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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沉默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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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遇川当选为名仑集团新任董事长后,召开了一场记者会。记者会当天,记者们先是就“停牌期间,名仑的决策者都在做什么”“名仑几时复牌”向祁遇川问了些问题。得到答复后,他们心心相通地把问题全引到辛庆雄的被控丑闻上。

    有备而来的祁遇川从容不迫地表示公司对镜海的司法制度有信心,名仑将全力为前董事长抗辩,力争配合司法程序厘清事实。而未来名仑的发展,将不受近期事件影响,继续以房地产、新能源为主力项目,同时进行局部整改。

    这套答复避重就轻,冠冕堂皇,却让那些记者一时寻不出错处来。这一个多月来,名仑轮番上演前董事长被检控、副董事长神秘失联、股票停牌、前董事长病退、董事长改选等多场大戏,外界的相关舆论已达峰值。这场记者会后,祁遇川算对外界甚嚣尘上的非议做了一个官方定论,顺带树立了自己作为名仑新任领导者的形象,也勉强为名仑挽回几分颓势。

    接下来两个月,祁遇川栉风沐雨,频频北上内地求援。经历了几番波折,祁遇川顺利向内地三家大型企业发行一亿股,融得数十亿资金用于名仑的新能源项目技术研发。成功定增后,名仑借此顺利复牌。复牌后,名仑的股价由开盘跌停到强势翻红,连番涨停,熬过了此次灭顶之灾。

    祁遇川大抵没少做媒体公关,那几日报纸出街,全都对名仑大唱赞歌。

    “停牌期间,名仑各项业务迅猛发展,看好未来业绩爆发式增长。此次名仑重组成功,携多重利好重回市场,或将成为a股投资的风向标……”

    辛霓坐在辛庆雄床前,柔声读着报纸。她以为这些新闻或多或少能对辛庆雄有所撼动,然而心电仪上的弧线,仍然没有一丝半点的波动。

    她幽幽叹了口气,手指微微屈起,缓缓帮他整理鬓发:“爸爸,你听到了吗?名仑会好起来的,答应我,你也要尽快好起来。”

    护士查完房后,辛霓匆匆去盥洗室化了个淡妆,便驱车往珍霓基金会赶。消沉期过后,工作成为辛霓与外界沟通的唯一纽带。她将对父亲的爱全寄托在珍霓基金上,全副精力都投入在珍霓的治理和建设上。前不久,她组织了两场跨界合作的公益文化宣传活动,活动成功落幕后,珍霓开始获得社会各界的认可,也逐渐有一些来自大型企业的捐款。

    车行至半道,助理颜真的电话打了进来:“辛总,您在什么地方?”

    辛霓目视前方:“我快到了。这么急打电话,有什么事?”

    颜真吞吞吐吐地说:“嗯……一位先生莅临珍霓,提出捐款两千万支持我们建儿童医院。”

    辛霓蒙了一下,随即,眼底有了喜色:“真的?我马上过来见他。”

    “可是,”颜真犹豫了一下,“您最好做个心理准备,因为,要捐款的是康卓群康先生。”

    辛霓嘴角旋起的笑窝一点点消失,她在亮起红灯的十字路口前出了会儿神,黯然地说:“你转告他……我稍后就到。”

    辛霓推开玻璃门,见康卓群坐在茶色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翻着珍霓的宣传资料。

    瞥到辛霓进来,他眉一挑,态度自然地说:“珍霓的慈善活动办得不错,你比我想象的更能干一些。”

    辛霓微微一笑,去咖啡机那边接了杯咖啡,按照康卓群的喜好放了三块方糖,亲手递到他面前:“谢谢你对珍霓善意的支持。不过说真的,两千万这个数字不算小,贸然收到这样一笔捐款,我的压力很大。我希望你这个决定,是建立在慎重考虑之后的……”

    作为会长,辛霓渴望这样天价的捐款,可她并不希望捐赠人带有除了慈善以外的图谋。

    康卓群看透了她的心思,接过咖啡:“我读大学时,一直在做志愿者,曾跟慈善组织去非洲做过儿童饮水项目。回国后,我一直想支持一些公益项目。但你知道的,有太多道貌岸然的项目,而我,也没有时间去甄别。选择珍霓是基于我对你本人的了解,我相信你能帮我把这笔钱花到它该去的地方。”

    辛霓心中微微一热,再次道谢后,看向他的眼神,从戒备慢慢趋向于柔和:“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了不起的履历,以前都没有听你提过。”

    “以前。”康卓群将这个词玩味了一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短到让你我不能更深地了解彼此。其实我们……”

    “康先生,”辛霓迅速打断他的话,“你的时间那么宝贵,不如我们还是着重聊捐款的事吧。”

    康卓群微微一笑,视线转落到她脸上:“好。我想先看看你们有关儿童医院项目的详细报告,如果可能,我也想了解你们还有哪些别的项目。”

    辛霓略平复了一下情绪,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两个文件夹,在康卓群左侧坐下:“除了儿童医院的项目,我们明年计划在西北做一个儿童安全饮水项目。正好,我也希望向你请教一些相关经验。”

    康卓群细细翻看辛霓递给她的报告,指着报告中的一处说:“我给你的第一个建议是不要把目标量化,有些口号喊起来很激动人心,但没有仔细的计算评估,没有成熟的策略跟进目标,很容易让目标成为妄谈。这样一来,你们在业内的信誉度会受到质疑,大众也很难再认可你们。”

    辛霓细细一想,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康卓群认真地将整本报告浏览完:“第二个建议是,做任何项目前,最好先去了解贫困人群真正迫切的需求。这几年,很多慈善机构为了迎合投资人的兴趣,搞了很多噱头十足的项目,但这些项目只是在满足捐助者一厢情愿的情感需求。”

    辛霓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你的建议很有用,非常感谢。”

    康卓群端起手边的咖啡抿了一口,蹙了蹙眉:“这是你今天第三次跟我说谢谢,既然这么感谢我,不如实际点——请我去外面喝杯像样的咖啡。”

    他突然转移了话题,且转移得如此顺理成章,辛霓有些措手不及。她张开嘴,长长地“呃”了一声,能想到的推托之词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不得不颔首:“好的。”

    珍霓所在大厦的顶层便有一家咖啡馆,很大的玻璃阳光房,洁净明亮,巧妙分布着极具禅意的植物。他们去的时候,咖啡馆生意很淡,除了他们再无别的客人。

    辛霓要了杯苏打水,康卓群要了杯蓝山。他们很快注意到正在播放的那首歌,quelqu’un  m’a  dit,康卓群很喜欢的一首法文歌。他们交往时,辛霓经常能在他的车上听到。

    辛霓有些尴尬,康卓群却很放松,他慵懒地靠向柔软的沙发背。他垂着眼帘,眼神复杂地望着辛霓,食指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叩击着沙发的扶手。

    他先开的口,受环境影响,话题很感性:“伯父还好吗?”

    短暂的沉默后,辛霓平静地说:“不是很乐观,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但总归有一线希望。”

    “当时听到那个消息,我很担心你,我怕你走不出来。但看到你这样,我放心很多。”

    辛霓抿紧唇线,没有说话。

    “不过,现在的你,和我刚认识的你已经大不一样了。”康卓群的目光有些忧悒,“辛霓,你婚后过得幸福吗?”

    辛霓的眼神跳荡了一下,明明是很温情的问话,她却有种被挑衅的感觉——她大概真的不幸福,所以才会这样敏感。

    辛霓嗫嚅了一下,倔强地仰起脸一笑说:“我觉得很幸福。”

    康卓群摇了摇头,用一种将她完全看透的、介于爱怜和嘲讽之间的那种眼神看她:“他几乎没时间陪你,连纸婚纪念日都不陪你过;在你爸爸病倒,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忙着架空名仑,改朝换代。哪怕是这样,你都甘之如饴,觉得自己很幸福?”

    辛霓的神情立刻冷了下来,她紧紧盯着他,质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康卓群无视她的质问,将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你真的幸福吗?”

    辛霓腾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尖啸:“如果这才是你今天真正的来意,那么对不起,我失陪了。”

    她定了定神,放下一张纸钞,快步走下台阶。

    康卓群跟着起身,站在她背后不疾不徐道:“我收到内部消息,祁遇川已经签字同意全面停止投建深圳阳光城。”

    辛霓脊背一僵,下一秒,她用更加急促的脚步往外走去。

    康卓群提高声音:“你真的不好奇,今年6月17日晚上,你老公在干什么?”

    辛霓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了原地。

    “你们的纸婚纪念日,你的生日,你老公却在对另一个女人唱生日快乐歌。对,你没想错,那个女人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尹青蕙。”

    辛霓缓缓回过头,与此同时,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当她完全面向着他时,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片骇人的青白。片刻后,她涣散的眼神迅速向中间聚拢,化为一道锋锐的薄刃,刺向康卓群。

    “你不信?可以理解,因为我刚开始知道的时候,比你还不敢相信。”康卓群慢悠悠地坐回沙发里,从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他不慌不忙地掀开屏幕,将它缓缓地转向辛霓。

    她一眼看清了照片上的内容,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去,良久,她从腔子里发出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哀呼。她恨自己一眼就看清了,连一点幻想、猜疑的余地都没给自己留。

    屏幕上的幻灯片每隔几秒切换一次,她的心魂还停在原地,但躯壳先一步走到了桌子前。她更清晰地看见了一个个完整的场景:夜幕中,他们从同一辆车下来;他们并肩走进华光璀璨的酒店;他在前台开卡,她则在不远处含情脉脉地仰望他……

    他们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却诡异地透着一种形之于内,发之于外的默契,那种默契,甚至超越了世间任何一对同吃同睡、同进同出的夫妻。像戏台上演对手戏的生与旦,私底下用十几年乃至一生一世的协作,摸索出的那种可用眼风、呼吸、心念交流的极致默契。

    辛霓没有被背叛后的那种绝望、无助、悲痛、激愤,那一霎,她竟没有任何一种情绪,只是生理性地喉咙发紧、头脑抽痛。就像猛然被人按进了水底,还来不及做任何应对,就被生不如死的窒息吞没。

    眼前有些模糊,她茫然地看着康卓群,他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那天在婚纱店,我听完你和祁遇川的故事,心中有了些疑惑。也许是见多了各种各样的圈套,我直觉你被人做了个局。为了解开这个疑惑,我去找了joseph  chen,雇他帮我跟踪调查祁遇川。joseph调查了半年,都没有查到一点破绽。他告诉我,祁遇川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工作狂,私生活单调乏味,生活轨迹循规蹈矩,简直无懈可击。

    “joseph一度准备放弃,但有天,他的搭档韩圭帮他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韩圭卧底黑社会很多年,几乎了解所有社团的内部动向和关键人物。有次在ktv,他听见有个醉酒的人嚷嚷‘他现在是出尽风头了,可当初要不是我,他能有机会娶大小姐’。韩圭从语境中判断他说的人是祁遇川。他打听到那个醉汉叫陈佐驹,是和义胜分管油棠溪一带的大哥。来镜海前,他一直在龙环岛附近活动。就是这个人,你应该认识他——”

    康卓群退出幻灯片,点开陈佐驹的照片。辛霓对上那人标志性的三角眼,眼前一阵晕眩,这个陈佐驹就是当年的驹哥。

    “韩圭从陈佐驹的心腹旧部身上下手,套出些东西。原来祁遇川早年帮陈佐驹玩过一阵股票,很受陈佐驹赏识、倚重。陈佐驹曾卖过祁遇川一个人情——帮祁遇川在你面前演了场苦肉计。也就是说,你跟祁遇川回家后,遇到的黑社会要债戏码,完全是祁遇川事先就设计好的。”

    说到这里,康卓群点开了韩圭偷录的谈话录音。录音中的那个人将当年的事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包括打伤祁遇川哪条手臂、哪条腿,用几成力,都有事先安排,他甚至提到了辛霓用来还债的梵克雅宝。

    康卓群看了眼辛霓,她直挺挺地站着,煞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紧绷的下颌线透出一种异样的倔强。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但这快感还不够强烈,因此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很简单的一个推理——祁遇川怎么能预知自己会在某天把你带回家,并提前跟人排演好苦肉计?只有一种可能,他有一个可以操控你行为的同谋。这个同谋是谁,我想已经不言而喻了吧?”

    “坐实我心中的猜疑后,我又开始好奇祁遇川和尹青蕙的真实关系和布局动机。他们为什么要联手算计一个无辜的少女?

    “鉴于祁遇川的底子太干净,joseph  转而从尹青蕙身上下了手。他很快查到,尹青蕙曾遭遇过强暴,时间是你们十六岁生日那天。案发后不久,你被尹青蕙骗去了龙环岛,也险些遭遇强暴。joseph  认为事情的关键在这里,所以专程跑了趟监狱。他见了那个强奸犯。那个人坚称自己没有强奸。他告诉  joseph,那天他把尹青蕙拖到船员室,制住她后,正欲行奸,却被人从背后打晕,不省人事。等他醒来,人就已经在警察局了。受审时,他宿醉未醒,供词破绽百出,句句话都对他不利。而后,尹青蕙又亲自去警局指认了他。在你爸爸的安排下,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定罪入狱了。

    “如果那个人没有说谎,那当晚强暴尹青蕙的便另有其人,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尹青蕙要违心地指认那个船员?为什么你爸爸要在这件事里出那么多力?为什么尹青蕙被强暴后不久,你也险些遭遇强暴?我们分析的结论是:真正侵犯尹青蕙的人是你爸爸。尹青蕙和祁遇川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向你们父女寻仇。不但陈佐驹的苦肉计是演戏,连你被强暴,可能也是他们设计好的。”

    这句话戳进辛霓心里,她露出疼的表情,眼神一片空白。当年那个龌龊男人的可怖声音再一度在她耳畔响起:

    “你来了?”

    “你收了老子的钱,就要让老子办事!”

    原来每一句话都有深意,原来每一句话背后都有事情的真相:有人收了他的“嫖资”,并约他在那座废工厂见面。

    原来尹青蕙对她的报复,开始得那么早,那么狠!

    “这样一来,整件事的真相水落石出。尹青蕙和祁遇川不但要报复你,而且还想通过你窃取整个名仑。他们先安排人强暴你,再让祁遇川英雄救美,赢得你的感激,再用苦肉计让你心生同情。善良如你,果然不忍把恩公丢在贫病之中,留下照看他,继而慢慢爱上他。你们的婚姻,表面看上去是天作之合,其实每一个环节都是被人精心算计过的。

    “说真的,弄清楚这一切后,我们都很震惊。joseph  破过很多绑架富家子的案件,没有一件比这桩更有艺术性。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以爱为绳‘绑架’了他们想要的目标,然后用五六年的时间,兵不血刃地报了仇,还拿到一份天价的补偿——整个名仑集团。明明是天大的罪行,却没有任何触碰法律的地方,不可追诉,无从举证……”

    说到这里,康卓群“呵”地笑了一声:“辛霓,我很佩服你,到现在居然还这么镇定。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很可笑吗?你所谓的幸福婚姻从头到尾都是骗局!上天曾给过你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是你是怎么对我的?弃、如、敝、屣!”

    辛霓缓缓抬起眼帘,深而有力地看定他,像头一次看清这个人一样,她露出一个凄凉而鄙薄的笑纹。

    “我最后额外奉送你一个真相,祁遇川和尹青蕙才是真正的情侣。他们在镜海、美国、法国、上海都有共同的房产和联名账户,连他们彼此的生意都是互相渗透,息息相关的。你除了有个祁夫人的名分,什么都没有。”

    “你都说完了?”辛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同他拉开一定距离,“再见。再也不见。”

    在她转身的当口,康卓群快步上前用力扼住她的手臂,迫使她转身朝向他,做最后的努力:“辛霓,离开那个骗子,跟我在一起吧。我仍然爱你,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辛霓木然听他说完,抬起右手,将他紧扼着她手臂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康卓群,你我都很清楚,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是得不到。”

    如遭一记冰冷的耳光,康卓群脸色一变,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辛霓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心情出的门。她走进空荡荡的电梯,异常平静地按了珍霓所在的楼层,走向最里面的角落。这时,她周身的骨头像被骤然抽去,整个人贴着冰冷的电梯壁一点点滑坐向地面。她缩在那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将头缩进怀里。很快,她听见一阵接一阵的抽噎响起,那声音呕哑古怪,像鸟类的哀鸣。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发出那么恶心的声音,悚然抬头看向面前的镜面。她沐着电梯里暗淡的灯光,看见自己的脸是青灰色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她想,如果这时她死去,一定会成为世间最厉的鬼。

    她双手撑住膝盖艰难地站起身,喉咙中发出三声似哭似笑的喘息。冷气从电梯轿顶嗖嗖地泄下,她嗦嗦地抖起来,连带着牙齿开始打战。眼泪像新伤口处的血,一点点往外沁出。愤怒、悲哀、羞耻,铭心刻骨的痛,拧绞着她的心,她再也忍受不住,孩童般放声大哭起来。

    电梯不知道在哪一层停了下来,一群人惊骇地看着电梯里歇斯底里大哭、口鼻处全是鲜血的女人,迟疑着不敢踏足进去。电梯门复又合上,剩下渐渐止住哭泣的辛霓。

    电梯再一次停下,像受到无声的催促,辛霓恍恍惚惚地出门,沿着走廊走进尽头处的洗手间。她掬一捧水,将脸埋在水里,将满脸狼狈洗去。新的眼泪和鼻血又冒出,她便再掬一捧水。这样过了很久,她神志清明起来。

    她没有回珍霓,一路下了楼,走出大厦。马路上的喧嚣声很大,渐渐盖掉她心底的喧嚣,正午阳光很有几分暖意,她站在那薄薄的温暖里,麻木地看着这个有些脏又有些浮华的世界。

    还是那个世界,但也不是了,她成了一个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辛霓沿着马路往北方一直走,许许多多的往事在她眼前穿梭。像理一团乱麻,她将十六岁后有关祁遇川和青蕙的回忆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终于从心底完全肯定了康卓群的说法。

    眼泪再一次从她肿胀的眼中滚落,单单是因为委屈。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招致这样的欺骗与戕害?但她又无法理直气壮地委屈,无所顾忌地宣泄,因为导致这一切的是她此生最亲的那个人。

    她忆起大一那年复活节,她在尹青蕙的强烈要求下,陪她去独立剧院看了场话剧《群鬼》。那个过程,她一直都有种莫名的不适,因为整本故事的主题都围绕着《圣经》里那句“父辈的罪孽,要由子辈偿还”展开。她很排斥这种价值观,也不能理解一个人为什么要成为另一个人的替罪羊。

    现在想来,尹青蕙邀她看这场戏也是有深意的——她用这种方式向她阐明了自己复仇大计的思想体系:她和易卜生一样,信奉父债子偿。

    “父债子偿……”

    辛霓出神地将这个词默念一遍,凄恻一笑,随着这一笑得了几分松快。这样也好,她替父亲受了过,那他就不再欠尹青蕙什么了。她的牺牲,促成了对父亲的救赎。从此以后,他们两清了。

    祁遇川一边松着领带,一边开别墅的门锁。他表情疲惫,像负重行了很远很远的路。门推开时,一片暖暖的烛光出乎意料地映入他的眼帘。他的手从领带上滑下,带着几分疑惑穿过光线暗淡的大厅,走进烛光如霞的饭厅。

    象牙白的长桌上布满了食物、鲜花、蜡烛,微微摇曳的烛光后,着一袭轻薄烟灰夜礼服端坐的辛霓,正静静望着他。

    场面温情浪漫,布置这一切的人却散发出一种古怪的寒意。祁遇川一时拿不准辛霓的意思,他环视四周,朝窗边走去:“为什么把窗帘都拉上?”

    “想给你一个惊喜。”

    祁遇川听见她声音里有一丝异样的颤抖,顿下脚步,返身回到餐桌前。他拉开椅子坐下,洞若观火地盯着辛霓的脸。她静心装扮过,编了条希腊风情的发辫,白玉般细腻无瑕的面庞被烛光映照出一层霞光般的艳色。这让他联想起他们在爱琴海共度的蜜月,心底不由有了些被取悦的欢愉。唯一叫他不满的是,过浓的烟熏眼妆掩去了她的清澈明净,让她看上去平添了几分鬼阴阴的攻击性。

    别有一种野性的美,可惜他不太欣赏得来。他伸手触向她眼角,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那里的妆面:“去卸了。”

    辛霓眸光流转,魅惑一笑:“不好看?”

    祁遇川收回手指落座,微眯着眼睛打量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就喜欢你原本的样子。”

    辛霓没有理会,打开红酒,小心翼翼地为彼此斟上。

    祁遇川也不再纠缠那个话题,目不斜视地铺开餐巾,挑了些沙拉放入口中:“今天没有去医院?”

    辛霓温声软语说:“车已经开到医院门口了,突然想起这段时间忽略了你,就匆匆看了爸爸一眼,折回来为你准备了这个惊喜。”

    祁遇川接过辛霓递来的红酒,一饮而尽,完全放松了下来:“你最近太累了,应该准备惊喜的人,是我。”

    辛霓低头一笑,用眼风领受了他的心意。她小心翼翼地拣了两只心形的起司球,推到祁遇川面前:“我按你的口味做的,伴红酒不错。”

    祁遇川握住她的手,一面暧昧地揉捻,一面为自己倾了半杯红酒:“下周找个时间,我们飞额济纳。这阵子的胡杨林不错。”

    辛霓巧妙地抽回手,拈起一只起司球喂到他嘴边说:“好啊,你说话算话。”

    祁遇川无声一笑,将那只起司球衔走,就势在她指尖上轻轻咬了一口。

    辛霓陪他吃完东西,放下刀叉,起身步去置物架旁,打开了音响。舞曲倾泻而出,辛霓优雅地打了两个旋儿,转到祁遇川身边,朝他递出手。

    祁遇川起身将她拉入怀中,一边跟着节拍走步,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辛霓同他对视,缠绵的旋动中,她的眸光随着光线的变化忽明忽暗。一曲舞罢,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轻轻将头倚去他怀中。

    他温热的唇落在她柔美的耳翼上,鼻息变得意乱情迷。辛霓数着他的心跳,感觉时机成熟后,轻轻踮起脚尖,突然在他耳边,学尹青蕙的声音叫道:“あなた。”

    那声音惟妙惟肖,足有九成相似,宛若青蕙亲临。

    祁遇川触电般将她推开,倏然睁大眼睛,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她。

    辛霓眉一扬,露出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容:“あなた,青蕙是这样叫你的吗?”

    见祁遇川洞心骇耳的样子,辛霓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烛影下看去,像有另一个灵魂分裂而出,迅速充满了她的皮囊。

    祁遇川朝她伸手,猛然间,脑中传来一阵让他发晕的摇荡,他勉力抬起不断下垂的眼帘,在看清她脸上那道黑色的泪痕后,不可抵挡地向地上倒去。

    祁遇川醒来时,脑仁疼得厉害,他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有些恍如隔世之感。他很费了些力气,才睁开眼睛。还在那间餐厅,室内的窗帘关着,只是没了烛光。良久,他麻木的躯体感觉到了些什么,他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绳索反绑在了椅背上。

    他缓缓支起头,看见空荡荡的桌面上摆着一排利器:匕首、美工刀、剪刀、叉子、锥子、盆栽铲,家里能搜罗来的利器,都被摆了出来。

    他目光移到辛霓脸上,她冷冷地审视着他,脸上妆面全花了,厚重的长睫像残了的蝶翅,歇落在她毫无人气的脸上,这使她看上去只剩可怜。

    祁遇川逆着灰蒙蒙的光线看了她很久,艰涩开口:“你都知道了。”

    平静的陈述句,没有一丝波澜。

    辛霓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就像死刑犯人听见那道宣判“罪名成立”的锤音,她最后的那一丁点幻想彻底破碎。她绝望地看着他,这个人是她青春里全部的幻梦,是她黑白世界里的那道七彩炫光,是她植入骨血的执念,然而这个人现在却把她推进了世界上最黑暗的深渊。

    她原本设想过,这其中也许会有什么误会,她拟了很多问题想问个清楚明白,但这一瞬间,她什么都不想问了,她觉得一切都没了意义。

    祁遇川看着那样的她,表情比她还难受,他想说些什么——但他能说什么?他总是梦到今天这个场景,总是一头冷汗地惊醒,这一刻,他无比渴望又一次惊醒,发现一切是梦,然后继续携着她如履薄冰地前行,骗过一程是一程。

    无声的对峙中,辛霓止住了眼泪。心痛得已经没有感觉了,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唤醒自己。她颤手拿起一把美工刀,一点点推出雪亮的锋刃。

    当她知道那个真相时,她恨不得把所有带尖的东西刺进他胸口。她刚刚对着沉睡的他试了很多遍,却怎么都下不了那个手。此时,她拿起这把刀,一个灵感像烟花乍绽,照亮了她一片黑暗的灵台。

    她突然明白该怎么做了,她有了彻底解脱的方法。她抬起左臂,将刀尖重重按在了左腕上。她用仿似醉到已极的眼神直直望着他,微弱又空洞地笑了笑。

    “辛霓,你要干什么?”祁遇川这才明白那排利器的用意,像读懂一个最恐怖的故事,他一下子汗流浃背,困兽一般猛烈地挣扎,惊慌失措地嘶吼,“你住手!你不可以!我让你停下,停下!”

    如果说之前辛霓还有些恐惧,但现在,那些恐惧消失了。他绝望的嘶吼声让她更加兴奋起来,像得到了肯定的指令,她的手一沉,刀刃稳稳没入了她的手腕。

    像挨了当头一棒,祁遇川僵住了。他剧烈地喘息,但呼进肺里的东西反而让他窒息。他觉得全身发热,热得快要燃烧,他有很多命令、哀求甚至哄骗的话想说,可他的喉咙像被什么扼住了,只能惊心吊魄地看着刀尖从她的皮肉里犁过。他的心脏里同时传来一阵锐痛,整个人如受重创般瘫软了下来。

    暗红色的血线汩汩流出,伤口上焦灼的剧痛让辛霓求告无门,她一边哀鸣一边扬起刀子,在伤口上划下第二刀、第三刀,她的心理防线被自己的疯狂举动击溃,脱力地倒在了雪白的地毯上。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祁遇川开始悍然地挣扎,如被巨蟒缠住的兽,他绷紧全身筋骨血肉同那绳索对抗。钻心的裂痛中,祁遇川身上的绳索开始松动。他猛力蹿起身,却在几乎站起来那一霎连人带椅滚落在了地上。

    汩汩的鲜血在辛霓身下蔓延,她脸贴在地毯上,淡静地望着蹭着地面、艰难往窗边挪去的祁遇川,她的视野变成了灰色,从浓灰、白灰、惨灰,到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但耳朵里还有声音,她听见他用头撞击窗玻璃的声音,一声紧过一声,混入她耳中绵延不绝的嗡鸣里。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刺骨的寒冷浪潮般吞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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