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颍水为誓,楚世昭百骑亦能攻城
现在能和张正隽完全一颗心的,只剩下了那些起义军的将领。
毕竟在起义之前,这些所谓的将领,也不过是地方上的地痞,甚至能说是好狠斗勇之徒,起义以后,凭借着不同于寻常人的勇武和凶狠,得到了极高的地位。
有了这一层地位,他们才能使唤下面的人做事,具备了曾经不曾拥有过的权势。
你让他们再回到过去,心里肯定是不乐意的。
张正隽归根结底也是第一次造反,他能想到的,无非就是满足底下的穷人吃饱饭,然后就想要凭借这一点施恩,让那些穷人为他卖命。
实际上,这样的想法,完全是不切实际的。
在起义之初,的确张正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可是人家桓盛的反制做法也无大错。
他既没有给到张正隽进一步取得大捷的成果,也没有让张正隽继续凝聚起义军的机会。
只凭借断粮这一手策略,就可以让起义军内部的人心自乱,当晋王这样拥有断崖式权威的人物过来时,起义军已经是非常难以应付了。
眼下,张正隽唯一的机会,就是激化矛盾。
让起义军不得不反。
而不是让起义军有模棱两可的机会,还有一个投降的退路可以走。
其实,就是因为还能接受朝廷的诏安,还能投降,才能让起义军士气萎靡,越来越抵触对抗朝廷官军。
这不只是打不过的问题。
是有人觉得自己还有活命的可能性,还有退路,就不可能真正卖命,卖力气。
张正隽微眯着眼睛。
而像他们这样带领起义军起义的人,朝廷是不可能给他们活路的。
为今之计,就是把起义军所有人都拖下水,让他们只能和朝廷接战。
“朱将军。”张正隽开口了。
“告诉下面的人,粮草已经不够了。”张正隽闷哼一声道:“要想吃饱,就得找城里的大户要。”
朱敬凝视张正隽,顿了顿道:“入城之初,抢了官仓的粮,应该还有七日之余。”
“大帅,您这样放话出去,不是令军中自乱吗?”
张正隽目光看向朱敬道:“这才是我等自保之道啊。”
朱敬讶然,顿了顿道:“何解?”
“我等起事,仰仗的无非是诸位义士相助,而今朝廷派遣精锐镇压,军心早已不定,一旦朝廷有人使人安民,必有叛徒为求存而起异心,难免献城而降。”张正隽缓缓开口道:“朝廷治定叛乱,向来只定首罪,我们这些领头人,唯有一死。”
朱敬闻言,眉头一皱,“这时,若是朝廷派兵以粮草招降义军,岂不事半功倍。”
“所以,我要你散布谣言。”张正隽又道:“今朝廷为治定叛乱,寥寥起兵,绝无余粮,如今来平定叛乱,既然没有余粮,势必除恶必尽,不留活口。”
朱敬目光凝固,他冷声道:“那为何多此一举,令义军劫掠大户。”
“这怎么能称得上义。”
张正隽驳斥道:“七日余粮,终有尽时,我等令义军大肆劫掠大户,便是让他们再无回头之路,届时,又有谁敢反我?”
朱敬已经了然张正隽的意思。
默然片刻,旋即抱拳,以示遵命。
他本是地方一伍长,职务不高,义军来袭,他难以应敌,干脆从贼,因为识得些许文墨,又粗通军务,张正隽就多有拉拢之意。
数座城池,都是他朱敬攻克而下,于是张正隽对他愈发重用,可朱敬何尝不知这是危墙之下,但朱敬更清楚,他走到这一步,已经积重难返,朝廷容不得他。
张正隽这些伎俩足够阴损,却也吃透了人性,若是底下义军没有经受得住诱惑,大肆劫掠地方大户,事后必是重罪难免。
再以这些谣言相辅,知道朝廷容不得他们,那么这些义军就算是不肯跟着张正隽干,也只剩下死路一条。
等到朱敬走回营帐时,王守义找准机会,主动攀谈。
“你是何人?”朱敬正为张正隽的吩咐而头疼,他固然知道张正隽的谋划对于义军这些将领而言,是利大于弊的,但终究还是有损德行。
王守义多年市侩之徒,心思玲珑,自知掰扯一个普通身份,难以取信,于是故作威仪,开口道:“与将军一样,曾为大周故吏,姓王名胥,无奈从贼尔。”
王胥是王守义的本名。
为了贴近义军,不露身世,故此易名王守义,而今见到了这些义军,跟他女儿所说的一样,实为乌合之众,为脱身,只得寻求外界的力量。
朱敬见他将义军说成贼军,立刻愠怒拔剑,剑指王守义的脖颈。
而王守义纹丝不动,直视朱敬。
“我为将军寻得一条活路,将军如此对我,难道真是想和贼人共赴黄泉吗?”
朱敬见王守义神态如常,觉得他并非常人,立刻收剑,冷声道:“叛逆已是死罪,哪有活路可退。”
“放在别人手上,正是死路,可如今朝堂前来平叛的人,是晋王也。”
王守义说实话,他心里对晋王也没有什么底儿,但是义军的声势更差,与其和朝廷斗到底,他也认为另寻出路更能保全自身。
“管他晋王、汉王,都是朝廷的人,我等已然谋反,难不成他还能保全我们吗?”朱敬是知道这一仗不好打的。
假如这一仗好打,张正隽怎么会使出这样阴损的伎俩,来凝聚已经出现动摇的军心。
“保全众人难,保全将军易。”王守义缓缓开口道:“我是贼道身边的亲卫,听闻他的计谋,便知人心所背,不可一意孤行。”
“只要将军约束自己的将士,令他们与人秋毫不犯,就可保住周全。”
朱敬猛然发笑道:“众将皆掠,独我不争,你以为张天师会不起疑心吗?”
说到这时,朱敬神色俨然。
缓缓坐下。
“所以,这也是投名状。”
“只要我听从了天师的吩咐,而我的生路,其实也被堵上了。”朱敬说到这里,语气也变得冰冷了起来。
他以为张正隽与他语重心长,分析利弊,是信任他的做法,实际上张正隽这是想要彻底把所有人捆绑在一起,无论是手下的义军还是手下的义军将领。
劝人做事,直接告诉他答案是没有用的,唯有引导,才能让人想得清楚。
“将军,活路是有,但只有一条。”王守义沉声道:“名声是唯一买命的机会。”
“自污声名,那就真没有自救的机会了。”
朱敬背过身去,“说是给我自救的机会,恐怕你也是想活命的。”
王守义没有隐瞒,开口道:“身为大丈夫,未立寸功之名,却折于此地,未免太过可惜。”
“但现在想要回头怕是难了。”朱敬道:“怕是还活不过他们。”
朱敬的心思早就动摇了,可问题是,动摇是动摇,能不能动身是切实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别人都放纵义军劫掠,唯独他什么都不动,那就是众矢之的,早晚先受其害。
“不难。”王守义沉吟道:“等贼道命其部众劫掠大户之际,正是人乱之时,趁此局势,便是出逃的大好时机。”
“到时候,晋王问你为何来投,你只需要告诉晋王,是你实不忍看到百姓受苦,于是弃暗投明。”
“而晋王为了尽早收复叛乱,绝然不会为难率先投诚的将军。”
朱敬听后,确实是有道理的,片刻过后又道:“可城中那些”
“你管他作甚。”王守义的目光直挺挺地照在了朱敬的身上,“要是这些乱军没有烧杀抢掠,如何体现将军的忠义贤良。”
“而乱军既然敢行暴虐之事,到时候王师扫荡,也是情理之中。”
朱敬沉默了。
“将军不为虎作伥,已然尽了道义。”王守义又叹道:“甚至能洗清叛将之身,都已不易。”
朱敬叹息一声,“如此行事,白袖军难以成事,我并非不识时务者。”
还未等朱敬再做打算,只见账外有急匆匆的呼喊声。
朱敬心下无比后怕,拔出腰间佩剑,却听到有人惊讶的高呼声。
他立刻拦住一人道:“外面为何如此喧哗。”
“是晋王殿下。”那拎着白袖的小卒道:“是晋王殿下来城下劝降我们了。”
“啊?”朱敬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以晋王万贵之金,会亲自来到叛军的城下劝降。
这不是给人机会吗?
“晋王在何处。”朱敬立刻开口说道。
“就在城外,很显眼的地方。”那小卒接着说道:“他就带着百余骑过来,好生威风。”
话音落地,朱敬望向王守义,不多时,竟同时朝着城头赶去。
城外。
楚世昭身着战甲,头顶着凤翅盔,他在城下揪着缰绳。
看着城头出现了几个衣着铠甲,像模像样的人,便开口问道:“来将何人。”
比朱敬率先来到城头的人,正是镇守城门的陆和泰,这厮是个屠夫,什么本事都没有,但是空有一把力气,起事的时候,他最卖力,所以在张正隽很受器重。
就是干不了什么细活儿。
于是这屠夫就被派来镇守城门,这地方很关键,朱敬想要出城献降,也得过了这一关。
张正隽这人心思狡诈,朱敬认为他应该不是唯一一个被喊去谈话,有所托付的人。
在朱敬看来,想要真正得到张正隽信任的话,也得过了今夜,交了那投名状,否则的话,还是互相利用为主。
而朱敬想下这个贼船,也得看朝廷给不给机会,这才是朱敬心里无比犹豫的地方。
“吾乃天师帐下大将陆和泰,你就是那晋王吧。”陆和泰声如洪钟,说话也直白。
“你来这里想干什么。”他问道。
“我想给诸位指一条明路。”楚世昭在马背上毫无惧色,而他也没有用什么高贵词汇,以衬托自己的地位。
“什么明路。”陆和泰又反问道。
“朝廷知道你们谋反是迫不得已的,只要愿意归顺朝廷,诸位所为之事,既往不咎。”楚世昭开口道。
“哈哈哈哈哈——”陆和泰大笑三声,“你说既往不咎,那就既往不咎,到时候骗我们出城,又把我们杀了怎么办?”
“天师跟我们说了,你们连夜疾行,军无余粮,而我们城中早就没有粮草了,等到我们出城投诚,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可能会留下我们。”
“你们是官,我们是贼。”
“就是有粮食,也只给你们官军吃,我们没有粮吃,又犯了重罪,还要浪费你们的军粮,唯一留下的路,不就是一条死路,只要骗降我们后,再找个机会趁着俺们没了兵器,一口气坑杀了我们,省去了那没必要的粮,你晋王还为朝廷立了大功,你倒是精明。”
朱敬神色赫然阴沉下来。
张正隽果然还吩咐了其他人,说了不同的话。
而陆和泰一开口,其他心思涌动的义军,顿时没有投降的想法了,像官军这样骗人出来,再把人坑杀的事情不在少数。
楚世昭知道这伙贼人不好对付,却没想到有人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光是这番说辞,就是在堵死他诏安的路。
“我以颍水为誓,只要诸位今日愿意开城投降,力保诸位无虞,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楚世昭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这是我晋王与颍水的誓约。”
“去你的。”陆和泰铁了心要和张正隽干到底,哪里能听得懂其他人的话,立刻开口道:“来人,向他射箭。”
楚世昭身边的突骑看到城头的动向,立刻护卫在楚世昭的身旁,杨方开口道:“殿下,快走吧,这些贼人冥顽不化,怎么可能轻易说服他们。”
“走?”楚世昭闷声道:“这个时候走了,他们又怎么看得到我要诏安的决心。”
“他要放箭,那就尽管来吧。”
“全都给我散开,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射我。”
杨方见楚世昭心意不变,立刻开口道:“全军散开。”
“城头上的诸位,本王就在这。”楚世昭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要想立功的,尽管来吧。”
王守义看着毫无动静的朱敬,心道自己真是托付了一个蠢人,这种时候都没有见机行事的眼力。
晋王以颍水为誓,就晋王的身份和地位,他要是当众之下背弃了誓约,他还有什么脸面立于世间,要是晋王有继承天下的决心,他就更不可能舍弃自己的信用。
更何况,这事是给晋王送名声的事情,只要响应了,晋王就更不可能动你,反而要保住你。
眼下投诚的时机,是最好不过的。
想到这里,王守义从朱敬身边将佩剑拔出,二话不说就将身前的陆和泰首级斩下,他高呼道:“贼将已然授首,晋王殿下,我等愿降。”
朱敬哪里能料到片刻的功夫,王守义就干出了这样疯狂的事情,当场在城头发难,而周边那可都是陆和泰的亲卫。
可这个时候,任何判断也只在一念之间,本身就不太想和朝廷为敌的朱敬,又看到在城头意气风发,毫无畏色,行事坦荡的晋王,联想到张正隽的阴损手段,他咬紧牙关,夺走身旁士卒的兵刃道:“开城门——”
骤然的变化,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而陆和泰一死,城头的守军没了主心骨,看到本部的将领,立下汗马功劳的朱敬忽然变节,也是愣在了原地。
而王守义却是快步命令朱敬的亲卫立刻打开城门,已经发懵的义军,只能在王守义的催促下,将城门打开。
楚世昭见状,立刻开口道:“进城——放下兵器者归降者不杀。”
奔袭在前的楚世昭带着骑兵涌了进去,在王守义的带头下,成片的人丢下了手上的兵器。
还有反抗心思的义军,高举着的武器向楚世昭冲去,却被骑兵直接冲散,这样的威势下,本身就想要投降的人立刻放下了兵器,那些还有些犹豫的人看到有人带头放弃抵抗,也是跟着放下了手上的武器。
朱敬望向王守义,咬牙切齿道:“此事不成,你我性命难保。”
“蹉跎不前,错失机会,才会性命不保。”王守义原本就痛恨朱敬的犹豫,现在把握住了时机,命运终于不再被义军把握,他哪里还会给朱敬这样优柔寡断的人有什么脸色看。
在片刻的骚动过后,城外营帐中的桓盛看到城门忽然大开,立刻意识到了城中有变,马上命令营帐内的将士们朝着城内进军,与楚世昭前后照应,以避免楚世昭中了伏兵之计。
说实话,现在的桓盛才是最怕的那个人。
谁都可以没了,唯独晋王不能没。
要是晋王死在这里,他桓盛这辈子的理想也就没了。
这是他誓死都要守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