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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前缀之七:郭颀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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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南去,叶尽落,天渐寒。

    颀英百无聊赖坐在窗前。炕上,放着件尚未织完的毛衣,竹针一头远远牵着个线团。屋里昏暗,自鸣钟累年不变地轻轻嘀嗒着。窗外西风清冷,天色阴沉,瘦树孤立。风动处,几只麻雀缩颈缩尾地呆坐树枝间。

    颀英在娘家时,颇喜毛线编织。毛线编织之法传自欧美,后有众多女校开课教授,因廉俭物美,故而传播渐广。颀英偶学得此法,细心揣摩,不消多久便能织出图案精美、样式各异之衣饰,裨益全家,成为家人心爱之物。

    与明文成亲后,她渐渐习惯以编织来打发时间。眼看着一团团五颜六色的毛线经她一针针的钩挑穿插,变成明文和家人身上令人惊羡的服饰,手指因此磨得生了茧、起了血泡,她也乐此不疲。

    春天,她坐在花池旁。次第开放的迎春、月季和各样花卉散发出浓郁香味,漂亮蝴蝶在周围飞舞,这让她怀念少女天真无邪的日子,让她经常幻想,自己就是花中的一朵,让她怀念刚过门那段时间,每一个美妙的日子。

    夏天,她坐在树荫下,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叶隙无声而落,鸟儿歌声婉转陪伴左右;知了重复着不变的台词,嬉笑着她所有的心思。她盼望,盛开的花朵之后,会有青涩的果子长出来;她盼望,雨后湿地能长出青嫩的芽苞。她在那里编织着自己的未来。

    秋天,她坐在房门口,看秋风落叶飞飞,闻空气中阵阵硕果的香味,听秋雨淅淅沥沥落在房顶,落在树叶和地上的声音。还有,那挂在檐底的红辣椒、任意摆在窗台上的金瓜、咧着嘴倩笑的红石榴,任何一种成熟的果实,都让她心动,让她心里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冬天,她坐在热炕头,鲜活生动的窗花和纷纷扬扬的雪花入了眼中,入了心中,又变成手中织出的图案。她想像男人穿着自己千针万线织成的毛衣,在冰天雪地里不惧寒冷、东奔西走,就觉得她和男人时刻都贴在一起。他使她感到温暖,她也使他感到温暖。

    然而,这已是曾经的郭颀英了!

    不知自何时起,美好的感觉渐行渐远,而惆怅却慢慢滋长、蒙蔽了晴朗天空。檐下石榴树搬到了旮旯里,窗户的剪纸不再有鲤鱼莲子的图案,她的编织里也少了鸳鸯。她开始怕见人家的孩子,怕人提起生育的话题,怕看见公婆偶尔满怀疑问的目光,怕听见鱼水之欢后、明文长长的叹息。

    访了几多名医,记不清了。巫神的法子,也悄悄用过了,可还是无济于事。没有谁当面抱怨过她。不只不抱怨,善良仁义的婆婆还经常宽她的心:

    “俺孩呀,没有就没有吧。往后他兄弟成了家、生了娃,过继一个就是了。是命里不带着,怨不得俺孩。”

    可是,她心里明镜似的。瓜瓞绵延、传宗接代,是公公婆婆最最在意的大事,他们之所以表现得如此不介意,无非是因为自己有个当着知事的父亲。

    明文的变化逃不过她眼睛,一记一记、刀一般在她心间刻划着,心中已是血痕斑斑。噩梦正在逼近,而强烈的负疚感使她无力阻止。她怎么能这样自私呢?她只有强使自己悉心照料公婆、用心体贴男人,在忙碌打发掉那些无聊的时间、遣散掉那些烦闷的情绪。

    屋外秋风卷起尘烟,扑得窗纸唰唰响,把她思绪弄得散乱。又一阵急风推开房门,一片枯黄叶翻舞落在头上。捉去黄叶,过去将门关了回来。屋子刚觉得安静了些,却又多出几只蚊子,它们嘤嘤嗡嗡叫着,目中无人地追逐戏耍。颀英皱皱眉头,点起只蚊香。后来,她又觉有些涩眼,便把蚊香灭掉,在炕沿上枯坐。

    恼人的秋天,这么快就到了。

    ……

    日影渐移,不觉已是黄昏。佣人张妈来问晚饭吃啥,颀英说身体不舒服,就在这边吃吧。果然到饭时,张妈提个食盒来了。一小碟醋爆花生豆、一小碟海带土豆丝、一盘麻辣豆腐、一盘汆肉片白菜炖粉条、两小碗西番柿银耳莲子汤,几个油盐花卷。张妈将它们摆在炕桌上,说少奶奶趁热吃,莫叫凉了吃坏肚子。颀英应承着,却半点没有食欲。

    明文回来了,颀英先拖着他到外面,给他掸尽身上的土,回到屋里,又递上热毛巾,让他擦脸擦手。两人自顾自吃,也没吃出滋味来。颀英先停了箸,坐着不动,眼睛望着别处,等明文说话。

    闷坐了许久,明文终于忍耐不住,把自己和雪晴之事拣无紧要处说了。他尽量平复自己内心,所说的每个字都经过再三斟酌。他说话声音低缓,可这些话,听在颀英耳中,都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明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颀英还是被重重的打击震懵了。她呆坐着,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好多话都在喉咙眼堵着,一句也说不出来。

    屋里空气凝滞不动了,息壤堆起的堤岸即将崩塌,洪荒之水即将迸涌而下。明文觉得自己实在闷得缓不过气,只好逃了出去。外面正下起了雨,雨中伴着雪粒。麻雀避到檐底椽间,为占据赏景的最佳位置,在那里吵吵不休。

    正在房檐底头站着,明文突然听见屋里“咣当”响了两声,赶紧往屋里去。颀英拿着个包裹,正要往外走。

    “你这是要去哪?”

    “回家。”

    “外面正下着雨。”

    “下着刀子也要回。”

    明文拦住颀英,要从她手里夺下包裹;颀英拉扯着,就是不给他。明文反复地说:“你听我好好说。”

    颀英甩开明文,将他推到一边:

    “要说,你到我家里来说。”一径往雨地里走。

    明文抢步上前,强行将她拽回,他突然冒出一句“你不要使性子”,可马上意识到话有点重了,立刻改了口气:

    “我给你叫车去。”

    颀英将包裹扔在地上,伏在门框哭起来:“你现在就动粗,不如趁早写一纸休书,把我休掉罢。”

    明文:“说的是啥话!你要是能行,我也……。”

    颀英近乎哀求地说:“你就放我回去吧,心里堵得慌。”

    明文左劝右劝,颀英执意要回去。明文只好回屋拿出把雨伞塞给颀英,淋着雨跑去叫马车。等他看着长工常柱儿备好马车,颀英已望街上去了。

    明文苦着脸返回府里。

    父亲斛穆羽撑着把伞,虎着脸站在当庭。

    “你们这是闹甚?”

    明文嘟嘟喃喃道:“成亲几年了,爹娘日日想、天天盼地,急着要抱孙子,可她就是不开怀。我只想跟她好好说,想叫她同意我纳个二房,好给咱家传香火,话说得急了些,她就使性子跟我吵,闹着要回去。”

    天底下哪有比传宗接代更重要的事!颀英不生育,到底是个缺憾。这事儿换了别人家,不要说纳二房,就是休掉的也常见。可别人家是别人家,斛家是斛家。休妻之事,尤其对颀英这样知书达理,孝顺又贤惠的好孩子,斛家实在是做不出来。穆羽说:

    “这种事,落在你头上,却不简单。”

    “爹是说我岳父?”

    “还能有谁!人家是县上头面人物,你媳妇是门第人家。他们那儿没这桥,你就过不了这河。”

    明文赌气道:“我不管他是谁,该咋咋地。”

    穆羽刚被压下的火气,马上又发作了:“混账!你想让亲家变成仇家吗?”

    向来行事稳重、说话谦和的明文,如今却这般急躁,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续弦这种事情,他迟不说早不说,偏在此时挑起这是非,难道……穆羽问儿子:

    “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了中意之人?”

    明文如实回答:“是。”

    “婚娶是大事,轮不到你自作主张。就算真的有了,也要遵从礼道,不能损了咱家脸面。是哪家的女儿?”

    “是南街豆腐张家的女儿。”

    “认得多长时间了?”

    “有半年多光景了。”

    穆羽对张老汉有些印象,至于那女子,明文既然看得上,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不过,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她是相中了儿子的为人,还是贪图什么别的!穆羽不能放任儿子自作主张:

    “虽说未必门当户对,但也须找懂孝道、明事理的。我且叫人去打听,若是良家本分的,也还罢了,若是势利小器的,趁早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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