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沈娇今天已经戴了三对钗子,再多插一根反倒不美。于是卫鹤景没有把买到的簪子插在她发上,只是递给她:“拿去玩吧。”
小姑娘接到手里,对着阳光细细打量。
六十文的价格自然不会是什么金玉檀木一类的名贵材料,这不过就是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木簪子而已。通体乌黑光滑,没有一点点毛刺。
不过这只簪子确实很合她心意。
——簪头雕了一只逐月的小狐狸,身姿纤长灵动,整个雕工设计浑然一体。
沈娇最爱这类设计精巧的小玩意儿,一些华贵的珠宝首饰倘若花纹蠢笨,也是入不得她眼的:“夫君的眼光可真好,这六十文花得值当。”
“六十文?”沈娇突然想到了什么,扭过头来看他,“夫君你居然随身带铜板呀?”
她看戏本子里头,王公贵族携美出游,那银子都是大把大把往外撒的。最低的价格都是几十上百两的,至于一掷千金那也是常有的事情。
至于她自己和家里其他人……
她们平日里很少来这种小摊,就是有看中的,也是让随从付钱,从没有自己荷包里装铜板的。
卫鹤景没有让随从付账,也没有当个散财童子给一袋钱后大手一挥说不用找了,而是面不改色掏出足够的铜钱,这让沈娇意外又好奇。
小姑娘眨眨猫儿眼,眼珠子咕噜噜转一圈,心中想道:难道是我不够漂亮,所以没有达成出现话本子里场景的必须条件?
可是她自认说不上风情万种,可到底也算个小美人啊。从小到大,只有夸她漂亮可爱讨人喜欢的,就是与她合不来的京中贵女,也没有会拿容貌嘲讽她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卫鹤景蹙眉不解,“既然说好了要出门,那该准备的自然要准备好。不然你准备赊账,回头让他去晋王府支取?要是刚刚那小贩嚎一嗓子,你别想轻易脱身,也没法继续玩下去了。”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娇用那簪子扫了扫脸蛋,努努嘴,“我是说,我以为你会随身带银子或者银票?铜板很重的。”
卫鹤景用无奈的眼神看着她:“你看看这集市,都是寻常百姓自己支的摊子,能贵到哪里去?大多都是几十个铜板的价格。偶尔才有个能值到一两十两的。其实刚刚的价格已经高了不少了,只是今天主要是陪你出来玩,我没有同他讲价罢了。”
“你还要同他讲价?”沈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沈娇万万没想到自家夫君居然还有这等想法。毕竟他看上去不像是个多么在意钱财的样子。
卫鹤景平日里对她一向大方,库房里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任她取用玩耍,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心疼钱的话。王府里的摆设都是是配得上他身份的制式,饭食一类的也是皇亲国戚该有的派头。
他一点都不缺钱!也从来没穷过,日常更不是抠搜的性子。要说这么个人会讲价,对几枚铜板的差价斤斤计较,沈娇根本不相信。
“我不是说了?那小贩宰了咱们一笔,只是我没同他计较?”卫鹤景有些头疼,只觉得面前的小妻子今天的反应格外不对劲。倒不是刻意装傻,而是好像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饿着了?”卫鹤景觉得应该是这个原因,“我带你去吃东西?虽说有点早,但要说用午膳也是可以的。”
沈娇这时候其实不饿,但是听到他的话,倒有些好奇:“夫君带我去哪里?都说云州的一品斋最出名,不过我们刚刚从哪儿出来,这时候再折返,那不就是走回头路了?”
卫鹤景只告诉她:“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
卫鹤景拉着她在街巷中穿行,一路上七绕八拐,终于到了一家街角的店铺门口,这时候,沈娇才知道夫君为什么不告诉她要去哪里。
因为这家店根本就没有招牌!
店铺开在街角,门口大开着,但是没见到人。墙壁门楣有几分熏黑,外头还放着几个大竹篓,也不知到是用来装什么的,也是黑黢黢的,只在一些尖锐的边角处露出竹篾的黄色。再往里面望一眼,桌椅也油亮,但是码放得也很是整齐。
沈娇还在意外夫君竟然会带她来这种不知名的小店铺,那边卫鹤景就领着她进了店门:“店家,来客了!”
沈娇注意到这时候他讲话有几分奇奇怪怪的腔调,听起来像是本地人,似乎又不太像。
“诶——来喽!”更深处的厅堂里,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干净短打的中年男人从布帘后走过来,身型壮硕,头上包着网巾。他一边拿着布巾擦手,一边问道:“二位吃什么?”
卫鹤景找了个位置坐下,沈娇乖巧坐在他身边,试图在桌上或者墙上找到菜单,但是却一无所获。
不过卫鹤景似乎对这家店很熟悉:“两碗招牌。”
然后转过头来问她:“吃辣吗?”
见沈娇摇头,他就又补充了一句:“一碗辣一碗不要。”
“好嘞!您二位稍等。”
那男人一转身,又往布帘之后去了。
这时候,卫鹤景给沈娇解释:“这家店开得不比一品斋的时候短。一品斋做得大了,口味五湖四海的都有,但是要尝最正经的云州风味,还是这家店最合适。虽说客人不多,但用料一直实在。”
说到这里,他倒是顿了一顿:“我之前在这里吃的时候,是这样的,只是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味道还有没有改。”
“招牌是什么啊?”沈娇不太敢靠在那油亮亮的桌子上,导致这次的坐姿难得的端正,“夫君从前经常来这家店吗?”
“其实就是面条。拌一点肉沫、青菜,再加一点店家自己调制的酱料。不过这肉是提前腌制风干再剁碎的,再加上店家秘方,自然口味独特,也算是云州寻常人家的特有的味道了。”卫鹤景带她来这里自然不是随便选的,“寻常的山珍海味你瞧不上,大店的特色招牌也不合你要求,这家店虽说简陋了点,但也说得过去。”
沈娇想,那味道一定很独特。毕竟,如果不是很特别的话,哪里能让他记住这么些年呢?连人家店门朝哪里开都没忘记。
“至于常来……那倒算不上。”
卫鹤景微微眯起眼,仿佛陷进了回忆中:“我那时候常在大营里头住着,偶尔才回府一趟,哪还有时间到处转悠呢。不过是有一次,有个云州本地的将领家里媳妇给他生了一对龙凤胎,他高兴得很,满营见着人就炫耀,还说晚上请客吃饭,也专门请了我。”
他想到这里,嗤笑一声,仿佛有几分不屑,眼神却还是温柔的:“不过他请我倒不是因为高兴。”
“那是为什么?”
“这样我晚上就不得不给他准假。”
沈娇被逗乐了,“扑哧”一声笑出来。
卫鹤景也笑:“我们当时以为他会请在一品斋,哪知道是来了这么个小店,每人就给一碗招牌。没吃到嘴里之前还以为他抠搜,后来面一端上来。呵,一大碗,味道也好,也就原谅他‘招待不周’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家店。后来觉得物美价廉,有时回府的时候有些迟了,但这家店还开着,就先在这里填饱肚子。”
沈娇之前从未听他说过这些事情。
卫鹤景平日里与她独处,除开睡觉,基本就是对她的各种教导。沈娇知道,卫鹤景在娶自己之前,一定把她的过往生平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但是沈娇不了解他。
其实她对夫君年少的岁月并没有多少兴趣,不论是金戈铁马还是肆意风流——多半没有什么肆意风流——那都离她很遥远。
而且,沈娇一直都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很防备自己,所以也很乖巧地不去问那些过往。
只是她没有想到,在这一天,在一个连店名都没有的小面馆里,卫鹤景会主动撕开一点往事抖给她看。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故意展露,只是难得对他年少的故事有了几分兴趣:“听起来你好像和他关系很不错?那这次回来,你为什么不和他聚一聚呢?”
好朋友之间总是想见面的吧?就好像她和许琼。等许琼回京了,她肯定要和她一起出去玩的。
卫鹤景每日的行程她大抵都是知晓的,如果她没有记错,在云州的这些日子里,他似乎不曾有什么和部下老友相聚的安排。
身旁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她:“前些日子卸甲归田了,据说是带着家人去外地做买卖了,刚好错过。”
这个时候,那店家做好了面,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过来。上头是两碗面,按卫鹤景的要求一碗加辣一碗不辣。旁边还摆着一壶茶水、一瓶芝麻油、两双筷子、两个瓷杯。
店家把东西摆在他们面前:“两位慢用,我这后头还有些事情,要是有什么吩咐,您就喊一声,我听得到。”
等那店主离开,卫鹤景那银针验过一遍,然后道:“吃吧。想要芝麻油就自己加。”
小姑娘得了他这句话才开始动筷子,她先尝了一口不加芝麻油的,发现果然如卫鹤景所说的那般风味独特。随后她又加了一点芝麻油拌了拌,口感更加丰富。
“夫君……”这下,她把目光投向了卫鹤景的那碗面。
那一碗加了辣椒,红彤彤的很好看。沈娇吸一吸鼻子,一股香味穿了过来,让她馋得慌。
“只能尝一点点,他家的辣椒很辣的。”卫鹤景还没有动筷子,他无奈地允许她可以从自己碗里挑一点面尝尝。
只是虽然有这番警告,沈娇还是被辣到了。小姑娘熏的眼眶红彤彤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做夫君的赶紧给她倒水解辣,只是这茶水也是热的,两相刺激,沈娇的金豆子真的掉下来了。但是就是这样她也不肯歇下来,硬撑着一边哭一边把那一筷子辣面给吃完了。
这情景颇为滑稽,卫鹤景看着她,只觉得多少伤感也被她给冲散了。
小姑娘好不容易勉强解了辣,一边用小手捂着嘴哈气,一边丝毫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腮帮子一股一股的,像只贪食的小动物,毛茸茸的又可爱,让人想上手摸一把。
卫鹤景看着她,突然想到了那个所谓“卸甲归田”的将领。说得再准确一点,想到了那个人的妻子。
所谓的“卸甲归田”,不过担心吓着小姑娘,编出来哄骗她的假话。
那个人死在战场上,连完整的尸体都保不住。他家里没什么人,一位老母,一位妻子,一双刚刚会走路的儿女。
阵亡的消息是他亲自带过去的。那位年事已高的老母亲当场就不行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特意带了医官,但是也终究无力回天。那位妻子接连遭受打击,整个人不知所措,抱着两个孩子缩在角落里流泪。
眼看着没人能把局面撑起来,他就派人接手了丧事。
其实他中间也没怎么管这件事情了。恶战之后,要处理的后续事宜实在太多,他无暇分神,只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去灵堂上了炷香,算是全了这些年同袍情谊。
后来,等到他终于闲下来,有空余的时间去问一问这家人的情况,却得到那位妇人带着抚恤金和两个孩子远走他乡的消息。
再往后,也只隐约听说女人改嫁了,新的丈夫对她很好,对两个孩子也视如己出。
他没有再让人继续打探消息,觉得这样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起码生者还能拥有新的生活。那个人泉下有知,大抵也了无遗憾了。
只是现在,他要走的路比从前更加危险,无数人盯着他,迫切地想等他露出破绽,好将他击败,从此再不能翻身。
卫鹤景对此其实有几分不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胜券在握,再多的明枪暗箭也休想让他倒下。
但是凡事都有个万一。
他忍不住开始想一个从前他从未想过的问题:假如他失败了,死了,眼前这个小姑娘要怎么办呢?
沈娇出身名门,可是荣国公府嫡女的名头在这种事情面前是不管用的。在她的名字上面,还牢牢的钉着他晋王王妃的身份。
谋逆犯上,株连九族。他和先帝一母同胞,他的九族诛不得,妻族却是诛得的。届时就是沈娇的娘家荣国公府也救不了她——沈家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里管得了一个出嫁了的女儿。
那么等着沈娇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他开始盘点自己的对手们,发现各个都不是善茬,无论最后赢得是哪一位,沈娇的结局都落不着好。
痛快一点的,大概是砍头。若是有人大发慈悲,那也是个流放。小姑娘身子弱,多半是死在路上。
假如遇上个龌龊的,大概是留在身边折辱,从此以后见不得光。沈娇不是个刚烈的性子,卫鹤景敢断言她不会为自己守节。那么为了活命,她大抵是会屈从的。
夫死再嫁,人之常情。卫鹤景不会因此在地下责怪她。
只是他的小妻子虽然有几分可笑的野望,本质却天真又单纯,哪里能承受得住那些人的肮脏手段呢。时日一久,多半也是就此凋零了。
那……
“沈娇。”
他难得又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
“嗯?”沈娇还在吃着面,突然听到夫君喊自己,连忙从碗里抬起头,三口两口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根本没有注意到称呼的细节,“怎么啦?”
“我之前好像是说过,要让你学一点最基本的武艺?”卫鹤景隐约记得自己确实提过这么一嘴,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来得及安排。毕竟小姑娘平日里学习知识和礼仪就很辛苦了,安排太多功课,他也不忍心。
“……没有,你没说过。”沈娇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拼命摇头试图阻止他接下来的话。
但是,没用。
卫鹤景残酷地宣布:“那我现在说也行。我也不压榨你,现阶段的任务不动,但是等下元的道场结束之后,你就每天早上和我一起锻炼身体。回头我给你挑把匕首,你随身带着,我亲自教你几招基础的。”
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他这个最大的靠山倒了,那小姑娘就得靠自己了。有武力,起码能多几分自保的能力。要是他真的大势已去,那么在他死之前会努力把人送走,走得越远越安全。
只是到那个时候,沈娇如果还是手无缚鸡之力,那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白白送她去死了。
而听闻了这番话的沈娇眨巴眨巴眼,整个人都呆住了。半晌,她低头吃了一口面压惊。
她听到了什么?
夫君要给她加课?
学武艺?
还是他亲自教?
“我不要!我身体很健康!”她平时都不生病的!
“这和健不健康没关系。只是怕你出危险。”
“我平时出门都带侍卫!”有危险侍卫会保护她的!
“你不能保证侍卫每时每刻都在你身边。”
“……好吧。”沈娇眼看反抗无望,只好乖乖接受。
她一边大口吃面,一边给自己找一找这件事的好处在哪里。
往好处想,往好处想……
对了!夫君上过战场,据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等他手把手教她的时候,她就找借口让他各种武器都多展示几次。她还没看过这样的夫君呢!应该很好看吧,会和平时是不同的感受……
但愿夫君的脸能让她维持住学习武艺的热情吧。
想通了的小姑娘咽下碗里最后一点面,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成婚之前没听说过这人这么好为人师呢。
卫鹤景坐在一边吃面。他当然听到了沈娇的叹气声。小姑娘的情绪都放在明面上,他不用看也能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没得商量,于是他就当作没听见,只专心低头解决食物,小姑娘再怎么眼巴巴地看他,他也不会心软的。
但是沈娇这次长时间地盯着他倒不是想让他减轻课业负担,只是单纯的吃完饭有些无聊,盯着他养眼睛而已。
其实卫鹤景也不是特别能吃辣的人,再加上离上一次来这家店吃面也过去很久了,这碗面的辣度对他来说也有些难受。不过他一声没吭,也没有喝水解辣,如果不是脖颈绷起的经络和眼尾漫起的潮红,沈娇根本看不出来他也在用力忍耐。
一滴汗水从卫鹤景的鬓角滑落。
沈娇看着它砸在不知名的地方,微微侧了侧脑袋。
她觉得,今天似乎看到了一个和平时不是很一样的卫鹤景——或者说,与往常的形象大相径庭。
往常的卫鹤景,为人处事的姿态,都像是真正的神君。他温和,但是也强势,对她很好,沈娇却总觉得与他隔着一条很宽阔的河。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沈娇就觉得自己是在与神君隔水相望。这么长的时间相处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似乎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直到今天。
一个会随身携带铜板、会想要和小贩讲价、但本质并不抠门的贵公子,一个会怀念从前战友,熟知自己封地细节的亲王……
一个,会因为吃到辣椒而难受的普通人。
他好像主动从神座上走下来,跨过了横在两人面前的宽阔河流,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一伸手就能抓到他的衣袖。
但是,她现在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神君站到了她面前,然后呢?她要做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做?没人能教她。
……
吃过了饭,依旧是卫鹤景按照实际价格付了账款,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沈娇心里装着事,下午游玩时也有些兴致缺缺。卫鹤景见状,等差不多快到傍晚时便干脆地带她回了府,只是特别吩咐马车从集市西南侧绕一圈再回去。
沈娇在外面折腾了一天,这时候没什么精神了,只缩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连什么时候被卫鹤景抱回寝房都不记得了。
只是她有时候耳朵实在是过分地灵敏,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记得卫鹤景那条奇怪的命令。于是,在彻底进入黑甜的梦乡之前,她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问:“我们回来的时候,是不是绕路了啊?”
“……没有,你睡迷糊了。”卫鹤景坐在她身侧,轻轻抚弄着她柔软的额发,“快点睡吧,你今天已经很累了。别再想这些了,乖乖听话,知道没有。”
沈娇凑了凑鼻子:“好吧……”
她后面似乎还说了句什么,只是声音太小,卫鹤景俯下身也没能听清楚,也就放弃了。
他当然是绕了路的。
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要多加一层别的目的。今天松口放小姑娘出去玩,还亲自陪着她,自然是存了钓鱼的心思。
卫鹤景盯着沈娇甜美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脸,又给她盖好被子。
脸是温热的,稍微有些烫,看样子得让嬷嬷们夜里警醒着些。医官也要及时准备着,防止她半夜起烧来不及医治。
卫鹤景今晚不能陪着她。今天一天他几乎都陪着小姑娘在外头玩乐,积压的政务却还没处理完,看样子恐怕得熬一夜了。
等他走出房门,先前出现在马车旁的男子再一次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殿下,如您所愿,鱼上钩了。”
“很好。”卫鹤景大步往前院走去,“记得隐蔽,不要打草惊蛇。除此之外,要你们布置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殿下放心,全都按您的吩咐做好了。”
“如此甚好。”
这样一来,他只要等着下元水陆道场的那一天,将对方一网打尽即可。
……
卫鹤景放饵钓鱼,他所钓的鱼亦是对他的计划有所察觉。
在肃州的诚王府,卫鹤谷再一次招来了座下的几位谋士。
“卫鹤景这是什么个意思!”卫鹤谷吐出胸口一缕浊气,胸膛深深起伏,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眉眼间是掩藏不住的焦躁不安,“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他还不了解卫鹤景!
这个人,无利不起早,能让他放下政务,一整天都在外面陪着王妃闲逛,若不是刻意引他上钩的饵,还能是那卫鹤景为色所迷不成?
这次来的几位谋士,高低胖瘦各个年纪的都有。只是少了他最得力的张铎。
前些日子,京城似乎有些变动。太后在朝中无视他的警告,动作频繁。为了目前的局势能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卫鹤谷不得已把张铎派了出去。
可谁知道,这边张铎刚一离开,云州就传来了卫鹤景的动作,这让诚王颇感棘手。
按照卫鹤谷原本的计划,下元的水陆道场正是试探沈娇对卫鹤景重要性的好时机。他选在这个时候让沈娇遇险,探明卫鹤景的心意与周遭兵卫部署,刚刚好能用在卫鹤景回京时的伏击上。
可是这份如意算盘似乎有些不好用了。
看现如今的情形,假如沈娇已经是卫鹤景的心尖尖,那他一定会派足了人手跟在沈娇身边。卫鹤谷想要对她下手,首先是遇到的就是难度的问题。
假如派出的都是些虾兵蟹将,那恐怕还没近沈娇的身,就被卫鹤景安排的侍卫活捉了。卫鹤景的部下,刑讯一直有一手,这些部将到他手里落不着好不说,恐怕轻而易举就会把他供出来。
可倘如派些精悍的杀手,那也会出现一定的问题。
精锐的部将需要多年的培养,往往比普通的更容易发现来源。
如今卫鹤景在明面上掌管着全国的军政大权,各地势力部署是个什么情况特点,他恐怕心中自有一套思量。届时他派出的人手刚一露面,卫鹤景就能立刻推断出是谁在背后捅他的刀子。
这可不行。卫鹤谷觉得,除非局势足够明朗,他有了充足的筹码与卫鹤景谈判,不然的话,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地从暗处转移到明面上,他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难道就要这么放弃这次的计划?不对沈娇出手了?那他这些日子的筹谋又算得了什么!这是在白白浪费机会!
其实这么一会儿的时候,能分析的内容都已经被众人掰扯了个干净,只是大家都是一筹莫展。
但是卫鹤谷不管这个,他只要结果。
他平日里花重金养着这些谋士和他们的家眷,不是让他们来吃白饭的。
“诸位,都有什么良方,不如说说看看。”卫鹤谷端坐上首,书房中间巨大而沉重的香炉散发出上好的合香味道。
这份香炉纯金制成,前几天刚刚搬进了诚王府,是在座的一位姓方的谋士献上的礼品。
卫鹤谷看见了这香炉,也就顺便想起了这个人:“方先生,不知你有什么良策啊?”
那姓方的谋士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说实在话,他当日送上香炉,也是为了向诚王讨个好。知道香炉被放在书房里的时候,他心里还高兴了一会儿。毕竟见物思人,主人家时时都能想到他,那他这个做谋士的自然总能有出头之日。
要知道,诚王后院好几个姬妾,那都是和谋士们沾亲带故的。方谋士没有姐妹也没有女儿,更没有媳妇,乃是赤条条的光棍一个。要讨好上峰,自然只有用奇珍异宝了。
就好比这香炉,是他好不容易淘来的,据说是前朝的前朝的古董,快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依旧是光泽如新。他花了大价钱才把这玩意买下来,还来不及肉疼,就送给了诚王。
可现在这诚王是睹物思人了,只是他本人一不小心就得丢脑袋了。
这时候他恨不得从没献过这香炉。哪个做属下的也不会想遇到上峰快要发怒的时候啊。
还被上峰特意点名献策,这是一不小心就要没命的。
可是王爷问话,他不能不答,支支吾吾半天,终于勉勉强强地想了个招数。
“依属下看来,不如这样……”
……
沈娇生无可恋地瘫在床上。
她还是太天真了!
夫君之前说要她修习武艺,她想着反正时间是在道场之后,和现在的她毫无关系。
可谁知道,这几天她天一亮就得醒!
而且还不是一觉睡到自然醒,而是被卫鹤景刻意推醒的。
沈娇第一次遇到这个情况时很是茫然。
“怎么了?”她在床上懒洋洋地打了一个滚,被子牢牢捆在她身上,活像一只大型蚕蛹。沈娇撑开一只眼睛的半截眼皮往外看,屋子里依旧是黑黢黢的。
这还没到起床的时候啊。
但是卫鹤景却告诉她:“你该起床了。”
沈娇更加茫然了。
“起床?这……”她这次撑开了两个半截的眼皮,“我是一觉睡到第二天晚上了吗?”
还没来得及等到回答,她一眼扫到卫鹤景的着装。他的衣裳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发冠也早已一丝不苟地戴好了。
于是她直接吓到清醒了,裹着被子猛得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正常人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一觉睡到这么久的。
“夫君,你带医官来了吗?”小姑娘吓得眼泪汪汪,“我是不是病得很严重啊?你让他进来亲口告诉我,我到底还能活多久……”
“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好的说什么晦气话。”卫鹤景看着这只蚕蛹硬生生肚皮打挺坐了起来,又好笑又好气地伸手擦了她的眼泪,皱起眉头道,“哪有自己咒自己的。嫌命长了?”
沈娇打了个嗝儿,然后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她龇牙咧嘴。
这是现实,她没有在做梦。
于是小姑娘哭得更伤心了:“夫君你不要骗我了。要是我真的活不久了……唔!”
卫鹤景给她念叨得额头上青筋直跳,干脆一把捂住她的嘴。他把面前柔弱的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
沈娇被他捂着嘴,声音含含糊糊的,但依旧能够听出来大致说了什么:“不太清楚,总之是晚上了。”
“胡说八道。”卫鹤景纠正她,“这是早上,天刚亮而已。”
小姑娘呆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停滞的脑筋终于又转动起来。
还是早上,那她觉得困倦是很正常的,不是生病了。
那么问题来了,夫君为什么要这时候喊她起来?
云州出大事了?
太后死了他们要回去奔丧?
沈娇百思不得其解间,卫鹤景给了她答案。
“过些日子你就该这个时候起床练武了。”
沈娇点点头:“所以呢?”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和现在的她有什么关系?
卫鹤景继续说道:“所以你要提前适应。从今天开始,我每天早上都会在这个时候喊你起床。”
沈娇有点想打他。她也这做了,但是她那绵绵软软的小猫拳一点力道都没有,卫鹤景只觉得好像被她摸了一把似的。
“果然还是得锻炼。”卫鹤景捉住她的小拳头塞回被子里,“白金出拳都比你有力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脚踏上跳上床的白金跟着“喵”了一声。
沈娇把白金抱进怀里,一只手托着它,一只手捏它的后颈皮:“白金你怎么也欺负我!”
白金抖一抖胡子,把脸藏起来:“喵~”
“行吧,我知道了。”沈娇打了个哈切,抱着猫儿准备睡个回笼觉。
她夫君这般坚定,这事情估计是改不掉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管他喊几次呢,她继续睡就是了。
但是卫鹤景又一次阻止了她:“不许再睡了。等下我让婢女嬷嬷们来服侍你洗漱更衣。或者……”
他似乎确实很关爱自己的小妻子:“你也可以不急着起床,我让人把烛火都点亮,你看看书也行。”
“夫君你开什么玩笑呢?”沈娇抱住白金往床上一躺,自己把被子盖好,眼睛一闭打定主意不再睁开,“我这是在做梦啊,这个梦可真是逼真,看样子回头得找个道士来给我解解梦。”
卫鹤景见状,也不去阻拦她,只是起身掀开了帘子,又把屋外候着的婢女们叫了进来。
这下可有得热闹了。
点灯的点灯,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甚至连早膳都有备好了放在桌上了。
屋子里叮当乱响,还有饭菜的香味勾引她肚子里的馋虫。
沈娇缩在被子里吸鼻子。
她现在是完完全全的睡不着了。
夫君一定是早就计划好了的!他太讨厌了!她决定今天早上再也不看他的脸了!
然而那天早上,无论沈娇再怎么拼命挣扎,却还是和白金一道,被卫鹤景拎着后领从被窝里拖了起来。
虽说满屋子的婢女们没人敢抬头看,但是沈娇还是觉得有几分丢脸和不好意思。为了防止再发生这种情况,沈娇在之后的几天只好乖乖听话早起。
不得不说,卫鹤景的法子确实有些作用。起码今天,他还没有把沈娇喊起来,小姑娘就自己睁开了眼睛。
起初没看到卫鹤景在自己身边,沈娇也没有太在意。毕竟自家夫君是个忙人,也许是临时有事情要处理也说不准。但是时间过去了许久,屋里还是没有一个人进来。至于脚踏上的白金——它睡得可香了。
沈娇有些疑惑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掀开被子,穿好鞋走到门边,刚刚准备推开门,它就自己开了。
卫鹤景穿着一件纯黑的披风带着屋外的凉意走进来,看见她醒了倒是毫不意外。他脱了披风,把小姑娘抱上床盖好被子,又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给她。
“拿好了。从今天开始,这件匕首不许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