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我奶奶张氏远嫁到李家庄
我奶奶张氏从晋城远嫁到我李家,多亏了我大姑奶奶李金枝。
我大姑奶奶李金枝可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多年后听父亲过大年喝醉说起我大姑奶奶,他神色满是骄傲和自豪——金枝姑奶奶当时是万荣平原数一数二的大美人,远近闻名,炙手可热。她待在闺中之际,提亲说媒的人几乎踏破了李家的门槛。
李金枝姑奶奶曾被万荣县长的大公子相中,派人送了大礼过来,李家老小听闻喜讯后府内如同炸开了锅一般欢天喜地,而金枝姑奶奶听到这消息后放下手中女工急忙下了阁楼,来到厅堂长跪在父母兄长面前,张口就说自己不能嫁给县长的大公子。
我太爷爷从小将金枝姑奶奶视为掌上明珠,岂能让这唯一的女儿受半点委屈?县长公子品行和我爷爷李全福一样而过犹不及,金枝姑奶奶拒绝这门亲事自有她的道理和见识,她当时跪于堂中央,哭得梨花带雨,众人无不为之心动,老太爷只好作罢,派人婉拒了县长大人这份美意。我金枝姑奶奶最后嫁到了晋城一户富商人家,那家姑爷在南边做着生意,金枝姑奶奶和他夫唱妇随,合和美满走完了一生。
我奶奶张氏能嫁给我爷爷李全福也是金枝姑奶奶里外周全的结果。奶奶张氏是晋城一家大户小姐,姿容出众,性情温柔。金枝姑奶奶亲自上门为我爷爷求亲,凭着聪慧三顾张府,最终撮合了这门亲事。
我奶奶和我爷爷成亲后才知晓这个看似玉树临风的男人其实真的是一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除了热情于枕边风月之事,整日里不闻不问家事国事。
起初我爷爷躲在书房或者别处抽大烟,还会避讳一下我奶奶,天长日久,那有不透风的墙。奶奶张氏发觉后掩面痛泣,不吃不喝睡了两天半,最后在太奶奶的劝说下才洗脸净手,喝下了一碗婆婆亲熬的小米粥。太奶奶握着我奶奶的手说:“可委屈你了,也只有指望你让他重新作人,一年半载给李家添几个儿孙,还能收住他的心,能改变他的作人和处世啊。”
太奶奶的话让我奶奶心头燃起了希望,嫁都嫁过来大半年了,还能回去不成?没有回去的路了,一条都没有,回头都不能!晋城娘家是望门大族,风风光光嫁出去的千金小姐,怎么可以回去给娘家脸上抹黑?
咬着牙咽下泪,我奶奶张氏选择了在炕头伺候我爷爷吸大烟,她深知劝戒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待命运的转机和改变,只可惜她等了许多年,一直等到我父亲出生,姑姑夭折,二叔再出生,自己一次次被我爷爷凌辱和殴打,也没有等到我爷爷放下那杆烟枪,能为家庭分担一丝责任——她没有等到我爷爷重新作人的那一天。
起先我奶奶张氏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温柔乖巧,也更加勤快辛劳,整日忙碌不息,李家大院上上下下人无不对她赞赏有加,就连尖酸刻薄的二奶奶都能和她平安相处,时不时帮她做一筐罗的针线活。
“狗改不了吃屎!”这是我奶奶后来某一天啐到我爷爷脸上牙缝里迸出的一句话,那时我父亲李长贵已经九岁,中间的姑姑因为得天花夭折了,我二叔开始蹒跚走路,外面军阀连年战乱,大李家已经今非昔比,家道衰落,三个兄弟分了家,都开始走下坡路。可是我爷爷好吃懒做的少爷本性一点都没有改变,甚至他又旧病复发,戒不了大烟瘾,还和不同的女人有染,分来的田地他不断变卖,几近养活不了一家人。
太爷爷和太奶奶相续去逝,大爷二爷不再和他有来往,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一家四口的吃穿用度全靠我奶奶张氏一个人负担,我爷爷依然整日整夜逍遥在外,听晋剧,姘戏子,逛窑子,变着法子和我奶奶要钱,一旦拒绝就拳脚相加,闹腾得家中鸡犬不宁。
我奶奶张氏现存的一张黑白照片中,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齐齐的刘海后梳着发髻,一根银簪隐约可见,紧抿着嘴唇没有一丝笑意,她一定对我爷爷有过一个女子纯真的爱意,梦想着嫁给这个男人过上相夫教子的快乐生活,梦想着花前月下的柔情和蜜意,直到梦想被生活的真相无情撕碎。
我们大李庄李村头很早以前有个很大的戏台,前几年被彻底推平了,原地改建成了大李庄文化广场,但我依然记得它的样子,夯实的泥土垒起的一个巨大台子,两侧露着半截土墙,墙头上面长满了野蒿和榆树。我小的时候过年,村里总有晋剧演出,演员也是本村村民,暗紫和灰蓝的布幔撑起来,锣鼓喧天,鞭炮声不断,我被三姐领着到后台去看抹了脸的戏子,看他们浑身装扮得如同小人书中的神仙,心生无数羡慕和热爱。
我爷爷去世的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
我奶奶张氏早早醒来下了炕,用不多的白面掺了棒子面蒸了一锅馒头端上炕来,我爷爷听着村头戏台传来的鼓锣声眯着眼还在想他年前嫖过的万荣城里的女人,我奶奶摆上筷子拿出一碟淹好的酸萝卜,吩咐我父亲领着二叔去吃。
二叔吸着鼻涕看着炕桌上的白馍馋得直嚷嚷,愣不妨被我爷爷一把掌甩过去打得踉跄掉地,我奶奶拎起哇哇大哭的二叔,母鸡一样护在两个儿子前面。
她知道我爷爷一旦动了手便不会轻易消停。
果不其然,我爷爷李全福盯着我奶奶风姿不在的脸便心生厌恶,左右开弓打上去,只打得我奶奶披头散发,嘴角流血还不停手,我九岁的父亲突然挣开母亲的手冲向我爷爷,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便下口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奶奶张氏最后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出奇的冷静,她捡起地上滚落了一地的镆,擦干净上面的灰尘,拾在瓦盆让我父亲和二叔去吃。
她舀上水,整理自己的头发,洗净脸上的污垢,她冷眼看了一眼炕头挺尸一样躺着的男人——这个男人四仰八叉卧在那里,正擦着洋火点亮油灯准备抽大烟,他手里的烟枪曾打破过我奶奶的头,打完后还要整夜糟蹋她,折磨她,每次她稍有不从,都会被下毒手,几乎遍体鳞伤体无完肤,然后我爷爷会几天几夜不回家,我奶奶知道他又去找别的女人了。
她每夜从炕上爬起,睁大眼睛从破了的窗纸里望向黯哑的天穹,期望这个男人回来,又期望他永不再回来。
然而终于到了她了断这一切的时候了。
她对着一面破镜子用力拭去眼角的瘀血,对着镜中的自己古怪而诡异地笑了笑,甩下毛巾背起我二叔拉着我父亲去村口看戏,中间我二叔说要吃棉花糖,我奶奶破例买了一个最大的,撕了一半给我父亲,领着他们站在一个土堆上看戏,父亲和我二叔早忘了刚才挨打的事,高兴地舔着棉花糖沉浸在过大年的快乐里。
“中间你奶奶突然不见了,你二叔咧着嘴就哭起来,我正抱着哄他,你奶奶又急匆匆地挤开人群出现了,我清楚地记得你奶奶说她看见同村的李家老婶子招手叫她,就过去和她拉呱了一会话。”
父亲后来对我这样说,极力避开我狐疑和探询的目光。
我爷爷李全福就是那天过大年被活活烧死的。大火被村里人齐心协力扑灭后,李大仙突然出现了,他站在被烧掉了一半的房屋中央,举头望天,赤红的眼睛却没有一丝悲伤,众人望着他,寂静下来后听到他说:“冤孽啊冤孽,这下好自为知好好看护火神的花园吧。”
我爷爷李全福被挖出后,已烧得面目全非,焦黑的尸首用麻布单子裹起来放在院子中央。
我奶奶呼天抢地爬过去,捶首顿足,头发都被自己扯下了一大把,她哭昏了三次,三天没进水米,等我爷爷下葬后却没等一月就嫁到了邻村的王家。
王家男人丧妻多年,带着三儿一女,可是家底殷实,祖上也是大户,到了这辈人手里又做着木匠手艺,吃穿无忧,我奶奶没嫁过去之前,王家男人带着两个儿子过来,又雇了几个人,加昼连夜将烧毁的房子修补上,每次来也不是空手,细米白面,猪肉红薯,吃得我父亲和二叔的脸上都有了红晕。
王家男人一心想让我奶奶带两个孩子随嫁到王家,可他半瞎的老母亲却死活不让我父亲和二叔这两个外姓人进入王家大门,我奶奶咬着牙狠下心将我父亲和二叔丢在家中,在一个风高月白的初春夜被一顶小轿抬着嫁入了王家。
我父亲直到去世前都说千万不能怨我奶奶张氏,我奶奶是为了养活他和二叔才走了这一步,他一再叮嘱我们兄弟姊妹清明上坟别忘了去王家坟地里给我奶奶和王家老爷子烧纸扫墓。
我们后来坚持着这一嘱托,那怕王家儿孙多次出面阻止我们姐弟去奶奶坟头。最后一次大姐站起身怒不可遏地横在王家儿孙而前吼道:“你们要是人养的娘生的,就不要说东说西,你们要是下次再敢挡我们一步,我就把自己勒死在这坟地里让你们为我起丧送葬!”
他们面面相觑退去,从那个清明起再也没有说过半句难听的话。
我奶奶嫁到王家后时常过来给我父亲和二叔做饭洗衣,几亩薄田到了耕种收割之季也是王家男人过来劳作,他半瞎的老母亲每次看我奶奶外出,都要挡在门道里,毫无顾及地厉声询问我奶奶带了什么东西出去,然后叫过来两个半大不小的孙子对我奶奶搜身,我奶奶轻蔑地微笑里看不出一丝难堪和怒意,等他们折腾完,出了王家大门一溜烟跑到屋后的菜地里,找出昨半夜偷放好的米面径直奔向李家院子。
我父亲少年更事,已能照顾三岁多的二叔穿衣吃饭,我奶奶每次到家一刻都不消停,挑水做饭,洗衣喂鸡,下地锄草,然后亲一下父亲和二叔的脸蛋,狠心不听二叔每一次的撕心哭喊,怆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