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十八）
夜色深沉。
夜空中乌云厚重，遮月掩星，正是一个无星无月之夜。
这样的夜晚，缺少光源，常人甚至不能正常视物，乃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等最爱出门作乱的逢魔时分，显然不适宜阴阳师出门退治除妖。
安倍晴明候在罗城门外，他在等人。
最大那片乌云移动到罗城门顶端的时候，他等的人到了。
麻仓叶王自朱雀大道的方向踏风而来，于深沉的夜色中仿若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晴明略略看去，便明白这非是任何术法，而是单纯灵力外放的结果，想来这般逢魔时刻，满街游荡的鬼怪中很有可能有一两只不长眼，招惹了大阴阳师，是以稍稍外放了一丝灵力，以示警告。
再细瞧去，麻仓叶王右肩坐着一只仿若幼儿大小的斑纹橘猫，怀中怀抱着一抹雪白，不是三四日没见的雪团儿还会是谁。
临到近前了，晴明玩笑道：“我当雪团儿这几日去哪儿觅食了，原来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啊。”
“停停停，”雪姬见他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生生无语，从叶王怀里蹦出来，“不要说得这么引人误会，我就经常去你家蹭饭吃而已。”
顺道光明正大地下棋看美人偷听情报。
晴明惊讶道：“在下何时说是自己了？”随即轻笑，“昨日佐为立于廊下叹气，念叨‘雪团儿三日未归，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唉，美人蹙眉，惹人怜惜呐。”
雪姬离开藤原宅后，在京中居无定所，这阵子多在安倍宅落脚，闲时与佐为下下棋，与晴明拌拌嘴，倒过得非常惬意。
偶尔听到有价值的情报，她就会出门去狩猎其他妖怪，因为距离京中甚近，以大妖怪的脚程往往一二日便返，故而这次三日未曾出现，实乃头一遭的事，会惹得佐为心下担忧，想来是理所当然。
见晴明拿佐为做筏子，雪姬话语一堵，只得悻悻道：“你不是收到御令要去除妖吗？这‘妖’说来，还是我与叶王发现的。”
“哦，竟是如此？”谈及正事，晴明沉吟道，“雪团儿，那你和麻仓阁下，对此妖有几分认知？”
收到御令后，晴明就派了擅长打听的式神，去源府四周搜集有关此事的消息，前因后果都略有所闻，却唯独漏了叶王带着雪团儿上门那节。原来因叶王行事不张扬，四周自然精怪并不知晓是他揭穿的红叶身份，就连晴明也只道是源家请了延历寺大师上门为生病的橘御前祈福，才发现府中藏匿妖邪，引发了一连串后续。
“此事说来复杂，”这次却是麻仓叶王接口，“安倍桑，你可知那魔女往何地去了。”
晴明颔首：“已有头绪。”
雪姬重新跃回叶王身上：“那就边走边谈吧。”
晴明的式神打听到，那位红叶夫人如今藏匿在平安京七十里外的一座山上。
“便是此地？”
叶王抬头看向眼前，整座山头为浓雾所笼罩，又在夜晚，看起来颇为阴森恐怖。
晴明颔首道：“萱鼠所说的，正是此地。”
雪姬扇了扇鼻子：“错不了，如今她倒是毫不掩饰了，整座山头到处都是她的魔气。”闻都不用她闻了。
岛国妖鬼不分，凡有异者皆称妖异，但就雪姬看来，红叶此刻散发出的森森魔气，却不能单纯以妖冠之，定然与魔王波旬关系非凡。
“那还等什么，赶紧进去吧！”
股宗有些跃跃欲试，因为叶王能力出众，并不常带他出门退治，早把他给憋坏了。
“稍安勿躁，”叶王轻笑地拍了拍他，随后道，“安倍桑有话未尽？”
“是，”晴明一颔首，解释道，“先前萱鼠向我来报，此山之上有一座寺庙，虽不及比睿山香火鼎盛，平时里上山祭拜的百姓却也不少，我原不知那位红叶夫人为何选择占据此地，路上听得你们说，那红叶原来经常在佛堂里祭拜第六天魔王。第六天魔王专司与佛作对，那她占据此地，目的定不单纯，可能有什么特殊的深意。”
叶王点头赞同他：“这也正是我所想。”
“哎呀，你们这样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答案，”雪姬落地跃前几步，朝他们大喊道，“试试就知道了，我就不信我们三个，连个魔女都对付不了。”
股宗闻言不满：“喂，什么叫我们三个，臭狗你是不是没算我！”
“是是，但你与主人一体同心，就算你和叶王是一个人了……”
雪姬走远几步，刚踏过山脚界碑，身影和声音一扭曲，影影倬倬下顿时不见了。
晴明与叶王对视一眼，神色一凛，下了决断。
“是结界。”
叶王笑道：“走吧，莫让我们阴阳师被雪团儿小瞧了。”
晴明故作叹息：“我原想着大家先商量个章程出来呢，既与波旬相关，该如何应对幻……”
叶王桀骜笑道：“自是各逞其能了。”随即也一步踏入界碑之内。
“你们动作也不磨蹭嘛~”
叶王一踏入界内，就见雪团儿趴在几步之外，正在等待他们。
随便扫视界内情形，就连他也不禁神色一凝：“这是……”
红月当空，给山中万物都披上一层迷离魔魅的色彩，与结界之外截然不同。
“领域，”雪姬立即接口道，“没想到这红叶竟有这等能力，这结界之内都是受她控制的领域，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在她的注视之下。”
“不仅如此，在领域内，她的能力能得到增幅提升，我们受制于人，说不好能发挥几分。”
最后进来的晴明随意张望一圈，瞬息间就明白了此中特殊之处。
“不过这处领域却非完全不可破解。”
叶王眯眼：“安倍桑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晴明拱手笑道，“据萱鼠所说，先前红叶在对付延历寺高僧时，并未使用此法，晴明认为此领域并非她自身的能力，而是借住外物布置而得。”
叶王颔首赞同，且不论这领域扩展范围之广，包含一整座山头，若红叶真有如此厉害的能力，早前他在源府探查时，对方就不会轻纵他离开，可见她当时有所顾忌，或是条件不足。
雪姬略加思索便道：“虽是非完全的领域，但我们想破解，就必须上山，去到中心区域，不然就只能在这里干瞪眼。”
“走吧，上山。”
这下叶王兴致反而上来了，平时不显，但与强者战斗，增强自身，其实也是他所欢喜之事。
晴明耸了耸肩，遇到这两位艺高人胆大的同伴，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几人沿着山间阶梯刚行了几步，就听闻一阵铮铮之音由远及近而来。
晴明侧耳静听，道：“是琵琶声。”
源博雅极擅长乐器，其中就有琵琶，耳闻目睹之下，他对此音色亦非常熟悉。
随着琵琶声隐约响起地，还有歌女之声如泣如诉，凄婉无比，感染得人几乎要随之落泪来。
叶王和雪姬都听出这是红叶的声音，叶王沉声道：“我曾听源府的仆从议论，红叶极擅琵琶，当初入府时亦是因色艺双绝而得宠的。”
“这亦是她的攻击手段，大家小心。”
雪姬提醒道，她早运起妖力，尤其护住耳部，妖怪五感比人类更为敏锐，故而随着琵琶声和歌声而来的精神攻击，更容易受到影响。
几人从进入领域开始，原就小心万分，听到琵琶声后更是提高了警惕，故而此种袭击手段随是突然，但突兀之下，也并无人因此中招。
雪姬往前一跃，就一连跨越了好几层阶梯。
“小雪，怎么了？”
忽有一双手从前伸过来，关切地问道，“是爬山走累了么？要不要休息会儿？”
将手搭上去，她抬起头来，视线从那双相系的大手小手，往上移到那人熟悉又陌生的脸上。
仿若做梦一样，跨越三百多年未见的面孔，就这样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
“不，”她摇了摇头，口气坚定地拒绝了，“我还能走！”
雪姬初初穿越之时，并非没想念过自己前世的世界。
但她幼年双亲因意外去世，之后就由爷爷将她抚养长大，牵绊本就较常人少了许多。
等她拿到了大学通知书不久，卧病已久的爷爷就含笑而终，虽则家中还有些旁的亲戚关怀于她，但至亲什么的，终究是彻底失去了。
刚从兽身转为人形的刹那，她立时反应过来，陷入了对方的手段之中，原来琵琶与歌声皆是佯装的攻击，真正的攻击，这无孔不入、令人沉迷的幻境不知是由何处触发的。
她自忖想离开不难，但那些亲人的面孔却是许久未见了，稍一迟疑，她已经将手搭了上去。
就先看看吧。
她想。
牵手的那次，是幼时父母带她旅游出行爬山时的情景，回去后没过几个月，父母就因车祸去世了。
幻境中的时间比外界要快许多，没过多久，就到了那个时间点。
她缩于小小的自己心内，冷眼旁观，就见因自己任性拉扯着父母不准他们出门，从而避免了他们的车祸，在父母的荫庇下，一路快乐无忧的成长。
就连爷爷的病情，在父母的张罗下，也远不及她所经历过的那般严重，在她捧着录取通知书去给老人家观看时，祖父已经可以出院在家休养了。
只要最后她避开乘坐那辆发生意外的车，整个人生就能就此改变。
“嘶啦”。
她将录取通知书一撕两半，冷笑道：“出来！”
幻境里一切都静止不动了。
她浑身妖力涌动，撕开早已探寻到的破绽，一跃而出。
美梦再好，梦终究是梦，定要是要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