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茗泉书院
【文既在兹山亦道,心原如是水同活。】
少年专注的做着手中的事,把树叶垃圾都收到桶里后,照例来到课室的窗前,从半开的窗子边上静静的听着里面夫子的授课。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
大道甚夷,而人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
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为盗夸。
非道也哉……”
“这一段陶谦解释的非常好,对道的诠释……”
少年正聚精会神的半蹲在窗下听着,忽然,窗子微微一动,从里面冷不丁的倒出了一杯冷水,少年躲闪不及被洒了个满怀,接着便听到里面压抑的笑声。
低头看了看自己地衣襟,似是已经习惯了,少年起身一声不吭的来到门边站着继续听讲,这个位置虽然看不到夫子的笔迹,但也能听到。
“好了,今天我们就先到这里,回去之后好好思考一下‘道’究竟所指为何?然后明天每人交一篇策论。”
随着夫子的声音落下,众人的谈论嬉笑声随之溢了出来,少年起身正要离去,门被人从里面呼啦一声就打开了,一个身量颇为结实的少年抢在夫子之前出来拦着他面前,满眼奚落的看着他湿了大半的前襟,“哟哟,我们方家的大才子可真是有出息啊,这窗户根听了好几年了还没听够?”说着回头跟另外两个跟出来的人一起哈哈哈大笑。
“就是啊,是不是跑去偷听人家寡妇门子练出来的?”
“说不定是被那个寡妇调教出来的,你看着听完窗跟儿听门跟儿,都熟门熟路的了呢。”
听着他们的奚落,扫地的少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拦在他们面前的人,表情都懒得给一个。
那人莫名的羞怒,一把推得他后退了好几步,“方远兮,你越来越厉害了啊,敢瞪着我看了,你知不知道就你现在这德性我都不好意思承认你是我弟弟?!你说,你这样要是让我们那好爷爷知道了,他老人家会不会气得从坟里爬出来掐死你!”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炒花生,一边剥开优哉悠哉的吃着,一边把吃剩的皮朝他扔去。
方远兮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躲。
方有才吃完,看着一地的皮,嘴角泛起一丝得意,回头冲人群中喊道:“张荣,爷渴了,拿水来!”
话音刚落,一个长得有些猴头猴脑学子从人群里挤出来,端着一大杯水给他,“少爷,水。”
听着那句久违的少爷,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方远兮,神色微动,不过终是忍着没表示出什么。
方有才看着他,得意的喝了口水,无比可惜的说道:“怎么,我的好弟弟,人家叫少爷也不是叫你了,你看看这事闹得,哎!”
说完,重重的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杯子微微一斜,一杯的水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点倒在了方远兮的鞋子上。
“方有才你够了。”从人群中出来一个国字脸、长得很精神的少年上前站在方远兮身边阻止道:“你天天这样做,有意思吗?我们都是来求学的,你就算不认他是你弟弟,好歹也算是我们的同窗,你也别太过分了——”
“哟——,陶谦陶大学子啊,请问他算是我们哪门子同窗,这一个窗户里一个窗户跟儿也算同窗?怎么不服啊,行啊。”方有才双臂一抱,满不在乎的看了周围的人一圈,嚣张的说道:“还有谁要为他说话的,一起站出来,今儿我方有才倒要看看,你们谁还有这瘪犊子的胆量——”
几个人要往前走,被身边的人拦了下来。
方有才看着,不屑的哼了两声上前两步倾身凑到陶谦面前,双眉微挑带着几分轻浮的说道:“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啊,怎么你妹妹也长大了?要不有空再约出来陪我们几个玩玩?”
“你!”陶谦刚要上前,拳头就被人暗中摁了下来。
方有才见他怒目圆睁恨不得吃了自己,却不敢动的样子,乐得哈哈大笑,“怎么,不服气啊?!”
眼角的青筋爆出,陶谦觉得要不是按住他的那只手太有力,此刻方有才早已经被自己揍成猪头……
这边在对峙着,前院有几个人喊着“老大”远远的跑过来,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原来是前面院里的学子也下了课,听说这里的动静便赶了过来。
方有才回头一看都是平时跟在他身边的自家小弟,十分轻松的说道:“没事,他给我的那篇策论,不知道写了些什么玩意儿,害得我被夫子训了一顿,这不,过来找他问问。”
“他写得很好,是你自己不懂……”人群中一个人忍不住辩解了句,不过话没说完,便不知道被谁拖到了人群里,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了。
陶谦听声音知道是谁,回头看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方远兮,见他对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只好暗暗点头忍了下来。方远兮见他终于冷静了,一直攥着他的手才暗暗松开。
只听见方家那几个本家的小弟也纷纷跟着说道:“就是就是,我们的也被夫子骂了呢,他写的我们根本就解释不好,夫子一下就看出来了,害得我们今天要写三篇。”
“方纶你的呢?”方有才回头冲一个瘦小的孩子问道。
“我的好倒是好……”方纶说的有些怯懦。
“什么好不好,不好又好的,夫子没说好就是不好!那大家说怎么办?”方有才问道。
“让他重新写,连今天的都给我们做完。”
“还得写的跟我们的字一样,我不想自己再抄了,让他直接交上,夫子看出来就不行。”
“还有,得按我们的本事来写,不能写的我们看不懂。”
“嗯,对。”
说着,方有才从袖中掏出一卷纸扔向方远兮,又回头冲另外几个人问道:“你们的呢?”
几个人纷纷把课业扔过去。
其中一个有些诺诺的说:“我没带。”
方纶也有些犹豫,“哥,不用了,我们自己写吧,再被夫子看出来会挨打的。”
“没用的东西。”方有才骂了一句。
方远兮低头瞟了一眼被他们扔回来的纸张,正是前天给他们的课业。
方有才上前一步踩在一张纸上,带了几分威胁的说道:“听到大家说了的没有,就按照这些要求来写,不光要字像,连内容都要跟我们自己写的差不多,不能让夫子看出来,明天一张不漏的给我写好送过来,再写成这样你试试。”
说着用力碾着脚下的纸张,好像那下面的不是纸,而是眼前这个让他看了就生厌的方远兮。
“还有,我今天的课业你也听到了,明天记得一起给我带来。你听到我说话没有?!整天一副死人脸摆给谁看!我告诉你,别想着偷工减料,小爷们不介意再去那老太婆那里玩会儿……”
说着一脚踢翻了垃圾桶,又把倒出来的垃圾树叶踢得到处是,看着自己的杰作,方有才满意的招呼着他们的兄弟们找乐去了。
陶谦上前一一捡起递给方远兮说道:“远兮,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帮你们离开吧。”
方远兮没接,只是看着他说了句,“以后离我远点。”
“你——”陶谦被堵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方有才是县太爷的准女婿,不用说在我们这茗泉镇,就是在丰县也没人敢惹,但是你这样能拖到什么时候,别以为你们那什么狗屁的约定我不知道,你用这样委屈求全的方式护着老夫人,如果她知道会怎样想?!走吧,我还有张顺、王儒青他们有一个算一个的,谁能不站出来帮你一把?!就算你要去南州,我们也能给你把盘缠凑起来——”
看着今天有些激动地陶谦,方远兮拍了拍他的肩膀,“陶谦,你说的我都懂,但现在不是时候。刚才儒青喊那一句也幸好被人拦下,不然以你们之间的矛盾后面说不好还会发生什么,记得叮嘱他句。”说完陶谦好像从他脸上看到一个、微笑?
是的,好像是,虽然他嘴角眉眼都没动,但那个眼神让陶谦觉得他确实笑了。
那一笑,陶谦想起了他们这几个人小时候的日子,一起描大字、一起爬山上树,甚至还为了研究那夫妻泉差点把泉眼给堵了,弄得整个镇子鸡飞狗跳,他们为此一人屁股上挨了好几板子。
不过明显他爷爷偏袒他,他当天下午就出来玩了,自己却在床上趴了两天。
那时方远兮就是这样微微笑着跟在他们后面,坏事都不是他做的,但罚都得跟着一起挨。
陶谦愣神的功夫,方远兮已经开始重新打扫庭院,那只被倒了一杯水的鞋子,此刻像养了一只青蛙,走一步响一声,不多会儿,院子里落满了那个水做的脚印。
听着他的脚步声,很多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笑着笑着,却都慢慢停了下来。
只见方远兮还是那样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好像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有人便想,此时此刻,到底谁才是那个惹人嘲笑的丑角。
等周围的学子慢慢散开,手中拿着的纸被人轻轻抽去,陶谦回神一看却是金霞。
见陶谦略显不满的看着自己,金霞两个小眼微眯,配上一脸严肃小表情,“我去找方有才他们算账,你拿着有用?”说完回身看了眼方远兮,见他好像根本就不关自己事的样子,弯腰扶起垃圾桶,再仔仔细细的把周围散乱的树叶垃圾都堆起来,看都不看周围人的反应。
气愤的狠狠跺了一下脚,带着小丫头铜板转身离去。
书院开课期间,不允许外人进入,李氏领着言芷站在关着的大门前有些犹豫。
正打算先离开时,一个六十来岁的看门老人微驼着背上前询问:“您是来……”
话没说完,只见老人眯着眼使劲打量了一番:“白小姐?!”
听到这个称呼,李氏一愣,记忆中这样叫自己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被方家赶出家门的一个佣人——方为。
当年因为爹爹收留了他,让他在这里洒扫看门,所以他一直尊称自己为小姐。
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老人,十多年的时间,当时五十来岁的人而今头发已经花白了,本来就微驼的背,现在看上去更显苍老卑微。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只有六十来岁的人。
“为叔?”试探着叫了一句,果然老人一脸的喜色,点点头说着:“好、好、好,回来就好啊……”说着替她们打开大门,“去吧!”
说完自己转身站在一边,竟再没说一句话。
“娘,那个老爷爷是谁啊?怎么还叫你小姐?”回头又看了看远处的站在小屋前的老人,言芷抬头问道。
因为是授课时间,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两侧的教室里,不时的传来朗朗书声,偶尔的还有琴声穿过。
李氏长舒了口气,“那个老人姓方,是十几年前被方家赶出来的一个佣人,你外公见他年纪大了,又带着一个几岁的小孙子,无依无靠的,便让他在书院帮着看守院子,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在这里——”。
而且,还是那样称呼自己。看来明修说的对,有些感情是印在骨子里的,无论放置多久,都不会忘记。
“走吧,你这个外公应该还在山脚下的那个小院里。”此时的她,不知为什么,心就像十丈之上的天空,真正放开了的清阔高远。
晴明山上多茶树,加上书院又建在山之西南,所以尽管西风吹过,书院中的落叶倒不是很多,只是书院里种的几株而已。
王正德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摆一壶茶,自斟自饮的看着不远处道路上正在打扫的少年,清清瘦瘦的模样,真如那丛墙边的绿竹,虽在秋风中挣扎,却依旧笔直而坚韧。
抬手翻过一个茶碗,给他倒了一杯清茶,捋着下巴上的半尺花白胡须笑着大声喊道:“来臭小子,过来陪我坐会儿。”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将最后一堆落叶扫起,放好扫帚后转身对着王正德微微俯身回了一礼,清冷的声音带着恭敬的回道:“谢院长,我得回去给奶奶煎药,今天的柴也还没劈完。”
王正德看他那淡然沉静的神情,心中暗暗称赞,那年要不是这份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和这个少年还真未必结缘。
他这样子倒有几分白老哥的气度,只是更冷了些,哎,要是白老哥还活着,见到他了,定也是欢喜的。
想着,对他的婉拒也不以为意,转而说道:“我这小庙已经没有什么经值得你取了,贺老说要在我们书院旁边建一所县学,你怎么看?”
完全是以成人之间的心态来相待,王正德没有绕弯子,直接问道。他想看看这个在自己书院里待了四年,打扫了四年道路,在窗外听了四年课业的人,接下来会有什么打算,心中隐隐的竟有期待。
“听书院里几个人说起过,我想争取一下试试。”
方远兮抬头坚定的看着王正德,在这个王院长眼里,这神情跟当年他找到自己面前一样,想起当时的情形,王正德不由得捋捋胡子笑骂道:“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说的是陶谦他们吧,我这书院里目前够格的也就那几个,我今天正好想去趟贺老那,你要是真想进县学,我可以带你过去走走,只是,我什么话也不会帮你说。”
“远兮明白。”
“你们在那行吗,要不我给你另外再找个地方?唉!你知道,我能帮你的事情也不多。”
“我们很好,这些年多亏了您。”方远兮恭敬的行了一礼,还未等再说话,外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带着几分迟疑的喊道,“干爹?”
方远兮回头看看门口进来的女人,长得温婉娴静,一身藕荷色的衣裙,手里挽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
他在这里逗留了四年,女人她不认识,小丫头却是见过——那天金子带去找自己的那个,或者,那天在客栈里不请自来的那个。
心中微微惊叹,这个小丫头已经是第三次很是巧合的出现在他面前了。
再看王正德,一脸的瞠目结舌,不辩喜忧,手哆哆嗦嗦的指向她们,“倾、倾婉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