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鼠硕鼠
赵素衣离开王庄子村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他吹了声铜哨,白色的海东青在霞光暮色中“扑棱棱”地落进山林里。
赵素衣撕下地图上画有“王庄子村”的那一角,放入二狗腿上系着的空心小竹棍里。
赵素衣向它说:“去找周纨,你认得他吧?”
二狗歪了歪头,似乎在回忆他在说谁。周纨是太子左卫率,前几日率领东宫左卫一百余人,伪装成几支商队抵达博安县。
赵素衣教二狗认过人,它记起周纨的样子,低低叫了一声,张开翅膀向东而去。
不知不觉中,月亮渐渐明亮起来,像只白嫩嫩的汤圆摆在了夜空,瞧着又圆又满。
山深路远,夏风簌簌。赵素衣硬着头皮,一脚深一脚浅地摸黑下山。他视野里皆是漆黑树影,十分害怕,一颗心坠坠着,稍不留神踩到了块滑溜溜的石头,一个趔趄,虽然没有摔倒,但绊出了满身的冷汗。
赵素衣本来打算下山和周纨汇合,先向他说明村子里的情况。但眼下,只能等周纨带兵过来了。他觉得自己窝囊,闷了一肚子气,找到个小山洞,捡了很多枯枝碎叶堆在洞口,用火石点燃。
赵素衣在地上铺了几块手帕坐下。他一天没吃饭,这会儿正饿。抬手拍死数只在耳边乱飞的蚊子,决定睡觉充饥。
赵素衣闭上眼睛,半睡半醒间,听到了一阵匆匆地脚步声。他一下被惊醒,从洞口探出头,发现不远处有个人,正背对着自己。
山洞位置隐蔽,那人一时间没有发现赵素衣,松开腰带小解。不远处时不时传来催促声:“快点,郎君还等着要货呢!”
那人“嗯啊”两声,竟然是个哑巴。
赵素衣看这些人像是往王庄子村去的,猜测“货”可能会与那狗屁善人有关系。他悄悄靠近哑巴,一掌将他劈晕过去。
赵素衣动作麻利地换上了哑巴的衣服,他皱着眉头,忍住心中不适,抓了几把泥土抹到脸上和衣服上,往亮着火把的地方跑去。
山路旁边停着四辆驴车,驴车上各有两口黑漆漆的木箱子,也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东西,瞧着颇为沉重。
驴车旁边围有十几个人,他们和赵素衣现在的衣着一致,灰衣灰裤,想来也是哑巴。
这些哑巴前头还站着一个人。他们虽然也是一身家仆打扮,但衣着整洁,像是这支小队伍的领头人物。
领头的家仆一见赵素衣过来,先骂:“你这狗奴,尿尿也这般磨蹭!要是耽误了赵郎君要事,你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赵素衣学着哑巴“嗯哈”了几声,赔着笑,指指腿和脸,表示自己刚才摔倒了。
赵郎君府上养着很多个“哑奴”,做得都是最下等的活儿。因为不会说话,人人都可欺辱。领头的家仆也没留意过他们的长相,赵素衣脸上又糊着泥,夜间也看不分明。
但火把一照,家仆却瞧见了赵素衣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嘲笑道:“刚才没注意,这哑巴居然还是个杂种。”
赵素衣闻言,瞬间想给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一个大嘴巴子,最好打得他口歪眼斜,后半辈子再也说不出“杂种”两个字。
但他念及王庄子村的事情,硬生生将这口气忍住了,低下头,像是逆来顺受的样子。
有两个哑巴发觉赵素衣面生,然而他们不会说话,只能指着他,嗓子里发出慌急地呜呜声。
那家仆听到哑巴叫喊,满脸不耐烦,他一眼瞪过去,甩起用来赶驴的鞭子,神态恶狠狠地:“嚷嚷什么?!”
两个哑巴被鞭子打得疼了,颤抖身子,瞅瞅赵素衣,却不敢再发出声音。
驴车缓缓前行。
赵素衣跟着这一伙人再次来到王庄子村,村里很少有人家点灯,成排的土坯房立在黑漆漆的夜晚中,像连成片的坟。人发狂时的笑声和呓语声,隐约从四面八方传来,听着有些瘆得慌。
那名老乞丐依然趴在路边,身前放着那只脏碗。他听到有人来,从梦中睁开眼睛,熟练地摆出跪着的姿势,口中哀求:“几位郎君,几位善人,求你们赏我点铜板吧!一枚就好,一枚就好!”
“又是你这老东西!”家仆把老乞丐踢了个跟斗,随手丢出枚铜钱,“赏给你了!”
“谢谢郎君!”老乞丐拾起铜钱,又磕头乞求道,“郎君踹我一脚,我就能多一枚铜板。还请郎君多踹踹我,多给我点钱。”
家仆嘲讽地笑:“老东西,你倒想得美!”
老乞丐全然从药物的幻觉中醒来了,他连连叩首,乞讨更多的钱、更多的药。
赵素衣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白天不应该给老乞丐那五枚铜板。他沉默着,跟在驴车后面来到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邸。
他们从小门进去,在后院卸下货物。随着大木箱的盖子被打开,借着火把的光,赵素衣也看清那箱子里装的并非货物,而是一个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头发散乱,被粗麻绳紧紧捆住了手脚,嘴巴也被塞着。她们茫然无助地睁大了眼睛,目光哀哀地,不住地流出泪水来。
不知从哪里拐来的女孩子。
“哭什么哭,你们以后都是要当仙姑的,锦衣玉食,吃香喝辣。只是现在受点苦,福气还在后头!”领头的家仆命令其他人将几个女孩子从箱子里扯出来,关到驴棚旁边的茅草屋里去,又安排赵素衣在内的几个“哑巴”轮流看管,并警告道,“这几位可都是我教未来的仙姑,你们一定要招待好,若是少了一个,仔细你们的脑袋!”
赵素衣留意到这刁奴口中的“仙姑”一词,他做出惊慌的样子,连连点头。
蛮横家仆见他们唯唯诺诺,心觉满足,脸上显出得意神色,看向哑巴们的眼神却更加鄙夷。他拎起旁边的一只木桶,像喂牲畜般随意倒出几只干硬的发霉馒头:“快吃,吃完了好干活!”
一群哑巴连滚带爬,如发现了珍宝,哄抢起地上的馒头。赵素衣也跟着挤进去,抢到半个馒头。他将馒头干硬的皮剥开,露出里头长满青灰色霉斑的芯。
就这?
赵素衣掰下一小块儿干净的馒头尝尝,嚼了两口,感觉像是在咬石头,牙都被硌疼,嘴巴里一股子烂抹布似地怪味,连忙吐了。他看看这块馒头,又看看那刁奴,扭头呸了一声,干脆饿着了。
有几个哑巴瞧赵素衣面容陌生,苦于不会说话和不会写字,告发不了他,像躲瘟神一样远远避开。
赵素衣又饿又困,他强睁着眼皮,蹲在地上画了半宿“冯筠和王八的故事”提神。等到后半夜,几个守门的哑巴昏昏欲睡。他趁人不备,从身上摸出根细小的铜丝。他眯着眼瞧瞧锁孔,将铜丝伸进去拧动三下,快速打开了锁。
赵素衣悄无声息地走进关押着女孩子的茅草屋,她们被绑架至此,心中早已惊慌失措。乍然见到陌生人,像一窝小鹌鹑那般挤在一起,缩起身体看他。
有个女孩子胆大些,朝他嚷:“你想做什么?!”
“嘘,”赵素衣见她们害怕,便不再往前。他明白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长话短说,“小声些,我来带你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