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叫我同志
狄七来到马厩，歪头躲过了赤虎的马痰攻击，将他放出来。
刚刚高师兄和几人说要上街转转，叶军和崔巧都没有异议，他也就没说什么。
大街上人头攒动，来往的行人涌动，街边的一些小商小贩则是在卖力吆喝。
狄七牵着赤虎跟在几人身后，左瞧瞧右看看，还顺手买了几个精致的小玩意，打算回去送给陈若曦。
高波歪头看着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脸上浮现出赞赏之色。
他之前也带过刚入门的师弟出宗历练，无一不是贪功冒进，行事莽撞，少有像狄师弟这般沉稳的。
\"狄师弟，你就不好奇我们为什么在这闲逛，而不去做任务么\"
狄七咧嘴一笑，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回道:
\"师兄这么做肯定有师兄的道理，我是第一次出任务，师兄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若是事事都需要给我解释一遍，那咱这任务还做不做了\"
高波哈哈一笑，叶军和崔巧也是笑出声来。
这小师弟倒是有意思，一点没有少年的毛躁。
几人沿着大街又走了一会，人流渐渐稀少，崔巧忽然捂着鼻子嫌弃道:
\"这四方县的流民乞丐怎么这么多\"
其余几人环视四周。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躲藏在街边小巷的阴影中，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还有几个幼童趴伏在街边，面前摆着一个边沿布满缺口的陶碗，不停的对路过的行人乞讨，有些好心人会随手扔下一个铜板，不过下一秒就会有一双污秽的大手探进碗中将铜板拿走。
狄七脸上挂着阴沉，两世为人的他从未看过这番景象，即便是在村中，顶多也是饿肚子。
面前的场景让他想起了前世的流浪猫。
春生冬死。
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冬天是什么样的，但是他也能猜出来，这几个幼童，若是无人帮扶，大概率是熬不过冬天的。
这时他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一处偏僻的角落。
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趴伏着一个人，身上的衣不蔽体，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挂在身上。
一旁的叶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平淡道:
\"就剩下一口气了，快饿死了\"
听到这句话，狄七猛然停住脚步。
饿死。
简单的两个字仿佛振聋发聩，让他呆立在原地。
身为那个民族的人，他深知这两个字的沉重。
死亡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
在大部分人的认知中，你可以冻死，病死，老死，甚至于被人杀死，但是唯独不能，
饿死。
一旦在某处传出一个有人饿死的消息，这件事就会如同瘟疫一般传遍大江南北。
这个民族深深的知道挨饿的滋味，所以大部人都下意识的认为，一旦有人饿死了，责任并不在某人，而是所有人。
狄七迈动脚步朝那人走去，叶军在一旁刚想开口，就被高波一手按住。
他很好奇这个小师弟想干点什么。
狄七走到那人面前，单膝跪地，俯下身去，发觉这人乃是一个老者，头发乱糟糟的粘连在一起，下半身的裤子上沾染着屎尿，裸漏的皮肤上布满烂疮，就连双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老乞丐并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人，干瘦的胸膛都不再起伏，气若游丝，似乎下一秒就会死去。
狄七探出一只手不顾对方身上的污秽，将手印在老乞丐的背部，调动气血缓缓为为他疏通经络。
只是过了片刻，老乞丐便剧烈的咳嗽起来，声音沙哑如同破洞的风箱。
随后他浑身剧烈的颤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夹带着污血和不知名东西的污秽。
将腹中赃物吐出后，连呼吸也变得沉稳起来，不过还是出气多，进气少。
崔巧忍不住劝道:
\"狄师弟，别费工夫了，此人已经油尽灯枯，你救不了他的\"
狄七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救不了他，但是他可以让对方在死前少受些罪。
他站起身，走到街边的饭庄前，向伙计要了一碗白粥，又回到老乞丐身边，小心的将粥吹凉递到对方嘴边。
老乞丐此时的精神好了不少，察觉到身边有人，畏惧的将手脚缩回来，将整个身子都藏在角落里，浑身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不知名的声音，显得极为恐惧。
不过白粥的香味很快便战胜了恐惧，老乞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抢过碗，也不顾白粥的滚烫，仰着头大口吞咽。
一碗白粥两三口便进了他的肚子，此时的他靠在墙边，感受着腹部的温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然而。
这笑容仅仅持续了一霎，便僵硬在脸上。
老乞丐死了。
狄七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也不知道老乞丐究竟是饿死的，还是怎么样，他只是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他自认不是坏人，因为他没做过什么坏事，不过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因为有时候做好事的代价还要高于做坏事，这是他不能承受的，他只能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至于这件事是对是错，交给他人评定吧，他不愿去想。
高波几人相互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动容。
他们都是看惯了生死的武者，也并不太理解狄七的做法，若是换成他们，别说触碰肮脏的乞丐，不踹两脚都算人品好的，若是那天心情不好，随手打杀几个也没人会去管。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欣赏有善心的人。
周围的乞丐见狄七举动，一个个壮着胆子走上前。
\"老爷您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大人，我娘快饿死了，您行行好，给一口吃的吧\"
这些人里有老有少，皆是步履蹒跚。
狄七扫了一圈，抬腿走到刚刚的饭庄前，扔下一块碎银，让伙计给这群乞丐每人盛上一碗粥，每人只有一碗。
长期饥饿的人若是一顿吃的太饱，很容易 将肠肚撑破。
不多时，周围便全是吸吸溜溜的声音，还有几个乞丐只是喝了两口，便强忍着饥饿，小心的将剩余的粥倒进随身的陶罐，拄着打狗棍向小巷子深处走去。
狄七转头对伙计说道:
\"你们掌柜呢，叫出来见我\"
还没等伙计进屋，一个身穿布衣的老人就从一旁走出，自家店门前围了一群乞丐，若是不看面前的几人气度不凡，他早就抡着扫帚赶人了。
\"大人，小老儿便是这饭庄的掌柜，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
狄七上下打量几眼，从赤虎的包裹里掏出一大一小两锭银子，小得十两，大得五十两。
他将十两得小锭放到掌柜得手中，又将大锭拿在手里，说道:
\"那十两是给你的，我要你办一件事\"
掌柜不露痕迹的将手中银两收入袖袋，躬身听候。
\"从今日起，你在那边空地支起两口大锅，再搭一个粥棚，凡是来你这里乞讨的流民乞丐，都可以喝一碗粥，一直到这枚大锭花完\"
说罢狄七拿着大锭的手掌猛的握紧，纯银制造的大锭在他手中仿佛泥巴一般被捏成一个不规则的银饼。
掌柜浑身一抖，颤颤巍巍回道:
\"大人放心，我立马就去办，绝不敢贪墨一文钱\"
狄七点点头，这几年大德府风调雨顺，现如今的米价大概在一斤六七文，五十两足够坚持很久了，再多的话便是害了这饭庄。
接着他又想了想，从一旁的菜贩筐里拿出一捆苦苣菜，扔到锅中。
这苦苣菜入口十分苦涩，需要焯水后才能食用，用其熬煮出的汤汁更是堪比胆汁。
虽然苦，但是可以吃，并且还有一些药性。
做完以后，他嘱咐掌柜今后煮粥都要像他这般。
身后的高波微笑着点点头，小小的举动，就基本上杜绝了一些人浑水摸鱼，让这锅粥变成了真正的救命粥。
周围的乞丐此时都吃完了粥，坐在地上，刚刚的谈话他们也都听在耳里。
这时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恩人啊\"
\"大慈大悲的活佛老爷啊\"
随即十几个乞丐纷纷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只有几个还不懂事的幼童还捧着手里的瓷碗舔着碗底的残渣。
狄七弯腰扶住离他最近的一个老者。
\"你们不必这样，我不是什么活佛，我和你们一样，只是普通人\"
跪在地上的乞丐原本已经干枯的眼眶陡然涌出泪水。
他说我们是人。
多少年了。
这世道从来没把他们当成人。
就连他们自己似乎也已经忘了自己是人。
那老者泪流满面，哽咽道:
\"还望恩公留下名讳，我等虽是一介贱民，但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不敢奢求太多，只愿往后每日诵念恩公真名，祈求上天保佑恩公一生无病无灾\"
狄七叹了口气，略微思索便道:
\"我的名字不重要，若是一定要，那便叫我同志吧\"
高波几人看到跪拜一片，对着狄七不住磕头感谢的乞丐，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触动，这是他们从未感受过的。
崔巧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转身走到另一处饭庄，学着狄七的样子，凑够怀里掏出一大一小两锭银子。
叶军和高波对视一笑，有样学样。
这时，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一处角落，一个黑瘦的老僧盘膝坐在阴影下，身上披着一个布满补丁，洗的发白的袈裟。
一个断了一条腿的老叟，拎着她的孙女，手里捧着一碗粥颤颤巍巍的走过来，小女孩身上的衣服明显不合身，但看上去还算干净，正努力的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扶着奶奶。
\"大师，你也喝一碗粥吧，我看你在这坐了三天了，今天真是遇到大恩人了，恩人说我们是人，还跟我们说他叫同志，要是天下多一些像恩人这样的人，老百姓就不会过的这么苦了\"
老僧对着老叟双手合十，微微弯腰，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脸上密密麻麻的褶子挤到一块，接过粥碗三两口便喝下肚。
随后对着小女孩招招手。
小女孩先是看了看自己的奶奶，然后才胆怯的走过去。
老僧伸出一只手盖在小女孩头上，浑厚的罡气自手掌涌出，传至小女孩体内。
女孩浑身散发着常人不可见的浓郁佛光，原本因为长期饥饿导致的佝偻也消失不见，挺直了身形。
老叟不明所以，只是觉得自己孙女能让老僧摸头是一件好事。
做完后，老僧再次弯腰道谢，随后转身离去。
此时周边已经聚集了不少的流民乞丐，周围的几座饭庄正忙着生火煮粥。
高波一行人也没有久留，见一切稳定，便悄无声息的离去。
据县志记载，这一年四方县的冬天，是冻死人最少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