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刘据漠然道：“你不是还活着吗？”
那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李承乾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李承乾愤怒道：“你知道我都遭遇了什么吗？！你知道这一路有多危险吗？！要是你能早点找到我，要是你们能早点来！有很多人！很多人都不会死！！”
“那你又知道我们遭遇了什么吗？”刘据冷冷道：“我们护着一群逃难的平民，把他们送去安全的城镇。你的命很重要吗？多重要？比成千上万人的安全更重要吗？”
“可是草儿……！”李承乾目眦欲裂：“她就死在我的怀里！你明不明白？！那个什长……他就当着我的面！当着我的面跳下去了！因为他不想拖累我们……！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但你不一样——你们不一样啊！！”
刘据依然平静到甚至有些漠然的看着他：“你知道这世界最惨痛的事情是什么吗？”
李承乾泪流满面，急促喘息着，激动的说不上话来。
刘据轻声道：“那就是你以为的最重要、最惨痛的事情，不过是这个世界上，随时随地，到处都在发生的常事。”
老兵服下了赵忆的第三粒药丸，刚才受了那么重的伤，眼下竟然好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张口想说话，但赵忆拉住了他的手臂，朝他摇了摇头。
老兵只好把有些不安的十岁半揽进怀里，默默看着两位废太子争执。
或者说——是刘据单方面的痛击。
“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你是不是以为踏入仙道，有仙臣相伴，便觉得凡间再无难事？
我猜都猜得到你发生了什么——无非是你经受挫折，发现你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有用——你什么都做不到。
不然呢？你以为你是谁？李承乾？李承乾算什么东西？你人生中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不过是因为你一出生便位居高位。
但人们尊敬你、吹捧你、对你卑躬屈膝，根本不是因为你的能力有多出众，你的人格有多高尚，你的谈吐有多迷人，只是因为你运气好罢了。
你以为太子之位能证明什么？太子之位只是因为你运气好，生在帝王家，又是你父亲的第一个儿子！
不是因为你比其他兄弟强、比一个国家里的所有人强！
你随便说一句话，就有无数人为你完成，你当然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很容易、你当然觉得你做什么事情都很顺利，你当然觉得你会理所当然的成功——你当然会蠢到误以为，权势和地位的附属品，都是你自己的强大。
你一定遇见了很多人吧？你发现他们按理来说，与你应该有云泥之别，在以前，你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他们甚至不配出现在你面前，就算相遇，他们也该卑躬屈膝、趴伏在尘埃里伺候你。
结果怎么样？
没有了你父亲、没有了高贵的地位、没有了权势，你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毫无特异之处的——甚至可能是个只会坏事的蠢货。
比你聪慧、能干、强壮、有才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可你出生就能端坐明堂，他们却只能在泥堆里打滚。
你以为这是理所当然。你以为你这种人天生就比他们高贵、比他们聪明、比他们优雅？
究竟是他们给你提鞋都不配，还是你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你不过只是吃了几天的苦就无法忍受？你有没有想过，无数的人过着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
你身为太子之时，不是就一直趴在别人身上吸血、贪婪地索要他们的供养，不事生产却还洋洋得意吗？怎么，现在你只是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啊？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
你一直都很无能，只不过是现在没人帮你遮掩了，所以你才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一只寄生虫！”
大约是觉得说的有些过分了，赵忆轻轻叹了口气，“刘据。”
刘据厌恶的将李承乾一把推开，走到老兵面前时，语气已经变得正常且和缓许多：“你们还有别的同伴么？”
老兵愣愣的看着他：“他们在山上……”
刘据点了点头：“带我们过去吧。”
老兵犹豫的回头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李承乾，见赵忆已经朝他走去，他这才牵着十岁半一起，带着刘据向前走去。
“他没有……那么糟。”老兵低声道：“他一直在帮忙照顾我们。”
刘据沉默了一下，半晌才“嗯”了一声。
……
赵忆蹲在李承乾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高明……你还好吗？”
李承乾握紧了拳头，指尖深深的在土地上挖出几道痕迹。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我知道。”赵忆垂下眼眸：“但是，刘据他说的那些话，其实并不是针对你……他也是在骂他自己。这是你第一次下凡寻找晋升材料……你有很多事情不会，是很正常的……因为你之前从没有接触过。刘据第一次下凡的时候，并没有比你好到哪里去。”
“汉宣帝……”
“嗯？”
李承乾猛地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抽了抽鼻子：“汉宣帝刘询，是不是也是遇到了什么……才决定留在那里？”
“那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等以后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刘据……”
“嗯。”
“他第一次下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也遇见了……让他觉得自己很无能的事情么……？”
赵忆回头看向刘据的背影，“等以后，你自己问他吧。他会愿意说给你听的。”
她将李承乾从地上扶起来，低声道：“他虽然像是在抨击你，但是……那都是他抨击他自己的话。你忘了唐朝的事情，他却没忘记汉朝的事情……他一直有心结没有解开。你和他情况有些类似，他或许忍不住把对自己的愤怒，迁怒到了你身上……”
“我要怎么做？”李承乾虚弱的跟着赵忆一起，远远缀在老兵和刘据的身后，“我不想再这样无能为力了……我要怎么做，才可以让这场战争结束？”
他抬起头，望着十岁半年幼的背影，像是透过他，看见了很多人——
饿死的草儿、用生命引开敌人的斥候小女孩、落入陷坑的旗子、自绝的伤员、跳崖的什长……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的惨事不会再重演？”
“我也不知道。”赵忆抬头看向天空，“但是……命运告诉我说，你从至高之处跌落，要往至低之处去经历和遭遇许多。你不能只看见身边的人，你要尽可能的……看见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