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这一年的宫宴,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顺利完成。
先前晋王遇刺掀起波澜,虽然被压了下去,但终究对诸位朝臣有所动摇。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而在这一天,宫宴更加加重了这种情绪。
——皇帝没有出现,只有皇太后一人独坐在宝座之上。
面对群臣的揣测,皇太后的脸色也不太好,但她依旧是笑吟吟的:“身边的人照顾不周,皇帝昨晚上受了寒气,一时间染了风寒。哀家想着皇帝到底年轻,不知道保养身体,就让他卧床休息了。”
谁能说一位母亲的爱子之心有什么不对呢?
何况,摄政王遇刺一事过去还没多久,太后对皇帝的关心有些过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大臣们无话可说,只得对着最上面空荡荡的龙椅行礼,不再提让皇帝主持宫宴的事情了。
皇太后对此很是满意。
觥筹交错间,宫宴已过半程。皇太后靠在宝座上,状似无意般扫过眼下的群臣与家眷。其中一人与她对视了一眼,收到她肯定的眼神之后,略一颔首。
片刻之后,群臣中有个不起眼的官员在筵席间似是不经意间提出:“晋王殿下已经薨逝,朝政大权不可一日无主。依下官看来,陛下如今年岁渐长,也到了该大婚亲政的时候了。”
另一人随之符合:“赵大人言之有理。”
又有一人说:“既然是大婚亲政,那就该先给陛下成家。不如我等年后上一道折子,请开选秀,填充后宫?”
旁边一人摇摇头:“选秀流程用时长久。既然是大婚,自然是该立后,这倒不用和选秀一起了,还是请太后娘娘为陛下选一位合适的千金,入主中宫为妙。”
其余人皆以为然,于是便真有人在宫宴上当庭上奏,请皇太后为皇帝择选中宫。
皇太后听了,似乎觉得这是个好建议:“爱卿所言极是。那不如……”
她的眼神扫过诸位臣属家眷,在荣国公夫人身上停顿了一瞬之后,又移向了别处。
她心中不得不暗暗道一声可惜。
荣国公府上的沈娇是她早就属意的皇后人选,别的什么人都要差一截,可偏偏被卫鹤景截了胡,她快到嘴的儿媳妇就成了弟妹,这怎能让人心情舒畅?如今倒好,只能在次一等的人选里拔高个了。
但是她看着荣国公夫人有些憔悴的面容,心里又有些顺气。
晋王遇刺,沈娇也跟着摔下山崖,□□国公夫妇疼爱女儿,始终不愿意承认沈娇已经死了,至今不肯办丧事,倒也是可怜可叹。
这能怪什么呢?
那就只能怪沈娇命不好,福薄,被晋王选去做王妃,才被连累着害死了。不然,要是能进宫给她做儿媳,何至于遇到这种事情呢?
她饮下杯中清澈的酒液,思虑再三,终于圈定了皇后的人选。
“哀家思虑再三,觉得皇后之位……”
“皇嫂要给皇帝选皇后,不知会本王这个做皇叔的就算了,怎么连陛下也不在呢?这不合适吧?”
一道成熟的男性声音穿破大殿,明明乐师仍在奏乐,大殿上却好似安静的落针可闻一般,人人都不由自主地噤声,看着那个穿着亲王礼服的男人牵着一个同样穿着礼服的女子走进大殿。
“皇嫂,你说是不是啊?”
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晋、晋王殿下?”有朝臣豁然站起身来,“不是说您遇刺了?这……”
“啊,这个啊,确实。”卫鹤景点点头,“确实有刺客,不过本王命大,活了下来。”
他轻笑一声:“这不,还赶上了宫宴。”
卫鹤景环视一圈:“人都在。看样子,只有本王和王妃来迟了,当罚酒三杯才是。”
“晋王殿下哪里的话,您这是情况特殊。也不知您现在是否身上有伤,可好全了,哪里能让您饮酒呢?”
“就是就是。”
“本王感谢各位大人心中挂记,改日定当邀各位入府相聚。不过,现在本王有另一件事要做。”
他转眼看向另一边自他入殿就面色黑沉的诚王:“诚王兄似乎很不想见到我?”
诚王扯开嘴角:“怎么会?晋王殿下看错了。”
卫鹤景轻笑了一声:“是吗?”
随即大喝一声:“来人!将诚王拿下!押入天牢!”
一队身着黑甲的武士鱼贯而入,按住诚王就要将人带走。
“慢着!”皇太后用力闭了闭眼,随即用力张开,试图喝止他,“卫鹤景你这是在做什么!宫宴之上!带着你的私兵要将一朝亲王押入天牢!你这是要造反吗!”
“金吾卫!金吾卫何在!”
她喊了两声,却没有人进殿来。
“太后多虑了。”卫鹤景慢条斯理地说,“本王只是奉陛下旨意,将试图刺杀本王的乱臣贼子压进天牢受审而已。”
“至于本王的私兵和金吾卫……”卫鹤景掏出一封书信,“也都只是按照陛下旨意行事罢了。本王所说一切属实,信件也是陛下亲笔,诸位大人尽可以查验。或者,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可以请陛下出来,亲自对峙啊。”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臣拆开信封,仔细查看之后,向周边的同僚们展示:“晋王殿下所言属实。”
这封信在殿上辗转,最后落进皇太后手里。她看着信上的字迹,颤抖着双手,目眦欲裂。
她就说……她就说!
这个儿子早就被卫鹤景教坏了!
和他母亲从不是一条心!
“皇嫂还有疑虑吗?”卫鹤景状似体贴地问道,“你要不要现在去找陛下问一问?”
“……不必了。”
皇太后逐渐平静下来。
慌什么?气什么?
只要皇帝一天还活着坐在龙椅上,卫鹤景就只能俯首称臣。
就算他再怎么会蛊惑人心,难不成皇帝还能主动禅位给他?
只要卫鹤景贼心一天不死,他就永远是乱臣贼子,就算真的得了皇位,她也要让他在青史上留下污名!遭天下人唾弃!
他们之间的决斗,离结束还早得很呢!
皇帝年纪还小,性子不怕掰不回来。如今卫鹤景大权独揽,等他立了皇后亲政,他和卫鹤景必然会产生冲突。她就不信了,先帝的儿子能咽得下这口气?!
对了,皇后……
“既然是陛下的旨意,那这件事就交由晋王处理了。”皇太后舒了一口气,“只是这立皇后的事情,晋王就不必插手了。”
卫鹤景只是又笑了一声,掏出了另外一封信:“真实抱歉啊,皇嫂。立后的事宜,陛下也有旨意。”
皇太后僵着脸,打开信件,上面的内容让她恨不得就此不顾仪态,直接把信件撕碎。
“看样子,陛下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了。”卫鹤景笑得格外好看,“皇嫂,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由着他去呗。您说是不是?”
皇太后拂袖而去。
卫鹤景毫不在意,让宫人给他添了座位,拉着沈娇坐下,举杯遥祝:“诸位,宫宴继续。”
原本应该由皇帝亲自主持的宫宴,几经转手,最后还是落在了卫鹤景的手上。
沈娇终于能缓下精神,悄悄对着不远处的爹爹和娘亲眨了眨眼,示意自己一切安好。
“想他们了?要不现在过去坐一坐?”
卫鹤景给她夹了一筷子甜藕。
软乎乎、甜滋滋,小姑娘就喜欢这种。
沈娇果然很乐意地把食物吃掉了,她腮帮子鼓鼓的,难得说话还算清楚:“还是不了。今天大家受的刺激已经很多了,我再下去,那周围的眼神能把我们戳穿了。算了吧,等都安顿好了,我们再和爹娘好好聚一聚。”
“说起来。”沈娇歪了歪脑袋,猫儿眼看着他,里面满是笑意,“你好坏哦。”
乱臣贼子偏要伪装成忠臣良将。能强取豪夺的皇位偏偏要人双手奉上。
连着两封信拿出来,皇太后那表情她看着可想笑了,好在忍住了,不然她怀疑皇太后会伸手活撕了她。但是皇太后要是真的对她动手了,那卫鹤景肯定不会再忍了,到时候打起来,那场面可不好看。
卫鹤景是要清清白白拿到皇位的,不应该在这时候功亏一篑。
她夫君对她的评论不置可否:“对你好就可以了。”
沈娇笑眯眯地点点头。
………………
少年君王站在御案之后,细细端详着手底下这张明黄的绫锦。
明黄色,多耀眼的色泽,绫锦上织就的暗纹纷繁富丽,在烛光下透出水波般泠泠的光华。
至于这绫锦上的内容,其实是他多年前早已想好好的。
那时候晋王清君侧,一路直入宫城。
他当时尚且年幼,受权臣所困,过得窝囊又磕绊。读过的一点圣贤书告诉他这不对,可是他毫无办法。但是晋王来了,他和父皇一母同胞,师承名门,战功卓著。
也许这个位置给晋王会比较好。
至少比交给他好。
等他长大,学会和晋王所会的一样多的东西,那要好多年呢。这期间他管不了这天下事,虚坐在这硬邦邦的椅子上有什么意思。
不如给晋王。
他早有足够的经验、足够的势力,接过这个位置可以很快就能做得很好。朝局可以安稳,百姓……
百姓是什么样的,他不知道。
他在宫里,出不去,没见过。
书里说他们过得很苦。
那就早点让他们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吧。
那天晚上他抱着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传位诏书,大概内容是照着他父皇的遗旨抄的,看不懂的删掉,名字替换成晋王的。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盖章。圣旨要盖玉玺,这点他是知道的。玉玺在母后那里,于是他去要。
可母后不给他,知道了他要传位的事情还很生气,一把抢过诏书,扔进火盆烧掉了。
母后抱着他哭,骂他,骂那个已经死掉的奸臣,也骂晋王。
但他就是觉得这个位置应该给晋王。
不是别的什么人蛊惑他,是他自己的想法。
母后不相信。
他的心意难以回转,母后就恐吓他:“那要是晋王不是个好人呢?别人没有自己可信。”
这句话确实让他犹豫了一下。
他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
晋王掌权之后,说要教他读书。
他很乐意的,可是母后很提防。
但他还是主动说了愿意。
一天下午的经筵课上,难得母后的人都不在他身边,屋子里只有他和晋王。
他和晋王做了约定。
如果晋王能清清白白地赢下这一局,皇位他就拱手相让。
晋王当时的表情挺好玩,清明、可笑、意外、野心,都在他的眼睛里。
也许这在晋王眼中不过是个孩子的玩笑,但是,他也没有拒绝这个约定。
晋王抓住了机会。
现在,他赢了。
清瘦的少年缓缓研好墨汁,蘸饱了墨,提笔书写那篇在他心中早已滚瓜烂熟的文字。
这么些年过去,他的字算是练的不错了,没有小时候歪歪扭扭的模样,反倒有几分晋王的风格。
这么想想,母后当年烧掉了那张诏书也挺好。那张诏书字太丑了,给别人看的,还是做一张好看点的为妙。
母后现在仍然站在宫殿外,要求立刻见他。以往她都能随意进出,现在不行了,不听她命令的金吾卫在殿外守着,他不同意,没人会放她进来。
他今天不能见她。
母后发现了这张诏书会很麻烦,等明天晋王来拿走他的战利品,他就可以去见她了。
所以得劳烦母后等一晚上了。
啊,也不对,母后等不了一晚上,她不像他,可以在屋子外面站好久好久,最多再过一刻钟,她就会力竭,自己回去休息了。
门外的声音不曾间断,少年充耳不闻。
他静静地等着墨汁干透。
母后离开了。
过了很久,金吾卫进来通报:“晋王求见。”
他转头看向窗外,黑夜的薄雾散去,一点金红色的光晕在远处升起。
原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拿起手边的玉玺,蘸匀了印泥,往明黄的绫锦上盖去。
王朝新的一年,就交给新的主人吧。
高大的男人从门外迈步而来,挺拔端正、目光清明,容颜一如往昔。
“恭喜你,最终赢家。”
少年递出绫锦,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现在,是我们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
新的一年里,护国寺多了一位清瘦的少年禅师,皇庙里多了一位侍奉先帝的宫眷,朝堂上多了一位崭露头角的女将军。
春日晴好的阳光下,穿戴帝王冠冕的男人向身侧身着皇后礼服的少女伸出手。
从今天开始,王朝迎来了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