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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锁住的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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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山月的目光下意识移向博物架上的狸猫木雕。

    几乎所有人都屈从于“习惯”二字,同一只手无论何时,发力的走势都基本趋同,甚至每一次的发力力度、停顿的节点、收尾的弧度会在长年累月的练习中达到惊人一致——这也是,鉴画最根本的关窍。

    而用笔和用刀,是同一只手。

    贺山月从狸猫寥寥几笔中,判断木雕和其中几只画猫的画迹,是同一个人所出。

    而且,是个手劲很大的男人。

    贺山月抽出一张笔迹最明显的猫来:“这张有些不同,虽笔法上稍有生疏,狸奴的神态却最生动温柔。”

    周狸娘凑上前,抿唇一笑,眼中有不尽的柔意,说话也顺畅了许多:“是吗?我也喜欢这张,你看,画的是乌云盖雪,满背的灰和四爪的白,又灵又恬。”

    贺山月侧眸看周狸娘。

    浅灰的麻衣长衫,两支雪白的手腕和一张素净的小脸,恰如一只不算十分漂亮,但因怯弱胆小而惹人怜爱的乌云盖雪。

    世上最好的画,是满怀爱意的笔墨。

    贺山月不动声色地将画放在桌上,顺着周狸娘聊了几句树与猫儿,最后以商量的口吻定下明日的教学进程:“咱们小时学画画,家里穷,总带了些急于求成出师赚钱的目的,学得囫囵吞枣。程家的小姐不需要早早讨饭养家,咱们便稍稍慢一些。”

    “我看了看,狸娘你擅长线描和勾勒,你便从最简单的梅花开枝、落瓣、含蕊一步一步教起,你只需要画画即可,不需你太过开口说话——我来教赏画与鉴画吧。”

    周狸娘愣愣的,见贺山月盯着她,便赶忙重重点头。

    略有些发秃的头顶又成了看人的常客。

    贺山月转身回屋。

    夜幕全然落下,王二嬢住外间,贺山月睡里间,隔得不远,但也算两间房。

    王二嬢闭着眼,翻个身:“你要是心子狠点,把开口教课交给那根麻么儿,她不晓得要惹好大的笑话,东家一看她话都扯不清楚——明天她就滚蛋啰!”

    麻么儿?

    贺山月轻轻“嗯?”了一声,表示没懂。

    王二嬢解释:“就是那个周狸娘啊——我们川人喊哑巴猫儿,都喊麻么儿。”

    贺山月:

    贺山月也翻了身,没答话。

    隔了一会,黑暗中,王二嬢才道:“你是不想看她出丑吧?”

    贺山月仍旧没答话。

    王二嬢又翻了个身,半撑起腰,换了个话题:“你和那根麻么儿,简直是南辕北辙。你画大开大合的山水,她画几笔描成的线条,你孤儿一个,她屋土里还埋着八个,你高她矮,你漂亮得像幅值百两的画,她”

    姑娘的外貌不作评判,王二嬢顿了顿:“程家怎么会把你们两个拼一起来比?有啥子好比的?”

    黑暗,沉默的黑暗。

    里间没有声音。

    王二嬢撇撇嘴,怪不得这么多年,“过桥骨”聚餐都不喊她一起吃火锅——对外嘛,顶着一张没有任何瑕疵的漂亮脸蛋,处事亲和、待人温柔;私底下简直是个冰窖,又冷又硬,根本捂不热。

    王二嬢再翻个身,隔了很久,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才听到里间开了口。

    “有一样特质是她有,而我没有的。“贺山月道。

    王二嬢像梦游一样睁开眼:“啊?”

    “怯懦。”

    里间传来清冷的、平缓的、无波无澜的声线。

    她和周狸娘同时入选,她的优势一眼可见。

    而周狸娘,一定有程家更需要的东西,才会让程家无视所有差距,把她们两人拖到一条线上重新比较。

    怯懦通常意味着胆小,而胆小,通常意味着听话。

    程家想要一个听话的教书女先生。

    虽然贺山月现今暂时无法理解程家的目的,但这是她见到周狸娘后,剖解出的绝对正确的结论。

    王二嬢在梦乡中浮浮沉沉,迷蒙中答话:“那你作咋个办?怂起脑壳作乌龟,也装成个锯嘴的葫芦?”

    “我不一定要考最高分。”

    “只要保证对手是零分。”

    “我就赢了。”

    贺山月轻声道。

    第二日,早上还有些日头光晕,用过晌午就开始落雨,段氏身边的一等丫鬟黄芪请周、贺二人前往东南角的“子规堂”。

    不大的程府竟在女眷所居的内院,修了一间专供在室女上课的家学。

    学堂不大,但有三层楼,一楼左右摆放八张桉木矮桌,二楼有琴、琵琶、筝、笛子和好几本散落的琴谱,三楼的小门用铜锁锁住,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黄芪福身:“我们程家虽是商贾之家,却也忝得皇商之名,对郎君与姑娘的教养同样看重,诗书、乐理、礼仪君子‘六艺’都是要细细学来的。今日开课,按原先的旧例,本应由我们太太来,谁曾想舅小姐突然有些不好,便被绊了脚,便由我为二位细说家中参学的姑娘。”

    “舅小姐有些不好”——不知为何,贺山月突然想起第一天来程家时,正堂外传来的突如其来的嘈杂。

    “除去陡染风寒的舅小姐,如今有四位姑娘参学,年岁最大的是程家二房何太太的内侄女,姓何,唤作窈娘;第二第三都是程家族中的姑娘,一位唤作巧之,一位唤作晓之;最小的,是我们太太父亲的旧识之女,姓林,唤作越越。”

    贺山月发问:“程家,不是,住在这宅子里的程老爷和程二爷,膝下不曾有姑娘吗?”

    黄芪一笑:“自是有的,老爷的两位小姐年岁都不大,一个九岁、一个七岁,大小姐是太太所出,二小姐是顾姨娘所出;二爷所出的三小姐更小些,如今都和郎君在外院学四书。”

    贺山月微微垂眸,敛下眼中的锋芒。

    黄芪的笑容端庄得体,髻上插着的纯银暖菊迎秋发簪,比黄栀与那黄莲所有的首饰加起来都重。

    贺山月没有再发问,反倒是周狸娘结结巴巴嘟囔一句:“怎都是别人家的姑娘呀,这是什么道理”

    黄芪笑道:“周姑娘此言差矣,程家对外义诊赠药,锄病扶弱;对内开设家学,广纳志才,在城内城外都是有名望的。”

    “这些姑娘不管是哪家的,姓不姓程,只要她们一心向学,那程家就善心供学,从不曾收一子一粟,这才是真正的善行、善心、善举呀。”

    黄芪说得周狸娘面红耳赤,仿佛自己像个只知算计的庸人。

    贺山月笑了笑:“还敢问三楼锁着什么?可是我们的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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