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四）
雪姬撒丫子在城里狂奔起来。
在人员密集的城市里，寻找特定的某一个人，难度不啻于在大海里寻找一滴血的主人，但这对犬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空气中那人残留的味道，将他的行动轨迹，暴露得明明白白。
她还闻到了混在其中的，微弱的节子的味道。
在某个隐蔽小巷，两股味道分离了，却多了第三者的气味，是名年轻女子。
不用多想，雪姬就明白真正的正主，或者正主的心腹出现了，想来最初与白绒交易头发的，只是她雇佣的外人。
于是她毫无疑虑地朝着新味道的方向前进。
这样就苦了缀在她身后的源博雅三人。
不过，三人中只有源博雅觉得他一人是真正的辛苦，身旁晴明与那位麻仓叶王悠闲的神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庭院里散步呢，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术，踏出的步伐明明不快，却与急速飞奔的他速度相当。
跑过了五条大街，在贵族住宅区左京北部的边缘，雪姬终于停在一座宅院前。
不会错的，气味进入了这里。
雪姬嗅了嗅，然后毫不犹豫翻//墙跃入了宅邸内部。
“呼、呼……等等，清原？”
因疾跑而呼吸不稳地源博雅追到这里，失去了小狗踪迹，以手撑墙，念出了宅邸名讳。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呼吸频率丝毫未变、走得不疾不徐的晴明与叶王，“看来是这里了。”
“我们该怎么进入啊。”源博雅抓着头发发愁，总不能让他们跟狗一样翻//墙闯入吧。
晴明故意看着他为此纠结了好一阵，才轻笑道：“我有办法。”
最后，三人是光明正大地进入清原宅的。
晴明只不过将大门一叩，自报身份，再宣称“偶然路过此地，发现房屋顶上盘旋着不祥气息”，开门的仆人就忙不迭地将他们迎入内了。
主人家清原弘接到下人通报，同样隆重接待了三人。这不奇怪，清原氏虽是盘踞东北的地方氏族，可与皇孙源博雅相较，身份就低了许多，更不用说他如今的职位，只不过是从五位下的大外记而已。
“感谢三位大人的慷慨帮助，我现在就……”
一阵寒暄后，在叶王的忍耐告罄之前，被晴明忽悠得感激涕零的清原弘终于站起身决定带路。
他话未说完，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吵闹的喧哗声，清原弘皱了皱眉头，大喊：“阿常，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下人应声正打算去处理，门刚拉开，就见一道白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入屋内，正好落在招待贵客的矮桌上。
清原弘吓得往后一仰，随后鼓起勇气一看，发现是只身材纤细通体雪白的幼犬，这才放松下来。
他小声嘀咕道：“内宅什么时候养了狗，我怎么不知道……”随后提高声量，“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抱走，惊扰了贵客怎么办？”
不想晴明一摆手，阻拦住想要来抱走狗的下人，“无妨，这只狗是随我们来的，扰乱了清原大人内宅的安宁，还请原谅。不过我们不用去找污秽之源了，此犬颇有灵性，已经为我们找到了，此物正是。”
说罢，他伸手从白犬嘴中取下了什么，清原弘这才发现白犬嘴中还咬了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只巴掌大的木偶人。
他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
还未开口，门外就传来少女的高声大喊“让我进去，我的东西被什么动物叼走了！”，晴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如清原大人先解决家宅私事吧。”
清原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沉，安倍晴明的言下之意，他听懂了。
啧啧啧，看这心眼多的，难怪日后能成为名满天下的大阴阳师。
雪姬一边摇头感叹着，一边吞了旁边器皿里的一簇葡萄。
等她再想叼一簇的时候，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突然将她抱了起来。
雪姬刚想挣扎，就重新落回了实处，柔软的触感告诉她这是某人的腿上，随后宽大的狩衣袍袖遮挡住她的视线，一只手落在她头顶，揉了揉她那双毛绒绒的犬耳。
什、什么……？！
雪姬顿时立起，整只狗都炸毛了。
她的犬耳，除开恶趣味的母亲大人在她幼时玩弄过之外，就算是她哥和便宜老爹都没碰过，雪姬羞愤得耳朵都变成了粉色，抬起爪子就要奋起反抗。
然后就被那只手罩顶镇压了。
“嘘，乖一点，你也不想自己是妖怪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吧。”
是那个叫叶王的男人的声音。
他果然知道了，知道了我是妖怪。
雪姬眼神一凛，冷静下来。
好，我倒要看看他想搞什么鬼。
麻仓叶王什么都没想。
他只是看到那只偷吃葡萄的小犬妖不自觉耸动的犬耳，突然很想摸一摸。
虽然他已经有了爱宠股宗，但股宗身为猫，天性不喜欢被抚摸，就算是他也不例外。
今日因为要进宫，他没有将股宗带在左右，要是他此刻在，看到他有别的狗了，肯定会气得跳脚。
想到这，他脸上不经意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这温柔转瞬而逝，快得令人无法捕捉，随后，屋内的宁静就被名为幸子的少女扰乱了。
下人不敢用力阻拦，再加上清原幸子担心诅咒人偶暴露，爆发出远超平时的气力，竟一下子让她闯入了内室。
“啊，我的人偶！”
清原幸子果然很不会看脸色，一发现晴明手上拿着的人偶，就扑过来想要抢夺。
晴明侧身避过，让幸子直接扑倒到了榻榻米上。
“幸子，怎可无礼！”清原弘猛地拍桌道。
“父亲大人……”清原幸子这才察觉到不妙，直起身来，双目含泪，委委屈屈唤了一声。
“还不快退下，这是你可以擅闯的地方吗？”
虽然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何事，但清原弘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不能在外宣扬的事情，连忙叱喝女儿，想要将家丑掩下。
“欸~不急，”晴明伸手制止住清原弘想将女儿轰走的动作，他转向清原幸子，摆了摆手中的人偶，“清原小姐是吗，你说这人偶是你的，想让我还给你，请问你知道这物件有何作用吗？”
清原幸子仿佛被刺到一样，厉声强调：“这、这就是女儿家平时摆弄的东西，请先生不用再过问了！”
“呵。”
只听一声冷笑，麻仓叶王抱着小狗站起身，缓步走到晴明身旁，“安倍桑还是太温柔了，我想某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指着那个人偶，对清原弘说：“想必再不了解，清原大人也明白，这不是贵族女子平日里闺房里摆弄的人偶式样吧？”
确实，就连清原弘这种平时不关心风气的人都知晓，贵女们喜欢的人偶，是有着类似人体的外貌，穿着精致的丝绸衣服，化着妆的漂亮人偶，而不是像晴明手中这个一样，只是用粗糙木块拼接而成，连具体的五官都没有，简陋非常。
麻仓叶王伸出手指，直接将缠在人偶身上的头发撕扯下来。
源博雅和清原弘毫无察觉，但在雪姬和安倍晴明的视野里，缠绕在那缕青丝上的暗沉咒力，在叶王手指触碰的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你！”
清原幸子怒瞪着他，随即就捂着胸口倒了下来。
“幸子！”清原弘马上奔过去抱起女儿，连敬语都顾不上了，“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叶王轻描淡写地说，“咒力反噬而已。”
“哎呀，麻仓桑，你太简单粗暴了。”晴明不赞同地摇头。
“她太吵了。”叶王微微蹙着眉头说，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总有人心音杂乱，扰人清静。
“对于女孩子，还是应该要温柔一点。”晴明向来对女子心存怜惜，而且他手段圆融，很少将事情做绝。
叶王冷静到近乎冷酷地说：“当她选择以这种方法害人之时，就已经选择了承担反噬的后果。”
“我、我不后悔……”清原幸子并没有晕过去，她捂着胸口，看来很辛苦，却断断续续地坚持说道，“和君……都怪藤原节子那贱人要抢走我的和君！”
雪姬翻了个白眼：要怪就怪你的和君没勇气推拒婚事啊，将怨气全发泄在节子身上算什么。
要不是她还记得妖怪身份此时不能曝光，早就口吐人言怼回去了。
叶王没有继续给小女生做心灵辅导的心思，干脆利落地说：“走了。”
藤原节子还未身死，木偶上的咒力又被他无意识消散了，清原幸子虽被反噬，却暂时无性命之忧，叶王认为已没有任何留在这里的必要。
当然，今后身体孱弱甚至缠绵病榻，就免不了。
晴明也清楚这点，“既然事情已告一段落，”他朝清原弘行礼道，“我等就告辞了。”
“对了，”他微微一顿，又继续说道，“幸子小姐诅咒所害的，是藤原显忠大人的爱女，藤原节子小姐。”
清原弘闻言瞳孔大震，后怕不已。
纵然是藤原时平已死的现在，曾经的摄关藤原家的势力，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从五位下可以抵抗的。
“情之一事，最是误人啊，能令美丽的少女，变为面目可憎的恶鬼。”
踏出清原宅，源博雅忍不住感叹道。
“对了，晴明，这下节子的病情会好转了吧？”
他转过头，只见挚友的神情是少见的严肃，“怎么了，晴明，事情不是解决了吗？”
晴明神色肃穆地摇了摇头：“还没有。”
他从木偶背部揭下了一张符，“清原幸子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她提供这张符的人。正是这张咒符，才使得普通的木偶成为了可以应验诅咒的咒具。”
走在最前的麻仓叶王回头，打量过咒符后，忽然开口：“这种咒力……如果我没猜错，与当年清凉殿落雷事件的怨力出于同源。”
晴明颔首道：“是啊，正是菅原道真大人的同源咒力。”
正窝在麻仓叶王怀里的雪姬闻言竖起耳朵：？？？怎么又和那个菅原道真扯上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