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让她降落
回伦敦的第五天,辛霓的监禁就被解除了。她从名仑飙升的股价和突如其来的利好消息中猜到发生了什么,但她没有打电话问任何人其中的细节。她不需要知道现在的祁遇川有多让她骄傲,因为哪怕他最一文不名的时候,他也有办法让她崇拜。
圣诞假还在持续,学校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辛霓拎着行李回到宿舍,却只停留了几分钟,就回到租赁的别墅里。人去楼空的宿舍楼阴森得吓人,别墅里总还有阳光和绿地。
伦敦有很多种好,辛霓最喜欢它的一点就是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城市里到处都有打发时光的好去处。只可惜,伦敦再好,却离祁遇川所在的地方九千公里。以前她总是冷眼看那些被异地恋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情侣,如今她受到了报应。她总能在梦里见到他,有他的梦总是色彩瑰丽,然而醒来后却会更失落,只能抱着枕头,想象此刻正抱着他的胳膊。
祁遇川经常打电话给她,他们之间有了个小默契,每当辛霓发i miss you给他,他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她;每当辛霓发i love you给他,他则会回一个me too。别有一番甜蜜,但总有些隔靴搔痒。
圣诞节即将结束的某个清晨,辛霓刚睡醒不久就接到祁遇川的电话,她一瞬就换算出祁遇川那边应该是凌晨两点。这时候打电话给她,莫不是出了什么状况?她抱着电话骤然就惊坐起来,那边却传来祁遇川略带些疲倦的低沉声音:“醒了吗,我现在在你们学校门口。”
接下来,就像一首诗里写的那样,她跑下门,打开楼梯,穿上水,喝完衣服,颠三倒四地冲出房门。别墅离lse一公里,她用四分钟就跑完全程,然后一眼看见街对面拱门下的他。
他面前的街道上川流不息,他的身边人来人往,他站在热闹的旋涡里,如同黎明前最明亮的一抹灰色。他也一眼就看到穿着拖鞋,气喘吁吁的她。没有冲过去拥抱,他们只是隔着人群,望着对方笑。
最后,他们十指交缠,相携回到别墅。见到祁遇川,别墅里的女管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辛霓从她手里接过做好的早点:“埃尔罗伊,你现在开始放假了。”
女管家闭上嘴巴,心领神会地解下围裙,向他们告辞。
房门刚一关上,祁遇川一俯身就吻在她唇上,他的吻又急又重,几乎将她的嘴唇咬破。辛霓完全招架不住,懵懵然一步步往后退去。他始终那样缠着她,她退一步,他便逼近一步,直到彻底将她按压在门上,无路可退。
辛霓喘了口气,从两人身体缝隙里举起那只小小的榉木托盘:“三明治,薯条,吃吗?”
“我来不是要吃这些的。”祁遇川接过那个托盘,随意地丢在玄关的柜子上,愈加热情激荡地吻她。
辛霓的呼吸渐渐加速,追逐着他的嘴唇去回应,直至彼此气喘不及,面红耳赤。他半拖半抱,将绵软无力的她带到沙发里。很快,她身上的衣服就被一件件丢去地上,他迅速而直接地攻陷了她。蜜糖色与纯白色纠结难解,剧烈的起伏中,他们翻翻覆覆地索要对方的温暖。
中午,祁遇川醒来,看见桌上摆着切好的火腿、面包,和一对形状诡异的心形牛排,而辛霓穿着一件大睡衣正在流理台那里榨橙汁。
感觉到祁遇川的视线,辛霓回过头对他嫣然一笑。她捧着果汁回到桌前,给他斟了一杯,然后拿餐刀切下一块牛排,叉着递到他嘴边:“我煎的。”
祁遇川咬下牛排:“有点老,煎的时候不要翻太多次。”
“我以后会注意。”辛霓抿了口橙汁,深深望着他,“吃完后陪我出门。”
“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你陪着我就好。”
用过午餐,辛霓将一把车钥匙丢给他。别墅车库里停着一辆几乎全新的白色宾利,祁遇川便开它带辛霓出了门。接下来几天,他们漫无目的地、无拘无束地旅行。他们买了很多唱片,摇滚的、爵士的、古典的,当背景音乐不停播放。在车上时,他们无话不说,回忆年少或者讨论电台里的新闻。有时候停下来去露天咖啡馆买杯超大号的latte,一起分享;有时候他们停在一个小酒吧门口,点一份烤牛肉,坐在一群人中间一起看场橄榄球赛;有时候他们把车停在一条充满尘土、砾石、黄沙的空旷道路上,一起喝啤酒看地图决定接下来的方向;有时候他们会把车停在黄昏的山谷,携手爬去山顶,并肩看一场落日;有时候他们会把车停在茂密的大树林里,在透射过树缝的千万条明亮光柱下接吻……
三天后,他们回到伦敦,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别墅,而是趁着傍晚去了泰晤士河边。他们弃了车,步行穿越威斯敏斯特大桥,大桥两岸的名胜古迹不断:圣保罗大教堂、伦敦塔、国会大厦、大本钟,他们一边缓步丈量,一边聊着那些建筑的故事。
桥上到处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卖艺者,苏格兰风笛、吉卜赛铃鼓、日本三味线,各国的乐器都能看见踪影。辛霓每路过一个艺人,就会停下脚步听上一会儿,无论对方演绎得怎么样,她都会伸手向祁遇川要来小额钞票放下。行到一半时,辛霓看见一个亚洲面孔在吹奏萨克斯,奏的正是几乎所有华人都耳熟能详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转过头,对祁遇川嘟起小嘴,祁遇川意会地伸出手,接过她吐出来的话梅核。
“祁遇川,唱歌给我听。就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祁遇川肃容斜了她一眼:“不好。”
“为什么不好?”辛霓双手拉着他的胳膊不停晃着,露出撒娇的表情。
祁遇川坦诚道:“会丢人。”
“不管,再难听,我也要听你唱。”辛霓踮起脚,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加强撒娇的力度。
祁遇川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我小学时,有一首歌开始流行起来。每到课余,同学们议论得最多的就是这首歌。我的班主任是个老古董,听到太多次议论后,他好奇地问,总听你们说那首歌好听,谁来唱给我听听吧?当时,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推荐了我去唱。我没想到自己这样受欢迎,便有些骄傲地当着班主任的面把这首歌唱了一遍。”
“结果呢?”
“他听完后,很严肃地问我身后笑得东倒西歪的同学,你们真的觉得这首歌好听吗?”
辛霓“扑哧”一声,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唱过歌。”
辛霓用了好一会儿才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祁遇川,看过爱情电影和爱情小说吗?最常见的桥段就是一个灰姑娘被一个‘王子’爱上,然后这个王子带她坐豪车,买贵重的礼物给她,带她去上流社会交际,用物质让灰姑娘目眩神迷,从此爱他爱得不得了。但是这种模式,你在我这里完全行不通,你大概不可能用任何物质的东西来让我觉得满足了。所以……”
祁遇川听懂了她的意思,无奈地嘘了口气,拿出一张大钞递给那个萨克斯手:“把刚才那首曲子再吹一次。”
接下来,在所有路过者满脸“omg”的震撼表情中,祁遇川把那首歌完完整整地唱了一遍。
辛霓用手机录下整个过程,但因为她的手抖得过于厉害,视频里的祁遇川变得横七竖八。加之临近天黑,光线太暗,大大影响了视频的效果,以至于后来她在婚礼上播放这段视频时,大家都不肯相信那是风光无限、高高在上的祁遇川。
唱完那首歌,祁遇川从地上牵起笑得发软的辛霓,黑面神一般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大概满足于他肯为她在全世界面前丢脸,那一整晚,辛霓心情好得几乎飞上了天。而为了洗脱白天的尴尬,祁遇川不得不在回到别墅后,在电脑前装了一整晚高冷精英。
第二天,伦敦下起了大雨,这让准备去海德公园的辛霓得了“雨天忧郁症”,坏情绪汩汩地从心底里冒出来。同时,因为她“老朋友”的突然到访,本来还兴致高涨的祁遇川,也罹患上了“雨天忧郁症”。
他们不得不在沙发上看电影打发时间,她抱着薯片,他抱着她。电影是祁遇川挑的《肖申克的救赎》,很经典的影片。小腹处隐隐的生理痛让辛霓实在打不起精神,便懒懒枕在祁遇川腿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当她看到男主角入狱后遭遇的不幸和不公,不禁蹙起眉感慨:“真是难以相信,现实中的监狱也会这样黑暗、丑陋吗?”
祁遇川像是完全进入了电影的情境,斑斓的光线下,他的眼珠冰冷如琉璃:“现实生活中的监狱,只会更黑暗更丑陋。”
辛霓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异样,翻转过身子,敏感地望着他。
“你知道世界上最好的学校是什么吗?”
辛霓没有回答。
“是监狱。”
“为什么?”
“因为那是狼和魔鬼的天下,你会从那里学到很多刻骨铭心的东西,比如怎么改造环境,怎么变成一个强者。”祁遇川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与她对视。
辛霓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伸手环住他的腰:“我不想看这个了。”
“你想看什么?”
辛霓抿着唇,想了会儿说:“什么都不要看,陪我去逛考文特花园。”
考文特花园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没去之前,祁遇川以为那里真的是一座花园,到了才发现它其实只是一座非常喧嚣的市场。市场分为三部分,一部分主营古董、艺术品,一部分主营零食、鲜花和创意居家的东西,另一部分则销售服装和生活用品。市场里热闹非凡,世界各国的面孔摩肩接踵。他们手牵手一道道逛过去,辛霓不时拿起一只银盘子、一个相框、一个老打火机,但看过后,她又都将东西一一放回原位。逛到美食区时,辛霓终于有了斩获,来自一家手工甜品店自制的巧克力软糖。她笑盈盈地打开一粒,递到祁遇川嘴边。
“我不吃甜食。”
“这种软糖我经常吃,每次吃的时候,都会想起你。”
祁遇川不明所以地看了眼那颗黑乎乎的、岩石一样的糖果:“为什么?”
辛霓眯起眼睛,笑吟吟地说:“因为它和你很像,看起来很黑,吃起来很甜,心又软软的。”
祁遇川被她这个类比逗笑:“跟你在一起,总觉得世界和人都变得简单。”
“化大为小地看,世界本来就很简单。祁先生,欢迎你来到一个简单的世界。”辛霓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往隔壁的花店走。
那是一家专营各种玫瑰的店,区别于常见的玫瑰,那里的玫瑰花朵大而厚实,花型优雅得像艺术。
“真美,都是稀有品种的玫瑰,好多我只在《玫瑰圣经》上看过。”
“玫瑰也有《圣经》?”
“有的。历史记载,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很喜欢玫瑰花,为了排遣拿破仑出征后的寂寞,她在城堡里种了两百多种玫瑰,并且请著名画家雷杜德画了一本《玫瑰圣经》。史书上还有个很感人的记载,英法海战期间,每当为约瑟芬运送玫瑰的船只经过时,法国就会主动停战,便于约瑟芬皇后能第一时间收到玫瑰。”
“拿破仑还干过这么儿戏的事?”
“怎么叫儿戏呢?”辛霓语气里带了点嗔怪,“这才是极致的爱。”
“好吧,那你觉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爱德华八世不爱江山爱美人也是极致的爱吗?”
“当然也是!”
祁遇川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原来你理解的爱,是男人为女人不惜一切地犯傻。”
辛霓环视着玫瑰,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嗯,勉强也可以这样理解。”
辛霓松开他的手,走到店主身边询问每一种玫瑰的名字。格鲁斯亚琛、帕特奥斯汀、坦尼克、方德波尔格……连祁遇川自己都很难相信,他竟会花那么久的时间,陪一个人去弄清楚每种玫瑰的名字是什么。
临离开前,他写了个便签并五十英镑递给店主,然后切下几枝辛霓看得最久的玫瑰。两人穿过人群,走出市场,祁遇川顿下脚步,从花束里抽出一枝玫瑰递给辛霓。辛霓接过花,含笑凝望着他。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她问:“这枝玫瑰叫什么来着?”
“这枝叫i love you。”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说爱她,辛霓猝不及防地愣住,有些苍白的脸上渐渐浮起一片绯红。
祁遇川将第二枝玫瑰递到她手上:“这支叫あいしてる。”
继而是第三枝:“这枝叫je t’aime。”
他说日语时,音色纯净,宛如日剧里纯净的少年;说法语时,音色深沉,又像西片里深情的绅士,这让辛霓生出种错觉,仿佛不同时期的祁遇川在这一刻交替登场,对她说着“我爱你”。
辛霓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她屏住呼吸,看着他迟迟未递给她的第四枝,轻声问:“那这一枝呢?”
“这枝叫嫁给我。”
辛霓与祁遇川的婚期定在当年6月17,辛霓二十二岁生日当天。日子是辛霓定的,乍然听到那个日期,祁遇川有片刻失神,似有一霎犹豫,但最终还是在她期待的目光中点头。
婚礼前夕,拿到普通学位的辛霓放弃了继续进修,早早回国准备婚礼。拿到荣誉学位的青蕙考虑了一晚上,放弃申请master,和她一起回了镜海。返程的飞机上,辛霓替青蕙惋惜:“为什么要放弃唾手可得的进top5的机会呢?”
“你和高衍都回国了,我一个人留在英国有什么意思?”青蕙望着舷窗外的云层,轻言细语道。
辛霓忍不住嗔怪:“我代表高衍表示,我们在的时候,你也没有特别依赖我们。”
飞机穿越云层,一片强光映入青蕙眼底,她眼睛微微一眯:“那不一样。再说,比起读书,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更重要的事呢?”
“嫁人啊。你马上就要嫁作人妇了,我也不想太晚才有归宿。”
辛霓长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我还以为高衍要等到三十岁。”
回到镜海后,辛霓只在家里倒了一天时差,就拽着青蕙陪她去看婚纱。婚纱是她亲自在英国淘的一件古董,20世纪的作品,经典的蓬裙,象牙白的伯爵夫人缎面配五米长的布鲁塞尔花边披纱,典雅高贵。只是领口的设计需要改动,她便提前寄回镜海。辛庆雄看过后,嫌婚纱不够华丽,又提议在头纱上点缀万粒珍珠。辛霓对此没有异议,随他处置。
改婚纱的是一家只为vip客户提供定制服务的成衣店,为了改这件婚纱,店里三十位师傅一起上阵,用了半月手工,才加急修改出来。
辛霓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穿上那条闪烁万千珠辉的婚纱,被镜子里的自己惊呆。
“好美!”连青蕙都忍不住惊叹。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康先生,有客户在上面试衣服,我们现在不方便接待您。”
楼梯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辛霓愕然回首,数月未见的康卓群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提着婚纱的双手骤然收紧,目光慌乱地望着他。
紧随而来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连连对辛霓说着道歉的话。
康卓群在辛霓身后的沙发上坐下,平静地打量着身披婚纱的她:“刚巧在路口看到你,就过来打个招呼。”
辛霓想了会儿,轻声地吩咐店长:“麻烦你们离开一下。”
屋内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的恩怨,识趣地退下。
“我以前想象过很多次你穿着婚纱,站在我旁边的样子,今天终于看到了,和我想的一样漂亮。只可惜,你穿它却不是为了我。”康卓群笑了,那种笑容辛霓从没有见过,什么情绪也没有,纯粹只是一种表情。
“康卓群,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想当面跟你说……”
康卓群打断她:“别说。我不想听那三个字。”
辛霓点点头:“好。”
康卓群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辛霓,不要嫁给那个人,很危险。”
听他这样说,辛霓反而镇静很多:“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年少无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决定嫁给他。我不能对我爸爸解释,但可以告诉你真相,我和他在六年前就认识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最重要,也最爱的人。”
“六年前?”康卓群很诧异,狐疑地看着她,“六年前,你怎么可能有机会认识他?”
辛霓极简洁地将她跟青蕙偷偷离家,在龙环岛落难,被祁遇川所救的事情说了一遍,康卓群难以置信地听完这段过往,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辛霓:“辛霓,你真觉得那么戏剧化的相遇,仅仅用缘分就能解释得通?”
他言外有意,辛霓听在耳中,心里有些不适。她默默暗忖,像康氏母子这类一生都在布局筹谋的人,会用怀疑一切的目光看问题,也不稀奇。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康卓群没有继续延伸这个话题:“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嫁给他。我和他交过手,这个人是丛林法则的玩家,不适合你这种温室花朵。”
辛霓冷淡而疏离地致谢:“谢谢你的提醒,我们很合适。”
康卓群气极反笑:“跟狐狸在一起的兔子,不到粉身碎骨那一刻,绝不会以为自己只是狐狸的储备粮。辛霓,你会后悔!”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辛霓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从肺腑里松了一口气,她宁愿他这样诅咒她,如果这能让他觉得好过些的话。
辛霓和祁遇川的婚宴定在本岛第一大酒店,婚礼前夕,早有国际知名策划团队将酒店装饰成华丽国。辛庆雄嫁女,少不得要隆重盛大,轰动全城。次日十一时,全城名流显贵接踵入席,坐足百桌。浮荡璀璨的灯海下,四面大屏幕循环播放着一对璧人的照片。外场的茶歇区,近两百人的媒体团热火沸腾地向外界直播婚宴的外围细节。
吉时一到,一身纯黑礼服的祁遇川在伴郎团的簇拥下先行进入礼堂中心。之前同康家轰轰烈烈地闹了那么一大场,众人都知辛庆雄这位东床快婿手段过人,今日见他本人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气度不输世家巨子,又不免暗暗点头,默认了这位新贵的进场。
空灵的女声合唱起《婚礼大合唱》,一道巨大的射光照向大堂的拱形挑高大门。大门洞然开启,载着新娘和伴娘的鲜花马车从草坪的一端缓缓驶来。辛庆雄将蒙着头纱的辛霓牵下马车,带她缓缓走到红毯另一端,颤手将她交给祁遇川。司仪适时发问:“新翁这一刻有什么话想对女婿说?”
辛庆雄接过话筒,稳了稳情绪,五味杂陈道:“娶了我女儿,你以后要三从四德。”
来宾暧昧地哄堂大笑。祁遇川没有丝毫窘迫,坦然看着薄纱后光彩照人的辛霓:“我记住了。”
司仪照本宣科地念完誓词,两位新人交换戒指,一句“我愿意”,一句“我能做到”便完成了最神圣的结合。
雷动的掌声中,酒店穹顶开启,空投下千朵玫瑰。与此同时,四面大屏上忽然切入祁遇川在威斯敏斯特大桥唱情歌的视频。视频里的歌声录得有些发飘,又夹杂着辛霓时不时发出的笑声,现场断断续续地听来,他的歌声非但没有那样可笑,反而让在座的感性女士们热泪盈眶。
而这些为之动容的女士里,以伴娘的反应最大,她感动得泪如雨下。只是她的哭相不太好看,面目扭曲,瑟瑟发抖,不像一个喜气的伴娘,倒像是舞台剧里的一抹哀怨幽魂。
祁遇川和辛霓结婚后的第二天,镜海一位专栏作家在报纸上写了百老汇著名音乐剧《一步登天》的剧评,评论大肆讽刺清洁工费嘉诚通过利用女人成为公司高层,看似一步登天,实则让人嗤之以鼻。更微妙的是,这条剧评就放在祁、辛世纪婚礼的大幅报道之下,拐外抹角地打了祁遇川一个耳光。
媒体时代,意见领袖们的声音往往传递的是民意。由不得城内男人不嫉妒——
早年有内地富豪想立足镜海上流社会,通过种种手段造势:又是一掷千金包养明星,又是连买三辆豪车博眼球,又是斥巨资买半山豪宅比邻赌王而居,前前后后折腾了两年,被迫花数亿买了家上市公司的壳,才勉强登上财经版头条。而祁遇川在短短时间内就通过一场婚姻在镜海主流富豪圈横空出世。
更可气的是,他所娶之人不但美貌,嫁妆也丰厚得惊人,涵盖半山别墅和数目可观的名仑股份,真真是一朝得势,青云直上。
风口浪尖上,辛霓和祁遇川明智地飞去希腊,在碧海蓝天间度够三十天蜜月,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镜海。
夫妻俩甫一回来,就被辛庆雄约去做了次长谈。他们谈话后的第五天,辛庆雄就召开董事局会议,以“任职期间效益不佳”为由宣布辞退柳东阳,同时任命祁遇川接任名仑coo,以集团三把手的身份,全面负责公司的市场运作和管理。
董事会对这个决议反应很平静,虽然近年来,柳东阳对名仑的发展作出了不少贡献,但比起只能维稳的他,能带名仑更上一层楼的祁遇川明显更适合这个职位。
会议结束后,柳东阳很有风度地向董事局告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愤然一拳砸在办公桌上。他气咻咻地坐在皮椅里,瞳孔收缩,双手发抖,咬牙切齿地望着磨砂门外的办公大厅。不多时,他透过玻璃看见散会归来的赵彦章,他阴沉一笑,渐渐将绷紧的肌肉放松。
下班时间一到,柳东阳就出现在赵彦章的办公室内。正在整理文件的赵彦章回头见是他,已将他的来意猜到几分,他停下动作,漠然问:“有事吗?”
柳东阳将门反锁上,走到赵彦章的办公桌后,大马金刀地坐下:“赵董,晚上一起喝一杯?”
赵彦章冷冷地说:“我和你似乎没有喝一杯的私交。”
“赵董,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兔死狐悲的情绪吗?这些年我为公司做了多少事,结果辛董有了半子就立马踢我出局,一点情面都不留。我算是死了心了,我原以为辛董和别人不同,结果他还是走了家族企业领导的老路子,抱着怀疑的态度对任何效忠于他的人,任人唯亲。”
赵彦章不耐地打断他:“这些话适合一边喝着闷酒一边跟自己的老婆说。”
“赵董,我是为你担忧。这些年,辛董陆陆续续转给你不少股份,让你做副董事。所有人都认定你是集团未来的接班人。谁承想大小姐她不按套路出牌去嫁豪门,吃家族基金,拿遗产,反而招了个上门女婿。公司有个这么能干的驸马爷,以后谁是真正的接班人,那就两说了。
“表面上看,你目前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大小姐一结婚,就拿走了名仑779的股份,仅次于你所持的821的股份。没准等她生了孩子,又能收到点股份当礼物。到时候,你的第一大单一股东的位置未必还能保得住。更麻烦的是,祁遇川手上也有不少名仑股份,他们夫妻若是联起手来,以后你在公司恐怕要处处受制于人了。”
赵彦章平心静气地说:“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我说到底只是个打工的,被踢了也就是一时之恨。可是赵董你不同,这些年,你为辛董出生入死,忠心不贰,图的是什么?你甘心一辈子当老二?我劝你趁年轻,早为自己做打算。”
“谢谢你的建议。”赵彦章眉心微蹙,“请你出去。”
柳东阳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拉开门扬长而去。
柳东阳走后,赵彦章整理文件的动作越来越慢,他微微咬紧了牙,将几乎整理好的文件“啪”地丟回桌面,抵着桌子一角坐下,他脊背松弛地弓着,垂头缓缓松开领带。良久,他捞起一旁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想见你。想喝你调的马提尼。”
辛霓拉开落地窗的纱门,从室内走去露天阳台,阳台被一棵大枫树遮去了半边天空,另一面可以看见远处的山景。阳台上有躺椅和阳伞,摆着几件工艺品。辛霓伸手摘下一片枫叶,回身对青蕙一笑:“你真会挑地方,办公累了,去阳台上躺一躺,又像是在度假。”
青蕙微微一笑:“可惜你黄昏才来,要是清早来,这里烟雾迷漫,很诗情画意。只不过租金也不菲,我目前赚的钱刚够房租和养员工的。”
青蕙低下头,一小绺发丝从她耳边垂下,她将有些松散的盘发解开,理了理又利落盘上。她习惯性地抬手在脖根处轻轻揉了几下:“一天天下来,真怪累的。”
从英国回来后,她就搬离了大屋,在这个创业园租了一层楼,招了八九个员工开了间小型私募公司。她在自己办公室后隔了一个休息区,工作和起居便都于一处解决了。
“嗳,我真是糊涂了,你喝些什么?咖啡还是红茶?我叫秘书倒给你。”
“不用了,不耽误秘书小姐下班。”辛霓走到她的储藏柜前,指着里面放着的调酒工具,“咦,你在学调酒?这么有闲情雅致?”
“哪里是闲情雅致?有时候遇到难搞的客户,亲自给他调杯酒,很容易就有了话题。用这种方式陪人家喝几杯,既讨好又还能有几分矜持。”
辛霓眼睛笑出弯月的弧度:“给我调杯吧。”
“做我客户吧,做我客户就有酒喝。”青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也未免太精刮。”辛霓假装板起脸,“我不要喝了。”
青蕙一笑,从冰箱里拿出原料,取了朗姆酒和酒器,娴熟地给她调了杯黛克瑞,其间,她还俏皮地对聚精会神观看的辛霓表演了一招花式调酒的手法。辛霓看得很惭愧:“作为全职主妇,我连蛋糕花还不会裱,你竟都可以做调酒师了。”
青蕙将甜美怡人的成品递给她:“你真打算待在家里做主妇?不进名仑工作?”
“目前没有工作的打算。”
“为什么?”
“不想让外面的人认为名仑现在是家夫妻店,也不想影响内部工作人员的情绪。所以,让他去独当一面就好。”
青蕙眯了眯眼睛:“婚后生活,感觉怎么样?”
辛霓会心一笑,有几分腼腆地说:“不能再好。”
见青蕙似乎还在等着下文,辛霓不得不详细补充:“我们目前正在一起选家具,他选每一样东西时都很认真,好像把我们一生一世都考虑进去了;他买了伦敦的一家玫瑰花店,把所有玫瑰都空运了过来,每天傍晚,我们都在一起做移栽工作;我们养了一条狗,如果回家早,他会帮我给狗洗澡;晚餐我会亲手做给他吃,再不好吃他也会吃完,然后帮我刷碗;除了不许我挑食以外,他很尊重我的生活习惯……以前听人说,一个女人飞行的最高点就是结婚,结婚后就要慢慢落到地面上,导致我有些害怕婚姻。但实际上,和爱人脚踏实地、并肩前行的幸福感远远超过一个人飞行。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和高衍结婚?”
听得出神的青蕙表情明显一怔:“呃……这似乎不由我们决定。另外,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幸福。”
“高衍还在南非陪高伯母勘察业务?”
高衍回国后,一改往日的叛逆,对高燕琼百依百顺,并拿出接班人的学习姿态,陪她满世界跑。目的是为了赢得母亲欢心,让她点头同意青蕙过门。
“快回来了。他昨天还叮嘱我跟你道歉,因为航班问题没能赶来参加你的婚礼。”
“说不介意是假的,不过,我接受他的道歉。”
这时,青蕙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一看,对辛霓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走向阳台。不多时,她返回室内,对正在小口品酒的辛霓说:“晚上有个客户约我见面,不能留你吃晚饭了,改天我再约你。”
辛霓看了眼时间,放下酒杯:“晚上我刚好也有约,先走了。”
辛霓出门,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大厅,走向门外的旋梯。手机响起,是祁遇川,她接起电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台阶下走,一边同他商议晚上碰面的地方。两人讲了十几分钟电话,就在辛霓迈出创业园大门的瞬间,她突然失声道:“哎呀,专门来给青蕙送喜糖和礼物的,竟然忘了把东西给她。我回去一趟。”
她收了线,匆匆忙忙地往回走。待她再次站在通往青蕙办公室的旋梯上,天已经半黑了。她歇了会儿脚,一路拾级而上。办公室大门依旧洞开着,只是没有亮灯,有些森然。她快速穿过办公区域,转身朝走廊尽头的“总经理办公室”走去。那里,门还保持着半掩的状态。走到门口,她想都没想就把门推开,猝不及防的,她看见了让她心惊肉跳的一幕:
着一条纯白低胸长裙的青蕙,将整个左胸袒露在空气里,她紧紧闭着眼睛,右手死死拧掐着自己左胸上的皮肉。她像是凌虐了自己多时,整个左胸上布满了骇人的青紫瘀痕。
辛霓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礼物“当啷”一声掉到地面上。青蕙悚然一惊,睁眼朝门口看去,正对上辛霓苍白的脸和惶恐的眼神。青蕙狼狈地将裙子的左肩拉上去,同样惶恐地望着辛霓。大约一念之间,她的眼神镇静了下来,眼泪倏地淌了下来。
辛霓定了定神,难以置信地走近她:“你在自残?为什么?”
青蕙抽噎着,水光潋滟的眼睛死死盯着辛霓的面部表情:“这么多年了,我真的没办法从那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
她指的是被强暴的往事。辛霓断然没有想到,那件事的阴影竟一直盘踞在青蕙心中。作为朋友,她好失职!她上前拥住青蕙,跟着哭出声来:“你要是痛苦,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你不明白,有时候只有身体上的痛感才能转移精神上的痛苦。”
“答应我,戒掉这种怪癖,去看心理医生。”
“好。”青蕙从辛霓肩上抬起头,楚楚可怜地望着她,“你也要答应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祁遇川。永永远远替我保密,你能做到吗?”
“好,我答应你。”
看到辛霓坚决的表情,青蕙破涕为笑,她错开辛霓,去门口捡起地上的东西:“你们的喜糖?”
“刚才忘记给你了。”
“这个盒子里是什么?”
“希腊的蓝宝石。”
青蕙打开一看,瞳仁发亮:“好美的蓝色。刚好配我今天的裙子。”
说着,她将项链戴上,又随手拿起一只粉饼,若无其事地为自己补妆。她态度轻松自然,泰然自若地微笑,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辛霓的一个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