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药曰生骨
【古书载:生骨,冬取天山雪莲、夏采昆仑火芝,佐以赤松子、还魂草、冥界花,用蓬莱玉井之水调制,盛以铜物,十月食之,可肉白骨活死人也。】
“别急,我这就跟你过去,你慢慢说,”说着回头跟守均吩咐了句,“带上银针。”
男子几乎是拉扯着李明修出的门,深秋的时节里,愣是一脸的汗水,散落下来的头发都成了绺,鞋也是半跻着,“她怀孕七个月了,一直很好,刚才出门买布的时候摔倒了,被街坊送回去的时候就一身血,现在还流着,人也不醒,求求你们救救她。”
带着哭腔,男子一边回头对李明修行说着,脚下的速度却是丝毫不减的拖着李明修疾走。
“我会尽力,还远吗?”虽然男子说了个大概,但李明修行医多年,知道事态的紧急,回头见守均已经跟上,便问道。
“不远,就前面,巷子口站了人的。”顺着他指的方向,李明修见四五条巷子的距离,五六个妇人围站在那里。
“守均!”李明修叫了一声,便带着江守均疾走而去,剩下那个男子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腿软得就要瘫坐在地上,勉力扶着身边的一棵树才不至于倒下。
被一个妇人领着一进屋,便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一个年轻的妇人腹部高高隆起横躺在炕边上,脸色煞白,腿边一个老妇人半坐在那儿,抹着眼泪替她收拾着身下的狼藉。
李明修进屋的时候看着这些反而不急了,因为屋里已经有一个大夫在为她施针,从他下针的穴位及手法看来,是个极为稳妥的。
几针下去,那人没有起针,而是拿起妇人的手,细细诊了一会儿,然后又扎了两针,才有序的把针一根根收回,抬头看了眼不知何时已经过来的男人,说道:“血已经止住了,不过我不敢保证她什么时候能醒,她失血太多了,就是醒了恐怕也无力生产……”
“陶大夫,你救救她,我求求你,求求你!”男子说着上前攥住陶大夫的双臂摇晃着,老妇人闻言一直无声的哀泣也忍不住放了声。
“这位是?”被摇晃的陶大夫注意到从进来就静静站在一边观察着的李明修两人,看他们的样子知道是同行。
“哦。”男子好像是又燃起了希望,回身把李明修推到妻子身前,“李大夫,你快看看,救救她,不行孩子我们不要了,你能救活她就行……”
“混账—,我们家三代单传,我找人看了,这肚子里的是个儿子,你敢不要孩子!”一边哭着的老妇人突然插话道。
“娘——都什么时候……”
“请你们先出去。”李明修没有回头,声音里的肃然却让争执的母子忽然闭了嘴,江守均却知道一向谦和的他为什么这样。
几年前在南州也有这样一次事情,为了争保大人还是保孩子,错过了最佳引产时机,最后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也没有留住那个产妇的命,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有些抵触诊治孕妇。所以此时江守均很配合的做了黑脸,把那对母子‘请’出了房间。
李明修跟陶大夫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坐在凳子上号着脉。
过了一会儿,抬头问站在一边的陶传泽,“陶大夫您看?”
“保二的希望甚微。”
平静的一句话,李明修点了点头,“失血过多,如果此时唤醒她引产的话,恐怕她体力不支,如果再等,……”这娘俩也是听天由命。
想着回头对站在一边的江守均吩咐道:“守均,去取‘生骨’来。”
“师傅……”
“去!”李明修打断了守均的质疑,接过他手中的药箱,断然吩咐道。
“是。”江守均看起来十分的不情愿,从小到大不管做什么事情,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但这次却硬是不愿离开。站在那里盯着李明修,最后见他态度坚决,才赌气般把药箱放在炕边,转身而去。
见江守均颇为不情愿的出去,站在一边的陶传泽问道:“不知您这是要?”他也不到五十的年纪,方方正正的脸上蓄了须。
“您应该就是福叔常常念叨的陶善人吧?”李明修答非所问,从进门的时候他就想到了陶传泽这个名字,刚刚男子的一声“陶大夫”更证实了他的想法。
“在下正是陶传泽,善人不敢讲,都是镇上百姓随口一说。”
同为一名医者的直觉,李明修知道,这个陶传泽应该是个忠厚之人,“实不相瞒,‘生骨’是一味传说能起死回生的药,但作为大夫你也知道那都是妄言,不过对此时的她也算是能起死回生了,一会儿给她服下,我负责保妇人,孩子交给你。”
听着李明修轻描淡写的话,陶传泽听得却是一阵激动,生骨?生骨!怪不得他听到的时候觉得有些熟悉,原来是传闻中丹山药圣研制的“生骨”,传说中起死回生的。
没想到,今天他居然能见到,还能亲自参与救治!怪不得那个少年犹豫,如果是真的,换了自己,恐怕也舍不得拿出来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吧。
只是,这二人又是谁,怎么会有传说中的“生骨”?还肯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就这么用了……
重新打量了一番依旧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的李明修,陶传泽狠狠的喘了一口气,眼神明亮的应道:“好。”
两个人都是大夫,什么男女之别、什么血光之灾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忌讳,此时他们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救回这已经踏进鬼门关还有半口气吊着的母子。
人,这一生都有一个信念,作为行医之人,能够面对极度艰难的挑战而且胜利的话,就是人生最大的满足。
而此时,他们俩人在彼此对望的眼中,找到了那个挑战。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那间普通的民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甚至以义诊最后一天为由,没有收取诊金。茗泉镇的百姓只知道,经过两个大夫半晚上的努力,他们镇上又一个男孩降生了。
虽然不足月,但母子平安。
后来街坊邻里间的言传里,把这两个大夫夸得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但没有人知道当时的情况到底有多凶险,甚至李明修为此用了,那颗他和守均精心准备了许久的药丸——‘生骨’,那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给女儿准备的生日礼物。
陶传泽也什么都没说,不仅因为事了之后,李明修的那句话,更因为他经历的那些事情,让他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明修说:以中庸之道处世,以君子之道为人,以小人之心防患。
如果再早几年认识他的话,如果能早知道这句话的深意,或许他陶传泽也不至于被逼放弃他医者的身份,连给人看个病都需要偷偷摸摸。想着自己的经历,也出于对他的尊敬,陶传泽跟他说了自己药铺关门的前因后果。
再此之前,李明修想过很多种内情,但没想到,事情的复杂,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
原本他就猜到是方家二房倒得鬼,但陶传泽却十分肯定的告诉他,方家只是表面的功夫,晚上偷袭打断人家条腿,放个火,顶多找人把人绑了扔沟里去。
要做到现在这样满镇子畏惧,他们没那本事。在方老夫人眼盲的那天,出诊回来后,他卧室的窗前,出现了一个不请自来的黑衣人。
那,才是他不得不关门的真实所在。
李明修没说话,只是起身恭敬的对他作了一揖,从对方的语气中他能感觉出事情的重要性,而能对自己这才见面的人说出这一番话,可见对方的心意。“我知道了,但我们行医之人讲究心怀天下,药铺已经开了,我不能就这样默不作声的就关门,事情我记下了,李某在此谢过。”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陶传泽捋着山羊须笑眯眯的说道:“陶某很庆幸能认识你,以后有时间来我家坐坐,我那儿也还有不少医书古卷。”
“一定。”
“那件事情这些年我也仔细想过了,我觉得事情应该也没有那么严重,只要不碰触那祖孙俩的事情,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明白。”
……
李明修师徒俩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深夜了,确切的说是第二天凌晨了,星星都已西沉,初三的月亮更是早已经看不到了,李氏和江氏还坐在客厅里等着,听到门声,再看看已经趴在一边睡着了的女儿,无奈的悄然起身迎着。
“怎么样了?”江守均回来拿药的时候,匆忙跟她们说了一句。
“母子平安。”平静的语气,像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李明修回道,“芷儿呢?”
“在榻上睡了。”说着几人进了屋,李氏看了看半靠着一边的言芷,又看了眼桌上她们忙了半晚上准备的糕点,怜惜的问道:“还叫她吗?”
“要不你们去洗洗,我把她叫起来吧,从傍晚就跟我们忙活,去药铺看了你们好几趟,这也就才睡着,刚刚还去门外看过呢。”一边的江氏接过二人手中的东西,也回头看着言芷。
她穿着自己才给她做好的那件蓝紫色的兰花裙袄,静静的趴伏在那里,眉头微微皱着,恍惚间真让江氏觉得她衣袖间的飞花似乎真的动了。
“也好,我们去换身衣服。”
李言芷被叫醒的时候,正在做梦,梦到了从来没见过的爷爷奶奶,还有传说抱过自己的外公,睁眼看到等了一天的爹爹和师兄都在,神思还在梦里没回来迷迷糊糊的说道:“爷爷呢?”
“什么爷爷?”江氏愣了一下,看了看她眼还没睁开的样子,笑道:“做梦呢?醒醒吧,看看他们都回来了,我们祝你——”
一声嘹亮的鸡鸣忽然响起,弄得大家一时有些尴尬,她的生辰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
“没关系。”言芷也醒了,自己揉了揉脸清醒了一下说道:“娘亲不是说过嘛,‘小而忘生者,命易。老而忘生者,命艰。’我还小,忘了是好事,”说着使劲眯眼笑了笑,起身去推李明修和江守均,“你们快去睡吧,累了一天了。”
“等等。”被言芷拉起来的江守均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低低的道了句,“生辰快乐。”
“谢谢,师兄。”说着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对他说,“你看姨娘送的衣服,师兄送的礼物,还有一大堆的好吃的,我很高兴了,快去睡吧。”
说着推着李明修进了卧房,又把江守均和江氏一手一个拉着送过月洞门,跟李氏也道了一声安后,才回到自己屋里,熄了灯。
看着一脸喜色的言芷,李氏没有再指责她刚才的没规没矩,而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叹了口气,直到再也听不到厢房里的声音,才回屋。
李明修还没有睡,见妻子进来,声音温和的问道:“都睡了?”
“嗯,还能睡上个把时辰,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今晚的事情很凶险。”见妻子脱了外衣,伸手掀开旁边已经铺好的被子,“我把‘生骨’用了。”
静静的,李氏没有说话,她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所以只是想陪着他慢慢平复此时的心情。
见她没说话,李明修伸手攥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侧头问道:“你不生气吗?那原本是打算送给芷儿的礼物。”
靠上他的肩膀,李氏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缓而柔和,“生气啊,辛辛苦苦弄了一桌子糕点没人吃。”
说着就势在他怀中抬头看着他,这些年跟他这一起,富贵的日子没过上,但也温馨而宁和,她见过听过很多夫妻间的争吵,但他们之间却从来没有过。
虽然前几年他经常带着守均外出,有时好几个月都不回来,自己也伤心,但他们却从没有争吵过,这个丈夫好像是看透了很多事情般,总能三言两语的,就把道理说的妥妥的,更何况他对自己也是没得说。
这次把‘生骨’用了,还没跟人家要诊金,那用了十几种名贵药材,光调制就花了他大半年心思的药,就那么没了,她不是不心疼,但她明白是药珍贵还是人珍贵的道理,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次解开了他的一个心结。
南州那次没能保住那个产妇的事情,她是知道的。
转了话题佯嗔半恼的说道:“芷儿应该是不开心了,但她懂事,没有说出来,现在啊,说不定在那哭呢。”
“那是谁整天说她不懂事,没规矩?”跟妻子在一起的李明修敛了平时的沉稳,打趣着。
“我那不是教导嘛,再说了你们平时都宠着她,就我一个人唱黑脸做坏人,总不能,我也不管,让人笑话吧。”
“好好好,没说你不对啊,其实她挺懂事的,不用太严格了,只是在人情世事上还太单纯,以后你跟嫂子慢慢教。”说着搂着妻子,似是卸了劲般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