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关漫道
冯筠虽然态度坚决,但他也只是一名外行,从来没有接触过水利。河工对此事大都持怀疑态度,一人问道:“眼下剩余的材料不多,如果不能将大堤堵住,洪水会再次冲入城内,此事关系到万千百姓的性命,这责任谁来承担!?”
另一名河工应声道:“上次大堤决口时,我们也是下了一根埽。”
冯筠问他:“上次的决口有多大?”
那人小声道:“五丈”
冯筠听出这个人没什么底气:“那为什么不试一试我的办法?”
他面露难色,答道:“中郎将,现在巩县危在旦夕,谁也没有胆量用一个没有试验过的新办法。万一出了差错,这些洪水全部淹到县城内。那里头可还有没来得及迁走的百姓,那可是人命啊!”
这人说得的确是实话,在这个要紧的关头,谁也不敢拿千万条人命去冒这个险,自然是会选用更为稳妥的办法。
吴恒也更倾向于河工的选择,他才要劝说冯筠,忽听身边的赵素衣开口:“这个责任我来承担。”
吴恒略感诧异,侧目看向赵素衣。只见他从身上拿出那只象征身份的白玉鱼符,单手将它拎起来,朗声道:“我相信中郎将!如果他这个办法没有拦下洪水,今天,我赵素衣,和巩县的百姓同生共死!”
“殿下!”吴恒双唇发颤,他没来得及阻止,眼看着赵素衣松开了手。那只白玉鱼符猛地下落,被浑浊的水流一卷,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赵素衣在赌。
他瞧出那些河工没有自信能够合拢这道过长的龙门,而冯筠那个办法,也没有几率保证百分百能够成功。
两种解决方式都有一定的风险,权衡利弊之后,赵素衣决定相信冯筠脑子里的“奇思妙想”。
众人得了命令,按照冯筠所说的那样,将埽重新分成了三等份,分别捆扎好,并留出数根长长的绳子,供人拉拽。
雨依旧在下,冯筠望着奔流而出的洪水,问道:“殿下,万一?”
赵素衣目光向前,也在看那决口,认真道:“我说出去的话不会和放屁一样,你万一真叫洪水冲了巩县。那我会从大堤上跳下去,跟大家一起死,没有和你开玩笑。”
他说时,走向前方,弯腰捡起了一根拴在埽上的绳子。
“放!”
随着一声有力的吆喝,第一段埽被推下堤坝。它自身的重量不轻,很快就沉落下去。
赵素衣感觉一股极大的推力通过手握着的麻绳传了过来。他赶紧将绳子绕在自己手腕上,死命扯着它。
“拉!”
前方有传来吆喝声,众人一起使劲,不让洪水将第一段埽冲走。倏尔大风起,一股浊浪高高跃出,朝堤坝上的人披头盖脸打来。
赵素衣被泼了满身泥水,他低头咒骂一句,手上更加用力,腕部一圈皮肤都磨得破损。如此拉了一会,等埽挡下足够多的淤泥,相对稳固之后,官军拿装满沙石的袋子,把它们扔到埽的位置上。
一袋袋带沙包填入洪流之中,转眼就被吞没殆尽,好像是被冲走了。
现下里人手不足,赵素衣和冯筠又帮忙去搬沙包。那一袋子装的东西很满,手很难提起来,冯筠帮着将沉甸甸的沙包撂在赵素衣肩上:
“可以吗,殿下?”
“可以。”
赵素衣扛起沙包,头被压得抬不起来,弯着身子奔向大堤的决口处。众人来回数次,那道沙包堆出来的墙终于露出了一点头。
待第一段修筑完成,有了经验,紧接着的第二段和第三段修起来就快了很多。
丑时,随着一声高亢地“合龙门!”最后一袋沙包填入,大堤长约十丈宽的豁口中终于被重新堵好。
参与抢修大堤的所有人,迎着漫天的雨,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他们救下了一座城。
然而,这庆贺持续没有多久,一个更大的问题便摆到了面前。
暴雨还在下,而且越来越大。洪峰慢慢地涨上来,他们刚刚修好的豁口,随时有再次垮塌的危险。
物资已然不足,为今之计,只剩下一个办法。
上人。
对于这种情况,之前有演练过。在场的河工和官军很快分成组别,依次跳入被沙石填好决口内,组成一道人墙。
水浪愈发的大了,如麻雨脚不停歇地落下,赵素衣视野里俱是模糊一片,连人都有些瞧不清了。
眼看大水冲过来,慌忙中,他伸出手去,紧紧地拉住了一个人。然而下一刻,那个人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喊叫,瞬间就让暴烈的洪流扑下大坝,找不见了。
赵素衣的手中留有那名官军的余温,他望着滔滔不息的洪水,感觉到了无限的茫然和悲伤。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一支二十人组成的官军,他们多让洪水卷走。紧接着又是几个人,他们继续过去,用身体护住好不容易抢修好的大坝。
就这样,一批没有了,另一批跟着再去。
赵素衣只觉一颗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攥紧了,难过得厉害。他张张嘴,想要冲过去拦住他们,告诉他们不要跳了,不要再跳了!
但他知道,他们有非跳不可的理由。
赵素衣看了一会儿,突然,加快脚步向着决口跑去。他看到了一名即将掉下去的人,这次自己肯定会牢牢抓住他的手,将人救回来。
一定可以。
“殿下,殿下!”冯筠眼疾手快,冲过去一把将赵素衣抱住了。他闭了闭眼,颤着声音说,“殿下,不要去!”
赵素衣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低着头,忽然道:“冯筠,我不服。”
“什么?”冯筠没听太明白赵素衣的话。
他压着嗓子,含糊不清地说:“如果这个世界只是一出话本故事。写书的那个家伙随便一笔,就把这些人写死了。说不准这场水灾,只是那话本里一出不太重要的戏码凭什么啊,我们这些人在这个话本里,究竟算是什么?天生就该死吗?我不服,冯筠,我不服。凭什么大家贱得就像柳絮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殿下,”冯筠眼眶微红,缓声道,“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我们这个世界是一出话本故事,每个人的剧情从一出生就被设计好了。写书的那个家伙就在维度境界更高的地方窥探着我们的生活,像神仙一样。
“虽然殿下诞生在这里,但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并非那个家伙的小木偶人。这里可是燕国,你长大的地方。那家伙就是个臭编书的,懂什么大燕。冯老师说了,要你撕剧本给她瞧。她要是写全家死光,你就给她改成四世同堂。我们没出息,大俗人,就喜欢快快乐乐的大团圆结局。”
“恩。”赵素衣极小声地回应一下。
冯筠知道赵素衣哭了,用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好啦,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但这句话没说完,冯筠自己先绷不住了。这座堤坝上每时每刻都在有人死去,无边无际的雨,像是泪水一般糊了他满脸。
他缓了缓神,又继续讲:“殿下,你是大燕的太子。我是魏国公的儿子,你的中郎将。我们要让更多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明天太阳还会升起,希望也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