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罪与流浪猫
晋云瑾甩开晋慨然，移动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把门锁上，小声问：“什么事啊？”
“在蓝港城的时候……”寻望把那晚的事说了一遍“他说，我想知道的话，可以问你。”
少女沉默了很久。
久到寻望的手机都有些微发烫。
但他始终耐心等待着，直到那头的呼吸稍稍重了一些。
晋云瑾干涩地道：“这件事……一直是家里的禁忌。云声哥愿意让你知道，说明他真的很看重你。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差不多是十年前。”
“嗯。”寻望低低出声，他察觉到这会是个沉重的故事。
她似乎是深吸了两口气，才声线颤抖地开口：“其实，云声哥本来有一个亲妹妹的……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比他小两岁，叫做晋月音。月音……是个天才，特别聪明，身为最罕见的天生临界者，一岁的时候就突破临界点，成为了超凡者。晋家都把她当作下一任家主，家主夫妇也对她很宠爱，可以说，她是整个晋家的宝贝。云声哥自她出生以后，在家里就像一个客人，没有人在意过他了。”
“但他还是很爱月音，因为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她是真心实意对每一个家人好。特别是云声哥，每次家主夫人骂他，都是月音挡在他的面前，连挨打都想要替哥哥挨。我和月音没见过几次面，但她却能记住我的喜好，我难过的时候，还会带着我喜欢吃的零食偷偷来看我。她不止一次和我说，有晋云声这样的哥哥，是她最开心的事，但她不理解为什么爸爸妈妈都这么偏心，如果可以，她愿意把家还给哥哥。”
寻望捏紧了手机，这样的故事他始料未及。
又深吸了一口气，晋云瑾接着说道：“后来，云声哥十岁那年，也是月音八岁生日的前一天，月音求云声哥带着她溜出去玩，她想买一点礼物在生日那天送给来参加宴会的客人，给大家一个惊喜。怕被发现，她还拜托了我打掩护。他们两个都很聪明，而且那天为了给月音筹备生日宴会，全家都忙得团团转，于是没人发现他们溜出了祖宅……结果，他们在街上被人绑架了。”
“那段时间，晋家还是前任家主在职，与一些势力结了大仇，只是这些事我们小孩都不知道，还以为星城安安稳稳，可以随意出行。”晋云瑾哽咽起来“直到晚上，有佣人找遍整个庄园都没发现他们两人，才意识到出了大事。所有大人和轻甲军全部出动，翻遍了整个星城，凌晨才找到绑匪的根据地。”
寻望屏住了呼吸。
他已经猜到故事的结局。
晋云瑾轻声颤抖着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当时到底是什么场景。妈妈提过两句，说大人们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云声哥昏倒在不远处的路边。他们撞开仓库的大门，发现里面全是尸体，包括月音的……月音为了救哥哥，骗他先走，然后用自己挡住了大门，拼命到了最后一秒。她……她被折磨得连全，全尸都没有……”
“从那以后，晋家的氛围就变了。前任家主因此下台，现任家主的夫人打击过大，得了疯病。我……我也没脸再在晋家待下去。在他们眼里，我也是害死月音的共犯。”
寻望眸色沉沉：“所以你才坚持当雾猎者。”
“嗯……”晋云瑾嘴唇嗫喏几番，垂下眼睑，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但云声哥才是最可怜的。每个人都怪他，家主和夫人说他身为哥哥，没有保护好妹妹，罪该万死。每天，夫人见到他，都只会说一句话，‘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他也恨自己，恨得快死了，可他不敢自杀，因为他的命是月音给的。之后，云声哥就变了一个人，他开始更加疯狂地学习，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学习，他想代替月音活下去，想变得和月音一样优秀，直到能够承担起晋家的重担。”
“夫人的疯病时好时坏，甚至有时候会把云声哥误认成月音，只有看见‘月音’，她的病情才会稍微稳定。知道这点后，云声哥就开始留长发。他和月音长得很像，留了长发就几乎和她一模一样，夫人看见他心情也会变得好一点。所以十年来，云声哥再没有剪回过短发。过了这么久，现在夫人也知道了他不是月音，不过终于不会再要他去死了。我想，她可能也累了吧。恨累了。”
恨累了。
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三个字。
他想起晋云声苍白着面色，一遍又一遍说自己是罪人。
他想起视频里，那个留着长发的小孩因为机器人出了故障而泪流不止。原来他哭只是因为自己还不够优秀，他在恨自己没用。
寻望心口有点发酸。
晋云声在人前总是自信、温柔、耀眼无比，像一生没遇到过挫折，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想象到他其实从没拥有过父母的爱，甚至是在极度的恨中长大。
或许，连他现在的模样，也不过是一种逼自己成长起来的伪装。
两人沉默了许久，寻望冷道：“父母没有监管好自己的孩子，他们才是罪魁祸首。在女儿出事后，没有照顾好另一个孩子的心理，反而倒打一耙，把罪责全部推给一个尚没有自理能力的幼儿身上，不可谓不无耻。他们没有任何恨晋云声的资格。”
晋云瑾苦笑道：“道理都明白，但人心终归难测，他们或许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怪别人，总比怪自己容易。而且，看见云声哥，他们就会想起那晚……情绪怎么会不激烈呢。”
她顿了顿，绝望道：“云声哥也是一样，他心底里，也会恨自己一辈子的。谁也无法开解。”
寻望自嘲地提了一下唇角，却只露出一个难看的弧度：“我知道，我知道有人因我而死是什么心情。即便我们不是真凶，但罪责却难以忘怀。我们活着，不过是在进行永恒的赎罪。”
“……”晋云瑾咬了咬唇，轻声道“可为你们而离开的人，会希望你们恨自己吗？”
寻望没有回答。
他无法回答。
是与否其实都不对。
因为死了的人，便是死了，灵魂永远沉寂在彼岸。就像一道伤疤，只要活着就一直在提醒自己，这条命是谁换来的。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一种责任。
人绝不能抛下责任而活。
他没再说话，晋云瑾也不再开口，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不约而同挂断了通话。
在寒风中站了许久，他踌躇着，终于还是打给了晋云声。
沉沉的木门被小心阖上，晋云声松开门把手，朝已经被门阻拦的房间看了会儿，才缓缓转过身。
他抬起眼，身形一滞。
只见奢华古典的走廊上，一个美艳而充满气势的女人朝他笑着走来，她和晋云声有五分相像，高鼻深目，五官深邃，如一个精致的人偶。她今天盛装打扮，穿着华丽的黑色礼裙，提着一个镶满钻的小提包，珠光宝气，艳光四射，却令人不敢直视。
因为她地位远超众人，且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挥挥手就能定下千万人的人生。
她走近了，挑起眉毛，捏着晋云声的下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啧道：“又被小姨扇了？”
“堂姐。”晋云声敷衍地微笑“我们星灯科技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全大陆最有名的钻石王老五，富豪排行榜的前十名获得者，连续十年最佳企业经营者获奖人，怎么今晚有空来看我？”
“停停停，”晋云逸好笑地打断他“少来啊。还不是听说我们小可怜一回来就去看妈妈，还被痛骂了两个小时。不过今年确实不一样，毕竟……今年月音就该满十八岁了。”
晋云声神色一黯。
“又想回房间自己黯然神伤了？我特意带了酒来，走，姐陪你喝一晚。”晋云逸揽过他的肩膀，她今天穿着一双恨天高，几乎比晋云声还高“去露台吧，今天天气挺好。”
“你不是刚应酬完？”
“那又怎么样，一群没用的老头，我愿意陪他们吃个便饭就够给面子了。酒，我只和家人喝。”
晋云声依着她往露台的方向走去：“老头？谁？”
“还不就是那几家公司的老总，嗐，别提了。看见我倒是低声下气的，谈起生意来抠门得要命，不配浪费我的时间。”
两人走到露台，星辉漫天，晋云逸蹬掉高跟鞋，倒在沙发上，长长出了口气：“舒服。”
晋云声便在旁边的沙发坐下，给她和自己都倒了杯酒。
他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也笑起来：“听说我爸又在找你说结婚的事。”
说起这件事晋云逸就一脸菜色：“你爹是个好家主，但绝不是个好长辈，我有时候看见他都犯恶心。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你都三十五岁了，再不结婚就要闹笑话了，老了就生不了孩子了。我呸。云声啊，我这辈子不会和任何人结婚，你懂吧？”
“嗯。”晋云声应了一声，眸光垂下来，认真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结婚对你而言，是一种剥削。”
“全家就只有你还算清醒。”她冷笑一声，蓦地转过身，撑着脸颊侧躺着道“你呢？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晋云声一愣：“什么？”
“什么什么？你不是刚和朋友去蓝港城度假了？那可是你第一次约人一起去看海，别想和我说，你对他没想法。但我记得，你和他也刚认识不久，怎么，是一见钟情？”晋云逸勾起红唇，和晋云声如出一辙的美丽眸子戏谑地看着他。
晋云声握紧了酒杯，敛下目光，轻声道：“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不知道你的感情？”
“都不知道。”
晋云逸叹了一声：“聪明如我，却偏偏有个傻瓜弟弟。但你承认，你对他很特殊，对吗？为什么？”
晋云声怔忪地盯着空气，半晌沉沉道：“我觉得我们很像。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感觉很宁静，也没有那么孤独。好像……我只是我。”
说出来后，他的表情轻松了一些，也多了一丝笑意，自顾自地道：“而且，他真的很特别。聪明勇敢，外冷内热，我能感受到，他其实比任何人都煎熬。也许，我们都在寻找同类，好让自己的心能够安静下来。”
晋云逸哼笑道：“原来是两只流浪猫在雨夜相遇，躲在巷子里互相取暖。”
她仰头喝尽一杯酒，举起空杯子，对着月亮和星星扬声道：“敬我的傻瓜弟弟和他的初恋。”
晋云声顿时哭笑不得。
这个在外威风凛凛的总裁也只有回家才会显露出这一面。
“所以，”晋云逸懒懒坐起来，长发流泻而下，双腿优雅地交叠，眸中精光流转“你打算什么时候告白？”
“……顺其自然。”晋云声抿了口酒，正色道“我们现在，只是朋友而已。这就足够。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也有。”
“错，”晋云逸给两人的杯子重新斟满，和他轻轻碰了一下杯“年纪轻轻的，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人生得意须尽欢啊，云声。”
晋云声陪着她又喝了一杯，淡笑道：“再等等，等一个正确的时机。”
“嘁，随便你。”她懒得再聊这件事。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姐弟俩喝完了两大瓶酒，晋云逸醉眼迷蒙，趁着自己还看得清路，抓起高跟鞋，赤着脚潇洒地回了房间。
晋云声反倒还没醉，他站在栏杆边，眺目远望着深夜的星城，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地，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寻望？”他不自觉地笑起来，声音也放得更柔“这么晚了，你怎么会突然打给我？”
寻望语气却极为凝重：“我……问了晋云瑾你的那件事。”
男人表情一僵，刚舒展开的眉眼再次笼上难堪的阴霾。
寻望不等他回应，便接着道：“我大概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和你一样，这辈子都无法解脱，我也知道外人恐怕开解不了一分一毫。但我无论如何，还是想和你说……别太责怪自己，你没有错。”
晋云声呼吸一顿，睫毛颤抖，指腹用力到苍白，才没将手机滑落。
寻望一贯冷淡的声音在此刻却几乎要把他溺毙：“这种时候，你只需要回答，‘好，我知道了’。”
“……”晋云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鼓动，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哑声重复“好，我知道了。”
过了会儿，他才轻声说：“谢谢你。”
“嗯。”寻望也跟着轻轻回应。
他们同时陷入了沉默。
两人的呼吸透过电流交织相融，他们不约而同在这一刻抬首看向对方所在的方向，仿佛这股从南吹到北，温柔地拂过星城与幻雾区的晚风带来了彼此的音讯，将以同样姿势倚在栏杆边的孤独者牢牢连接在一起。
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晋云声打破寂静，低笑了一声，像哄人一样柔声道：“寻望，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风灌进音响，沙沙地响着，片刻后，他听到寻望无奈又不太好意思的声音。
“我听说，一个人难过的时候，通常很需要朋友的拥抱。
所以，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想抱抱你。”
像有一阵电流从他全身流过，晋云声呆在了风中。
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满面笑容。
他紧握着手机，如同在月下宣誓，嗓音几乎要流出蜜来般缓而又缓地说道：“……好，我知道了。”
“嗯。”囫囵回了一句，寻望急急和他道了晚安。
晋云声看着断了线的屏幕，久久没有动弹。
十年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真的感受到了一丝由衷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