懵懵懂懂地能知道死亡的含义。就是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或者很多人,约定要和她一起到未来去。但是啊,在某天,他们中的一个或是几个人违背了这个约定,不会再陪伴她了。
穗儿会慢慢长大,而那些人的时间将定格。当她老去,他们依然年轻。
关于父母的下落,她其实知道,他们极可能饿死在外面,不会再回家了
。哥哥就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她不想他孤单地死在某个角落,永远只有十一岁。
阿桂向穗儿跑过去,他抱了抱她,不停地说,语气里充满了对她的歉意:“是哥哥,哥哥回来了。”
穗儿哭着喊他:“哥哥!”
穗儿小声啜泣着,几乎是哀求一般语气:“哥哥,你能不能别扔下我了?”
“不会了。”阿桂说,“等渔阳的城门开了,哥哥攒够了钱,我们就回家去。”
穗儿抓住他的衣摆,点头应:“好,回家去。”
他们兄妹在院子里说话,小厨房里面的冯筠也听到了。他才说到外面看看,一转头,就瞧见赵素衣推门进来。
“回来了?”冯筠自然而然地问。
“没回来。”赵素衣觉得冯筠再说废话,呛他一句。
“行吧。”冯筠笑了笑,又问他,“你饿不饿,阿粥煮了粥给你喝。”
赵素衣看了眼锅里的粥,刚想说它还生着,一张嘴却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困了?”冯筠本打算趁机和赵素衣唠唠拜把子的事情,又念起他整宿没睡,“你先去歇会儿,咱们晚点吃饭。”
“嗯。”赵素衣揉揉眼睛,他转身回到屋子里,也没脱衣服,整个人往床上一躺,这才觉出累来,身体懒得如同根煮烂的面条,软趴趴地一条,动都懒得动。
冯筠将灶台里的火弄得小了,也进屋去。
赵素衣听到他的脚步声停在床边,没睁开眼睛,嘟哝道:“你干什么?”
“我也困了,想睡个回笼觉。”冯筠一本正地回答,“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说着,冯君子厚颜过去,扯开一条被子给自己和赵素衣盖上。这被子是赵素衣的,他闻着上头沾有的淡淡熏香气息,很快睡着了。
冯筠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两轮月亮。
一轮高高地挂在天上,是云间的白玉。另一轮则倒映在水底,是虚幻的素影。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水边,像故事里异想天开的猴子,去捞波光里的月亮。
只是秋风一吹,水中的月亮便散了
,碎成数片随涟漪滟滟而去。
冯筠登时急了,那是他的月亮,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他顾不得自己不会游泳,一脑袋扎进了水里。
他控制不住地下坠,在溺死之前,抱住了即将消散的月光。
赵素衣是被热醒的,自入夏以来,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热。还没等睁开眼睛,他就觉出有什么东西紧紧贴着自己,腰间也传来奇怪触感。
他皱皱眉,下意识里伸手去摸,这才发现有一只胳膊横在腰上,将他搂得死紧。
赵素衣猝然惊醒,一睁眼便瞧见了冯筠的面容。这个人竟挤进他的被窝,还好不要脸地枕着他的枕头,更恬不知耻地抱着他。
赵素衣一张脸臊得通红,几欲滴出血来。他二话不说,一脚将冯筠踢出去,瞬间从床上坐起来整理衣服。
冯筠沉醉梦乡,全然不知自己的流氓行为。他被赵素衣踹起来,脑子还没完全恢复清醒,一双手抱着被子,神情有些茫然:“又怎么了?”
赵素衣气得瞪冯筠,心里恨他又傻又愣,但原因羞耻,又讲不出口,便凶他:“你瞧瞧你,现在抱的是谁的被子!”
冯筠一低头,看到自己怀里抱着赵素衣的被子。他头脑一向简单,就以为自己在梦里跟赵素衣抢被子。赵素衣这个小年轻难敌自己这个老同志,这才发火。
他没想到赵大小姐还有这么幼稚的一面,心觉有趣,安慰道:“阿宝,你别生气。我错了,下次睡觉一定不再抢你被子。”
“不是这个!”赵素衣心中痛骂冯筠呆瓜,一把将被子抢回来。他撇着嘴,又瞬间躺回到枕头上,用被子盖住了脸。
“不是这个,那是哪个?”冯筠欺身向前,伸手就去扒赵素衣的被子。他认真看着他清澈的眼睛,表情真诚:“阿宝,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要是我的缘故,我下次改。”
“你,你”赵素衣“你”了半天,吭吭哧哧,愣是说不出“抱”这个字来。他写艳情文章时,各种乌七八糟的词提笔就来,但此时,这个字眼的威力更甚于那些污言秽语,令他
尴尬得耳朵都红了。
赵素衣不高兴,气冯筠是个没头脑的愣子,也气自己没有出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都讲不出口。他侧过身不去看冯筠,自暴自弃般闭上眼小声说,“离我远点,你没有男德,我不想瞧见你了。”
冯筠见赵素衣如此,更觉他这个别别扭扭的小脾气耍起来,另有一番情趣滋味,可爱得紧。他顿时自信,忍不住道:“你胡说,老阿宝,你分明是想瞧见我的。”
赵素衣脸皮薄,闻言“呸”了声。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抬手就是一拳。冯筠毫无防备,被怼到胸口。他又坐在床边,一下失去重心,咚地栽倒在地上。
冯君子被磕到了头,脑袋有一瞬间短路。嘴巴立马逮到机会,出卖他心中所想,嘀咕道:“你疼死我了,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