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皓缃（一）
皓白区实验基地
明明外面还是白天，明明外面还有阳光……
此时，16岁的叶汀坐在一个昏暗且没有一丝温度的房间左半块区域，周围墙体的颜色从灰色过渡到纯黑，陪伴他的除了几台发着滋滋怪响的巨型机器就只剩下他自己的影子，暗淡的一条影子。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台三四米高的仪器，外壳坚硬，两条长臂分别从它的左侧和右侧伸出，而且从上至下越来越精细，一直到最下方分别有五个分支就像人类的手指一样，指尖也就是这个机器最精密的地方，细得如同银针，好像无论多窄多细的位置它都能够探测到，无论多小的零件它都能捕捉到。
它们此时在这里并不是静置当个摆设，总共十根细针正对着下方平台上的机械手臂进行解体，还会把卸下来的东西分类存放。
在这个机器的旁边，还有一个与其整体占地面积相差不多的环形桌子，桌子上的一圈都是同样将近三米的电子屏幕，有的是带主机的显示屏，有的是投射在空中的全息投影，地上的电线乱作几团，连键盘都有数十板铺在桌面上。
被周围电子屏烟囱式包围，环形桌子的圆心处，坐着的就是叶汀。
他的镜片正反射着清幽的亮光，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像机器一样冰冷地审视着面前正对着自己的九片屏幕以及上面一行一行密密麻麻的数据代码。
轰隆——！
哐当——！！
声声巨响突然从门外传来，即使距离声源有一定的距离的人都会出现片刻耳鸣。
紧接着门外的警报也参与进来发出刺耳的噪音，还掺拌着玻璃窗碎裂的声音，房间与走道的应急灯不断闪烁，地板开始剧烈震动，大量热量涌入建筑内。
直升飞机的低频杂音越来越明显，随即爆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空气瞬间含尘量破表。
房子里几乎所有人都跑到了外面四处逃窜或者拼命呼救，但都显得无济于事。
吵嚷、撕裂、崩塌的声音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
不过此时，
叶汀依旧安静地呆在屋子里，非要说与刚才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他不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刺眼的电脑屏幕了。
比起外面一张张惊恐的脸，平静的叶汀正好相反，他的表情竟然还比前几秒更生动了一些。
他静静起身，
推开门，
四下看了看，果然在这种情况下，之前被派来监视着他的门卫也不知去向了。
叶汀所在的位置是皓白实验基地的正中心，一共有八座悬空的桥梁均匀分布在中心实验室的周围，它们分别通往周遭八栋高低不同的建筑，从高空俯瞰这里就像被包围住的花芯。
现在这八座桥梁已经被空投下来的炸弹击毁了四座。
最重要的是，这个中心实验室是一个悬空的建筑，支撑它存在的正是这八座引桥。
而且除此之外，周围最矮的建筑也有百层来高。
也就是说，
当这些桥全都炸毁的时候，中心实验室会因为地心引力而迅速撞向地皮。
叶汀也就毫无退路，必死无疑。
此刻，他站在中心实验室的天台上，距离上次站在这里看皓白区的风景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记忆也有点模糊了。
现在他只想静静在天台上吹吹风，
即使风不再清新，即使背景音嘈杂，
他依旧一点逃跑的心思都没有。
或许与实验基地一起结束在这里是个挺不错的选择，他是这么想到。
地面剧烈抖动，这会儿功夫又有两架引桥坠落了。
但这里毕竟是世界智能机器研究基地，建筑的质量还是很好的，估计就算等到周围只剩下一架桥的时候中心楼都能稳如磐石坚持不坠落。
这样也挺好，
叶汀闭上眼睛心里想，在天台放空的时间就可以多一些了，不用再去想那些糟心的研究，也不用再去管那些倒霉的机器，更不用在内心谴责自己，也不会再有无能为力的感觉。
突然，
他刚睁开双眼就看到正前方的大楼里，有一个男人正逆着人流的方向，近乎狼狈和疯狂地奔跑。
他那是在往中心实验室跑！
只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值得感动的画面。
那个男人就是皓白实验基地的最高首领——魏同，平时就呆在周围最高的建筑里，能亲眼见到他的人都是少数，大多都只是收到他的指令而已。
他是这个地方的建造者，
也是这个地方的管理者，
更是，挖掘了叶汀潜在才能的人。
叶汀站在天台冷冷地注视远处，但如果知道前因后果就会觉得他现在的反应过于冷静。
因为那个人，他被圈在这里九年，不仅没日没夜地像机器一样工作，而且还经历了数不胜数的内心崩溃。
旁边大楼的崩塌声愈来愈大，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魏同这副模样的原因是那个名为“赞歌”的程序。
叶汀的视线紧随着魏同的步伐，心里正高速计算着在阻力和周围战火存在的情况下那个人赶到这里所需要的时间。
就在这时，他感觉魏同好像与自己对视一眼，一晃而过不知道有没有看错，只不过有一瞬间叶汀在那个人的眼里感受到一闪而过的杀气。
看来不能在天台上享受最后的时光了。
叶汀跑回实验室，之前在心中演练无数次的方案终于得以实行，他用很快的速度把全部电脑上的数据库程序抹干净。
但是“赞歌”的程序不在一个电脑里，又或者说，它在每一个电脑里。
为了确保不留漏网之鱼，叶汀用所剩不多的时间对中央的长臂机器程序进行更改。
输入新的指令，那个长臂立刻停止手头的工作，五指攥成拳头，随后开始挥舞着向四周一切散发信号的设备狠狠砸去。
【被输入的新指令：毁掉这个实验室的电子设备，最后自爆。】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与机械拳头一同发出的巨响，引桥又断了一座，算了算，现在只有一座桥支撑着整个中心实验室了。
叶汀深呼吸了一口，随便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硬盘，按照计算好的时间，在魏同跑上桥的那一刻，出现在他的目光里并且手握黑色硬盘跑向天台。
那个人果然二话没说冲向天台，实验室内挥舞的机械长臂所发出碾压一切的声音被周围更强烈的轰鸣声很好地掩盖住了。
“把东西给我。”
明明刚刚才激烈奔跑过，就快到达人生不惑之年的魏同除了胸前微微有点起伏，声音不带一点颤抖，也实在是让人佩服。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身上都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即使现在整个皓白区都毫无胜算。
叶汀单手举起硬盘，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那个人点了一支香烟，吞云吐雾间他单手插在口袋里往前靠近了两步，笑着威胁道：“东西给我，不然你会死的。”
叶汀注意到了他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
被烟雾缭绕的人，两只手指掐灭了烟蒂散出一堆火星子，往后一甩扔掉烟头之后，他向天上指了指。
叶汀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到一架通体白色的战机正在抵抗周围的攻击，像是给中央区域施加了保护屏障。
叶汀心里知道，那是这个人的退路，更让人气绝的是这个该死的退路曾经由他的手制造而出。
他的眼里闪过一瞬的悲伤，但也只是一瞬，而后依旧站定不语。
目前仅剩的那座引桥另一头的是四周中最高的建筑，也就是面前这个人所在的办公主楼，所以相比其他七座，这个桥梁在建造时选用了更为坚固的材料并且多加了两道保护层。
不过没有关系，
只要叶汀能再坚持一会儿，
只要吸引魏同的注意力一直到实验室内的长臂机器摧毁所有之后，
到时候，不管是他自己跳下去还是与实验室一起坠落就都变得很简单了。
“快给我！”那个人不耐烦地吼道。
长臂机器在工作的时候会发出有规律的滴滴声，音量虽然极小，但是叶汀听得到。
就在刚才，那个声音停止了。
这意味着——
时间到了。
魏同低头骂了一声，面目变得狰狞，如一只猛虎般刚要向前扑去，但下一秒动作倏然僵住。
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这一瞬在他们的耳朵里好像比周围的环境声都要大很多。
那个黑色硬盘被无情摔到地上，质量还不错，没有什么大损坏。
然后叶汀丢了一个黑色纽扣般大小的磁块让它吸附到硬盘的身上。
眨眼间的功夫，砰的一声，硬盘就好像那与此同时从高空坠落的天窗一样，变成了再也拼不上的碎片。
其实，叶汀本想让魏同带走这个假硬盘，而后再让他发现自己挽回的是一场空。
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既然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还是想亲眼目睹一下这个场景。
那个人捧着地上的残片，双手有些颤抖但还是往口袋里拼命地塞。
叶汀站到天台的边缘，面朝里侧。
他睁着眼睛，平静地向后躺去。
坠落的过程很奇妙，虽然在心里早已经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过程，但还是抵不过人类身体机能的正常反应——心跳加速以及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
叶汀内心里苦笑，没想到在死去的前一刻他才体会到了活着的感觉。
就在他刚刚双脚离地恍若飞起的瞬间，某种程度上算，当时他还不认识的林枫烨在暗处重重按下电脑的回车键。
林枫烨恰好出任务经过荼白城，对家的回忆让他停下了脚步，进来之后被噪音指引着转变了路线。
他发现皓白区被封锁起来，还有许多战机从空中涌入，于是身为黑客的职业病就花了几秒时间黑进一架航空机，也因此目睹了刚刚那一幕。
回车键带来的后果如同蝴蝶效应一般在看不见的空气中四处辐射，隐形的蜘蛛网无限延伸，一些依附在系统内的指令代码也同时被激活，这些代码是最忠实的员工，全数出动尽心竭力地完成指定的任务。
结果就是，叶汀并没有如愿死亡，而是被一架飞机从半空中截了胡。
这架英雄救美的机器正是刚刚看到的那架白色的战机，魏同之前让他设计制作了一众空中巡逻机器人，这架原本就属于那众多同类之一，只不过最近刚刚对它实验了升级措施，这也让它成为了魏同的专属保护伞，刚刚不是还在上面为其遮挡战火来着。
可这战机现在为何突然救了自己，难道是机器突然有了人类的感情？
但是叶汀认为如果机器有了感情，那么第一个被杀的可能就是自己。
这个认知让他很快清醒并且打消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他刚刚是顺着白色战机自动打开的天窗掉进了机体内部，职业病促使叶汀拖着还没从猛烈碰撞中缓过来的身体到控制面板面前。
说是职业病倒不如说是好奇心作祟，他想看看到底是谁救了自己，这也直接决定了他要不要继跳楼之后再来体验个跳机。
只是还没来得及有任何操作，战机尾端就发出砰的一声，然后整个机身忽然之间失去平衡猛烈向下坠去，应该是刚刚被击中发动机导致了战机不能正常运行。
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老天爷真有意思，叶汀心想，在死之前真的让他有了各种各样的体验。
飞机剧烈震动向地面撞去，因为惯性作用，他整个人在狭小的空间里跌来倒去，强烈袭来的失重感让他直接撞到了机舱的后部，大脑感觉一阵眩晕。
周围噪音戛然而止，本就怕冷的他现在感觉身体被完全埋在冰雪之中。
又过了几秒，整个人好像被卷入氧气稀薄的旋涡中，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