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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尾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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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筠一进后院,就看到冯笙在花池旁边做出“猴子祈雨”的奇怪动作。他大感疑惑,不禁多看了几眼,这才看出来二哥原来在跳舞。

    冯筠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邪性得很。先是自己在东宫弄哭了太子,滚回家来,又遇见二哥在跳大神。

    冯笙发觉冯筠的目光,停下动作,回头招呼他:“阿粥,今晚陛下会在承天门设宴,庆祝阿爹凯旋,你”

    舞蹈,在燕国是一种很风雅的活动。宴会举行时,一般由热情的主人家先起头,然后再邀请其他客人。和击鼓传花一样,席间每个人都得尽兴。

    不管跳得好看难看,都得来两下子。若是在宴会上公然拒绝跳舞,那将是对主人家一种极大的不尊重。

    冯笙考虑到弟弟以前是个傻子,根本不会跳舞,想叫他跟自己一起临时抱抱佛脚。而冯筠不晓得宴会上需要跳舞这件事,以为二哥只是单纯的通知自己,连话都没听完,回了句:“知道了!”

    冯筠一头钻进了自己房间,谁唤也不理。他找出白纸和浆糊,慢慢去拼被撕坏的书稿。这个时代没有透明胶带,在用白纸粘合的时候,笔画之间会出现缝隙。

    冯筠磨了点墨,用小狼毫蘸着,依照赵素衣的笔势一点点去描。他没有学过书法,下笔时格外小心认真。

    书稿的第一页有两个小红戳,是冯筠拿赵素衣的印章盖的。这时候他发现,这两个章分别写的“骂人是小狗”和“生气是王八”。

    赵素衣知道自己性格糟糕,脾气上来时一张嘴巴又损又毒。他觉得这样不好,于是刻了这一对印章。每当生气,就拿它们在白纸上盖上几排,泄愤之余,还能提醒自己对他人言辞尽量温柔。

    冯筠离开东宫的时候,赵素衣就在侧殿里面,咬牙切齿地盖戳。

    太阳落山之前,冯筠粘好了所有的书稿,准备在今晚宴会结束后去找赵素衣。为表诚意,他特意把书稿放到锦盒之中,拿丝带系了个蝴蝶结。

    冯筠看天色渐晚,猜测冯昭已经抵达长安。皇帝率文武大臣相迎,二哥冯笙也去了。冯筠官阶不太够,未能前去。他换上自己那身绣小团花的深绯色常服,离开魏国公府,骑马到承天门赴宴。

    太阳已经完全沉到地平线以下,只留几缕余晖,像被人从被子里揪出来的一片棉花,絮絮地挂在夜空中,显出轻而薄的紫红色。

    皇城内禁止官员骑马,冯筠把缰绳交给侍立在旁的小太监,步行入内。横街两侧的宫灯亮起,诸位官员和冯筠一样身着圆领襕衫,根据官阶大小分成不同的颜色和花纹。众人互相寒暄,各类花色挨在一处,瞧着十分热闹。

    冯筠来到承天门外,冯笙远远看到他,伸手招呼:“阿粥,快过来。阿爹和陛下已经上去了,他怕你找不到路,叫我在这里等你。”

    继而,冯笙又问,“你会跳舞吗?”

    冯筠认真回想,记起自己曾在校元旦晚会上,和高三语文组的老师们一起表演《酒醉的蝴蝶》,回道:“略通一二。”

    “那就行,”冯笙松了口气,领着冯筠登上承天门。

    承天门上建有高大的楼观。为庆祝战事胜利,今夜皇帝开放宵禁,登楼远眺,隐隐可以望见灯火通明的朱雀大街。

    众人进入楼观内,依次入座。

    冯筠的座位紧靠着冯昭,父亲的模样和想象之中略有不同,他五官温和,长年在外征战却使皮肤变得粗糙,就像被春风吹拂着的黄土地,有一种沉默的忠厚。

    冯筠不禁唤了声:“阿爹。”

    冯昭笑着应下,欣慰道:“我都听说了,平安就好。”他话不多,字字都露着喜悦。

    过了片刻,赵柳和赵素衣一前一后从侧方走入正厅。群臣躬身行礼,山呼万岁。赵柳心情颇好,温和一笑:“平身吧。”

    舞乐声起,众人落座,宴会正式开始。

    赵素衣坐在赵柳下首,冯筠的斜前方。他头发用白玉簪束起,深紫襕衫的上绣着大团的独科花,被暖色的灯火一照,泛起丝绸的冷光。

    冯筠看见赵素衣,立刻想告诉他书稿粘好了。同时,赵素衣感觉到冯筠的目光,嘴角朝下一撇,伸手在面前的果盘里拿了个橙子。

    他也不瞅冯筠,低下头开始剥橙子。汁水顺着指缝滴答到桌面上。那手劲儿大的,仿佛撕得不是橙子皮,而是冯筠的皮。

    得,这气还没消。

    冯筠自讨了个无趣,端碗扒饭。其中有一道甜点他很喜欢,叫做“小酥山”。选用的是去年冬季的雪,加入奶酪,凝固成山一般的三角形,再配上切碎的新鲜水果,类似于现代的冰淇淋。

    席间,有几位大臣起身敬酒。反正都是些文绉绉的马屁,冯筠也没认真听。

    当宴会进行到中段,冯筠忽见赵柳起身走下台阶。他本以为皇帝有什么大事情要宣布,没想到下一刻,皇帝竟随着乐声节拍,同伎人们舞蹈起来。

    赵柳的脸颊被美酒熏得微红,他随性而来,随性而起。素白的长袍在衣香与鬓影中,有种率真的潇洒。

    赵素衣对身旁的宫人耳语几句,宫人得了命令,小跑着到乐伎那里借了把琵琶。赵素衣将琵琶抱在怀里,适当调了调弦。他未用拨子,一串铮铮旋律自手指响起,如从高山瀑布,激流直冲谷底。

    宫廷雅乐顷刻停止,承天门楼观内,只回荡有琵琶的声音。

    冯筠哪里见过这个场面,皇帝吃饭吃一半,把桌子一推,到舞池里蹦迪去了。太子则在旁边,给他爹在线打碟。再看其余大臣,竟还有几个跃跃欲试的。

    冯筠心里吐槽:好家伙,这里是创造营老中青男团选秀现场吗,我没办会员就能看?

    他胡思乱想间,赵柳招手做出邀请姿势:“魏国公!”

    “臣遵旨。”冯昭朗声一笑,起身迎上。虽然他不擅长跳舞,但举止利落。又和赵柳相识多年,君臣配合极为默契,两人且舞且歌,有一种别样生机与张力。

    一曲未完,冯昭返回座位。赵柳按照品阶,又去邀请下一位官员与他同舞。

    冯筠看了会儿热闹,突然醒悟,在场的除了当bgm的赵素衣,每个人都要跳舞祝贺。怪不得二哥会在院子里尬舞,敢情是在排练。他一拍大腿,暗道不好,自己穿越得急了,忘记准备才艺!

    他一想到自己身为尼古拉斯赵四的传人,将要向诸位大臣展示自己新买来的四肢,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老师随机点名背课文。他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默念:“别看见我!”

    冯筠环顾四周,忽然羡慕起身后那个打镲的哥们。大镲半天也响不了两下,那哥们就站在那,免费看皇帝与大臣的歌舞表演,实在享受。冯筠想和他换一换身份,让他下去和皇帝即兴掰头舞技,自己打大镲给各位助兴。

    可惜换不得。

    冯筠一个头两个大,接连灌了自己几杯酒。酒是温过的,带着暖意的液体落尽胃中,似乎把他骨子里的胆气给激了出来。

    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见赵柳已经过来,没等邀请,主动站起,举杯道:“今日魏国公凯旋,大破东突厥,臣不胜欢喜。臣向魏国公贺,向陛下贺,愿大燕太平长安,国祚绵长。”

    言罢,他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举止豪迈地离开坐席,袖子一甩,当众跳起《酒醉的蝴蝶》。

    冯筠想的明白,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这支舞是去年时学的,现在已经有些遗忘。他小声哼唱这首土味歌曲,给自己打节拍,回忆动作。

    好在赵柳只让冯筠跳了两句,就放他走了。

    大概是嫌他拉胯。

    曲终时,赵柳回到座位。拿起酒杯随意一敏抿,眼神落在了冯筠身上,然后用手指蘸着洒在桌面上的酒液画画,图案像是只蝴蝶。

    赵柳忽然道:“旅贲郎,你刚刚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儿?谁教你的?”

    冯筠哪里敢说歌名叫《酒醉的蝴蝶》,是广场舞大妈教的。红着脸答:“回陛下,没人教臣,这是臣的家乡小曲儿。”

    “的确是你们家乡的曲子”赵柳双眼中露出追思神色,他沉吟片刻,平和笑道,“你再对朕唱一遍。”

    冯筠想,这承天门简直是为他定制的社死现场,尴尬得脊梁骨都麻了。但皇帝要求,不得不照做,只好硬着头皮大声唱:“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

    冯筠本来就五音不全,此时又紧张,曲调跑得堪比长征运载火箭,马上飞出地球。他觉得半边身子都快变成麻花,酥得一碰就要散架。

    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戌时,晚宴结束,冯家父子三人一起离开楼观。

    昨日刚下过一场春雨,路面还湿漉漉的。月光如雪一般撒在石板上,踏着有些滑脚。下台阶时冯筠担心冯昭摔倒,伸手扶他:“阿爹,小心。”

    冯昭拍拍他的手,笑道:“行了,我还老到需要你扶的份上对了,等过几天我给你和你二哥请个礼仪先生,好好教一教跳舞。我本来以为你武功不错,随便耍几下也能蒙混过去。没想到你跟你二哥一个比一个差。”

    旁边的冯笙道:“阿爹,咱大哥也别笑话二哥,这可是祖传的四肢笨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跟阿粥都学,您也得学。”

    冯昭转过头瞪他,举起手作势要打:“你再胡说八道!”

    冯笙缩着脖子往冯筠身后躲:“阿粥!替哥哥挡一挡!”

    嬉笑间,冯筠心里还记着赵素衣,便道:“阿爹,二哥,我还有些私事,就先走了,晚点回家。”

    他告罪一声,揣着装有书稿的锦盒,一路小跑着来到承天门下,向侍卫打听:“太子殿下呢?”

    冯筠得到赵素衣还没有离开的消息,心神稍定,挑了处灯火明亮的地方,站着等他。

    晚风习习吹过,冯筠也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久,时间仿若悬在石钟乳上的水珠,一滴滴缓缓下落,将他慢慢浸蚀出一个坑。

    冯筠又围着灯柱,去踢脚下的石子。踢一下,那块小石头就滚走两圈。他跟上去,再踢,它便再滚。忽然他用力大了,小石头猛地翻了一连串跟斗,跌入空茫的夜色中,寻不见了。

    他彻底无聊起来。

    高大的承天门在明净的月光里,投出一片厚重的影子。赵素衣向乐工讨了这把五弦琵琶,仔细抱着它走下城楼。

    远远地,他看到冯筠蹲在墙根底下,扣弄手指头玩。样子好像一只遭人嫌弃的小土狗,流浪街头,瞅着有几分可怜。

    仲兰揣测着赵素衣的心思,小声问:“殿下,可要唤中郎将过来?”

    赵素衣心软了一瞬,又记起这人撕坏自己的手稿,撇着嘴说:“他愿意在那蹲着,关我屁事。”

    他抱住琵琶,大步从冯筠身边走过。

    冯筠毫无神采的眼睛一亮,瞬间跳起来:“殿下!”

    赵素衣摆出张臭脸,他听到冯筠的声音,也当做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冯筠蹲得腿脚酸麻,一瘸一拐地追了两步,喊道:“殿下,你的稿东西我粘好了,我还给你。”

    赵素衣清楚,粘好全部的稿子需要费很多心思。不禁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冯筠。

    他心中微动,面上却还是那副不耐烦的表情,也不说话,似等着冯筠先开口。

    冯筠走过去把锦盒交给赵素衣:“殿下,你回去看看,哪里修的不好,你再找我不过有一页是我手抄的,我把原件留下了。殿下答应我好好读书,我再还。”

    赵素衣接过系有蝴蝶结的锦盒,淡淡地扫了冯筠一眼:“你滚吧,我不想看见你。”

    言罢,他领着一众随从与侍卫,头也不回地离开。

    冯筠还回书稿,自觉不欠赵素衣了,心里硬气不少。转过身,仰首阔步,朝皇城大门行去。

    就在这时候,一阵熟悉旋律突然传来。

    冯筠听出是《酒醉的蝴蝶》,猛然回过头去,看到东宫轺车在朦胧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在渐渐远去的琵琶声中,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某些时候,这位太子殿下的话,要反着听。

    冯筠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走出皇城。骑上马,准备回家。

    今夜开放宵禁,长安城内万人空巷,热闹非凡。冯筠来到平康坊附近,这里是著名的红灯区,平时都笙歌鼎沸,更别说现在,堵得像大爷大妈排队抢鸡蛋的现场。

    但很快,冯筠发觉出情况不对。前方很多人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什么东西瞧,窃窃私语,不像是来找小娘子娱乐的。

    冯筠向旁边的人询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看冯筠腰佩铜鱼符,知道他是个官,便道:“回郎君的话,前头死人啦!听说听说是户部的员外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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