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西来
子时,铅灰色的云一层层压向地面。数道电光直劈天际,四野瞬间亮如白昼。
长安下起了大雨。
赵素衣听到了雷雨声,迷迷糊糊睁开眼,觉得周围环境有些陌生,似乎不是他自己的房间。伸手一摸,身边居然还躺着个人。
赵素衣一个激灵,顿时醒过神来。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记得一部分,尤其记得冯筠喊“赵素衣”、“小赵”时的狂妄模样。再看这个人还敢躺在他身边睡大觉,顿时生气,只想一脚给冯筠踹到地上。
但赵素衣看冯筠睡得熟,转念间又产生了一个绝妙的报复方法。他挽起头发,轻手轻脚爬起来,也不穿鞋,鬼鬼祟祟地溜到书桌前,先把灯点亮。之后双手端起蓄着墨水的砚台,嘴里叼一根小狼毫,又鬼鬼祟祟地溜回床边。
赵素衣蹲下来,把砚台放到地上,拿起笔蘸饱墨汁,起手在冯筠在冯筠眉心中间添了只王八。
赵素衣瞧着冯筠的脸,张开嘴咬出自己的衣袖,以免笑出声来。他乐得身子发颤,猫着腰,提笔又在冯筠的左右脸颊各画上一幅《王八春游图》。
他创作正酣,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着嘈杂的大雨声,无序地闯入耳畔:“殿下,殿下!”
赵素衣听出是仲兰的声音,他撂下笔,放好砚台,穿上鞋去开门。外面雨下的很大,落到地上飘起了一阵淡淡的烟。仲兰虽然打着伞,但左半边身子还是被浇透了,鬓间挂着水珠。
赵素衣见他神情急切,甚至有些惊慌,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陛下急召,让殿下立刻前往太极宫。”仲兰道,“听说东都连日暴雨,洛水决堤了!”
洛水流经东都洛阳,沿途地势平坦,多良田与民居。这件事关系到千万百姓的生计,非同小可。他顾不上打伞,转身就要出去。屋内的冯筠也醒了,他听到林总管和赵素衣的对话。记得“洛州牧”是赵素衣的官衔之一,披上衣服,找出一把雨伞,跑到门边塞给赵素衣。
仲兰诧异地看着冯筠:“中郎将,你的脸?”
“脸?我的脸怎么了?”冯筠一摸,摸了满手的墨汁。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赵素衣说:“你一会去照照镜子,洗个脸。”
赵素衣撑着伞和仲兰一起离开东宫。
风很大,吹得众人手中的伞犹如摆设。雨伴着雷鸣声瓢泼而下,在满是积水的路面上击打出一个又一个的浅坑。
等赵素衣赶到太极宫的时候,半边身子都湿透了。宫人给递来一块干净的沐巾,他随便擦了两下滴着水珠的头发,唤道:“阿爹!”
赵柳立在大开的窗户前,风将袍袖吹得猎猎作响。他抬眼眺望着天空,目光似乎透过密布的雷云,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阳。他听到赵素衣在叫自己,转过身去,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佛狸,现在洪水逼近洛阳城内,沿途已经毁坏民居数千家。你是洛州牧,应当怎么做?”
赵素衣沉思片刻,回答:“我觉得,首先要抢修河堤,安顿民众。再从临近各州府调运米粮,拨款赈灾。之后,可以再让派人去重修民宅,发足粮食种子。让大家安全过冬,等到来年春天,种子还会发芽。”
“话虽然这样说,但实际并不好做。”赵柳语重心长道,“你阿爹我,一路从渔阳走到长安,见过了太多不公与遗憾。而我们燕国,北至小海,南达交趾;西抵波斯,东临东海。广阔的疆域内,必定有很多我们顾及不到的事情。
“你不应该被困在高高的宫墙之内,做一个耳目闭塞的太子。就算这世界只是一出话本故事,对我们而言,也是真实的人间。你应该到外面去,看看我们的人间。”
赵素衣应下,“我知道了,阿爹。等下我回去收拾收拾,今晚就去洛阳。”
赵柳忽然记起什么,叮嘱道:“你一定要给我写信。上次去祁县,你一封没写。”
“我知道啦。”赵素衣笑道,“这次多给阿爹写信,把上回的补了,不让阿爹在家里担心我。”
赵柳又仔细看了看赵素衣:“路上小心,阿爹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赵素衣“恩”了声,向赵柳告别后,撑着伞走出太极宫。地上的积水较刚才又深了些,他略微提起了衣摆,挑着水浅的地方走。但长街两侧的灯火都被风雨扑灭,他看不太清,一下跳到了水里,溅了自己满身,鞋袜都湿了。
赵素衣顿觉烦躁,索性放下衣摆,任由它被浸透了。他踏着满街的水往前走,素色的长袍在风中飒飒而动。
“殿下!”仲兰看他加快脚步,同几名宫人赶紧跟上。
赵素衣来到东宫外,远远看到了冯筠的背影。他打着伞,整个人在雨雾里变得朦胧。
赵素衣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走到他身后,唤了声:“冯筠。”
冯筠听到赵素衣的声音,转过身,因为他们距离的很近,两把伞猛地撞到一起。
赵素衣往后退了几步,扫了一眼冯筠:“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殿下。”冯筠没好气道,“我今晚做了个梦,梦见个可恶小鬼,往我脸上乱涂乱画。等我起来一照镜子,脸上居然多了一串王八,你说这小鬼缺不缺德?”
赵素衣挑眉:“你等我就是说这些?”
“当然不是。”冯筠郑重回答,“我钱带好了,跟你去洛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殿下会带上我,所以等你回来。”
赵素衣没否认:“我现在衣服湿了,你还要多等我一会儿。外头雨大,和我进来吧。”
“来喽!”冯筠跟着赵素衣走到殿内,喝了一杯宫人递上来的姜汤驱寒。他看到寝殿内放着檀木的博古架,架子上摆得都是泥人布偶之类的玩具。这些东西里唯一像古董的,是个深褐色的木匣子,还被画了一圈王八。
那几只王八冯筠瞧着眼熟,一看就是赵素衣的手笔。他心里好奇,走过去,悄悄打开了那只木匣。
里头放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有一根松散了架的长命缕、两只色泽干枯的草蚂蚱、断成几截的风筝骨架,甚至还有他写的《大风车》歌词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中郎将,那个可不能动!”仲兰的声音忽然传来,冯筠做贼心虚,歉然道,“对不起,我不应该随便乱动。”
仲兰看把他木匣放回原位后松了口气,提醒道:“中郎将,那只匣子里都是殿下很喜欢的物件,不让碰的。你下次注意些,要被殿下知道,少不了挨训。”
冯筠向仲兰声道谢,脑子里却忍不住想:赵素衣很喜欢《大风车》,莫不是欣赏我的歌声?
他顿时自信,产生出一种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错觉。
不多时,赵素衣换好一身干净衣衫。他最近偏爱浅色,眉眼都被衬得温柔了几分。
他和冯筠连夜离开长安,两人带着一队轻骑,中途又换了几次马,在第四天抵达了受灾最严重的洛阳巩县。
傍晚时分,大雨暂时停了。
城门外聚拢了许多灾民,大部分泥浆满身,他们携家带口,拖着大大小小的行囊往城外走。
其中有位年过四十的男子,组织众人往城外迁移。他眼圈青黑,一身麻衣麻裤,脚上套了双被水泡坏的草鞋。整个人如一株干枯的野草,又瘦又黄。
这人看到赵素衣悬挂在腰间的白玉鱼符,面露惭愧神色,上前行礼道:“巩县县令吴恒,拜见太子殿下。因为要组织百姓避灾,臣为来得及更衣,这身形容实在狼狈失礼。”
赵素衣滚鞍下马,询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吴恒将头垂得更低:“殿下!城东的大堤,即将决溃!若今夜再下暴雨,洪水势必冲垮堤坝,巩县全县将沦为千里泽国。臣治水无能,只得先将百姓迁出危险地带,同时再安排官军与河工抢修堤坝。”
他许久未饮水,两句话说下来,觉得口干舌燥,略微停了一瞬,又道:“殿下关系国本,万金之躯,怎可冒险?臣这就派遣人马,护送殿下暂时离开。”
赵素衣没说话,他微微抬起头,看向了笼罩在这座城池上空的乌云。天和地的距离都似乎被缩短,仿佛伸手就能拨开云,露出遮住的太阳。
他垂下眼睫,缓声道:“先带我去城内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