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琅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男人。
她知道,不出太久,她的前任道侣便会出现在她眼前,然后朝她吐第一口血。
那一幕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毕竟修士大多拥有健康的体魄,非常耐打,吃了一套攻击后连一片血皮也不掉,是常态。能上一秒看上去好端端,下一秒平白无故吐血的人,非常少见。
她的前任道侣东朔,便是之一,修士中堪称珍稀动物一样的存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她很珍惜他。
话说远了。
宁琅回到兀臬山驼峰,回到她的竹屋,也不过是三息之前的事。
闭眼之前,她还在和魔界至尊殊死缠斗、自曝元神和他同归于尽。睁眼之后,魔尊不见,甚至一瞬从仲夏到了隆冬,天地之间,素雪纷扬。
场景一瞬转换,对宁琅而言也不是太特别的事情。
她已经习惯了。
自她以铲除天下妖魔为己任,便没日没夜地修炼,人不是在和魔干架,就是在找魔干架的路上。
幻境,是魔最惯用的招数,但对她不管用,她是修无情道的修士,不仅对魔没有什么感情,对人物事俱没有,天下之间不可能有能困得住她的幻境。
于是,她挑遍了人间所有大摇大摆的魔,成功把他们摁在地上锤,逼着他们叫祖宗。
当宁琅发觉自己能从他们求饶喊奶奶时得到快感,她也常常怀疑自己修了一个假的无情道。
但大概不是假的。
否则不能解释,重生前,当瞧见东朔为了救她而以血肉之躯,生生吃了魔尊一击,她都了无波澜,甚至暗为魔尊喝彩,好一个声东击西阴得漂亮,只是出于不能让东朔死的执念而和魔尊同归于尽。
可重生后,逃掉的情苦,全都回来了。
哪怕只是想一想东朔吐血的画面、他在她修无情道时仿佛受尽了煎熬的眼神,便心痛得揪起,泪水不要钱地掉。
是,宁琅知道自己重生了。
自爆元神的修士没有轮回转世,魔的幻境不能剥夺她的道,让她从无情人变成有情人,如此,只能是重生了。
重生于与他初见之日。
宁琅手背擦了擦无意识下哭得稀里糊涂的脸,从竹屋前的石凳上站起,踏雪而行,主动去迎从天上御剑飞行而下的两人。
可堪堪走了两步,仅是瞥见站于飞剑之后人的衣角,她陡然顿足,恍然脚在地面扎了根,无法再动。
她不敢见他。
“宁……琅?”
先从飞剑下来的人是重明天,他是宁琅当前身处驼峰这一峰的峰主,掌管驼峰大小事务。
他为人和善,平日行事说话都是不紧不慢的。
可一遇上魔,重明天截然是另一个人。回想起他双目一瞬鼓如铜铃,面貌狰狞,嘴里还不断大喊‘去死!快死!’,只觉他比魔还要像个魔。
宁琅一介凡人,能生存在兀臬山这座仙山上,全多亏了他的照拂。
当下,见宁琅双眼微微泛红,显然刚哭过,重明天连叫她的名字时也捎上了迟疑。
宁琅捏造了哭因:“看到峰主您健在,弟子太高兴了。”
“……”
重明天默了一下,脸上多出怪异,只觉得自己有必要澄清,便缓缓道来:“宁琅,我此行只是去郁州参加寿宴,是喜事,没有生命危险。”
宁琅知道重明天这一行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干过最大的事也不过是从惨遭灭了门的中州济世宗,把她前任道侣捡了回来,带回了隐门,送到她的跟前而已。
宁琅的解释是假,为重明天的健在而高兴是真。
彼时道来是寻常。
现在想来,重明天大抵是从没想过要活着回兀臬山、回隐门,上一世的最终一战里,他杀得比谁都要凶猛,一脸穷凶恶极,差点惹得不熟悉他的修士误伤友军。
当时,重明天护着她,为她破万魔围攻,一路对魔口吐芬芳,拼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阵势,也要送她到魔尊的身侧。
最终为她,为自己,为天下人而战死,又把仙器屠魔交付她手中,让她继承他的遗志。
宽剑屠魔重一钧。
宁琅现在回想,只觉当时的自己接过了一座山。
“峰主,您以后不要再把屠魔给弟子了,太重了,弟子实在承受不住。”
“……”
他什么时候把屠魔给过她了?
重明天又默了一下。
他很纳闷,不清楚自己怎么只是去其它地方参加了一回寿宴的功夫,自己最照拂的小辈便变得古古怪怪了。
心中狐疑,重明天到底没有接过话头,只想着先把正事给办了。
“你随我来,我有些话要跟你说。”重明天往竹屋的方向迈了一步,示意宁琅跟上,又朝宁琅一直不敢看的地方解释道:“小友稍等片刻。”
宁琅的余光窥见由重明天带回来的少年颔首。
一眼后,不敢多看,多留,转身同重明天进了竹屋。
宁琅是凡人,无功法护体,竹屋内点了火炉,暖融融的,被暖气一煽动,等宁琅意识到了的时候,又是被鼻涕眼泪水糊了一脸,非常狼狈。
回首,从来只在宁琅的眼里见过打哈欠冒出来的眼泪水的重明天,瞧见她脸上稀里哗啦的惨状,又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不对劲,立马严肃起来。
重明天问:“发生了何事?是我不在的时候,你让人给欺负了?”
发生了很多的事。
但不好解释,也解释不清。
便摇了摇头,否定了重明天的猜想,回道:“我觉得很愧疚。”
重明天琢磨了琢磨,问:“你可是做了对不起隐门的事?”
“不是。”宁琅摇头,“我觉得自己伤害了一个人,所以愧疚。”
确实是很愧疚的,对东朔。
她曾埋怨过他,为何在她修无情道的时候,不拦一拦她。如今细想,她修道时,痛苦的人,其实只有他一个。
也因此,她虽然很想他,想见他,却又不敢去见他,连正眼也不敢看他,只敢偷偷摸摸地用余光瞄他。
与他对上视线,宁琅怕会想起,想起他上一世时时压抑在眼底深处的痛楚,想起她曾经如何伤害过他。
这会的重明天自是不知发生在宁琅身上的事,他想着宁琅每天都在竹屋里睡大觉,见的人少之又少,能对谁愧疚。
又问:“那人是谁?”
宁琅不好把东朔的名字说出去,只道:“一个男人。”
重明天:“……”
这就不归他管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管,他无道侣,没有什么感情经验,一心除魔,最能理解的情大概是生死之情——他生,魔死,的生死之情。
可瞧见眼前他最是关照的弟子似乎很需要帮助,走进漩涡里出不来的样子,重明天只好搬出往日训诫其他弟子的宗门教训,试图开解她。
“行事做人修道,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即可,无需多想。”
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宁琅一愣,后似有所醒悟,偷偷领会了什么,涣散的眸光重新凝聚,双手抱拳,一本正经道:“是,弟子受教了。”
重明天孺子可教地点点头。
处理好了弟子感情/事件,重明天放下心,把事说到正题上。
捋了捋,他说:“外面的少年你方才也见过了。他来自中州济世宗。”重明天停了一下,才接着道:“济世宗一月前被魔灭了门,只留了他,我打算让他暂住隐门。我需时日去与掌门商量,因此这几日,你且好生照顾他。”
宁琅默了下,又抿了抿唇,拒绝:“弟子……不愿。”
“为何不愿?”
虽是在问,可在重明天心中,宁琅的拒绝反倒坚定了他的决心。
一来,他是想着两人有相仿的经历,能相互照拂。
二来,是重明天担心把孱弱单薄的少年带去峰顶后,会被隐门的弟子们给生吞了。宁琅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知她绝非见色起意之人。
重明天其实没有想错,也没有看错人。
上一世,宁琅确实是坚持了足足两年,才终于主动对东朔伸了手。
……
重明天又想,宁琅既因男人患了情伤,如此便需要一个新的男人,帮她修复情伤。
越想便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好,是一举三得,便铁了心要把这重任交托给宁琅,于是只当听不见她的拒绝,交代完余下的话,慢悠悠地掐了个诀便遁走了。
宁琅总觉得重明天掐诀遁走的模样像极了逃跑,她也挺想追上去的,问一问峰主他行事做人修道,是不是真的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但她追不上。
她现在还是凡人,一个不会心法,不会术诀,只比之普通人更能打一点的凡人,是随随便便一个有封号的魔抬一抬尾指,便能瞬间秒了的渺小存在。
也因此,宁琅想,她怕是还要再修上一回无情道的。
她只能修无情。
因她资质平平,没有半点修炼的天赋,只算算时间,也不太够。
哪怕是前世被天道钦点为命定之人后,享尽各门各派的天材地宝、内功心法,也只能勉强跨入登擢境的门槛,自此以后,难再提升一分一毫。
她绝望。
知她是天下大劫中的关键的众人都很绝望。
遇了瓶颈、修为停滞不前也是常事,修道一事,长则数百年,短则几十年,不是比旁人多得到一点好东西,便能一步登天的。
可当时,宁琅没有更多时间了。
天下大劫将至,魔界至尊即将攻入人间。
便有人建议她修无情。
论得上是旁门左道的无情道是条捷径,能帮她突破这个瓶颈,代价是抛却三情六欲,忘掉爱恨情仇,成为一根木头,一个没有感情的修炼机器。
宁琅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想,只要能让她变强就好。
她一定要变强。
中州济世宗以拯救苍生为己任,东朔也是如此,为此,他可以拼上性命、一切。
宁琅不怕死,她唯独害怕他死。
她不想他死。
一点都不想。
所以,哪怕重生了,她也必再修无情,趁东朔为救苍生而失去生命之前,再去把魔尊搞死一次。
既修无情,也许她不见他会更好,不和他成为道侣,不和他产生感情。
他不会痛苦,她也不会。
正当宁琅思量着该如何从眼前的困境脱身、怎么在不和东朔见面的情况下安顿好他,竹门外先传来响动。
宁琅听见东朔咳了几下。
她对他实在太熟悉了,甚至于他的咳声都能分门别类,比如说,一边咳一边吐血型的,咳个饱再一次性吐血型的,咳了没吐因不想她担心便生生咽下去型的。
当然,也有不会吐血型的。
但这次显然不是。
身体总是比脑子要快一步的。
等宁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一个箭步上去拉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