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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二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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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朝建立后,礼部的官员并未将这座古都曾经的坊市重新划分,各个民坊依旧延用着之前的名称,是以长安城的常乐坊,在西京亦被唤做常乐坊。

    只不过在年初,常乐坊多了间门名唤乐酩阁的书肆。

    午时刚过,贺府的马车就停在了这家书肆的大门之外。

    盈盈夏风将被掀开的车帷吹拂,随行的碧衫丫鬟动作小心地将车厢内的妙龄女子搀扶而出。

    姑娘穿了袭淡青色的三裥裙,两侧的领缘处绣着簇簇的清兰花样,腰间门系着的垂旒禁步随着她下车的动作泠泠作响,如此雅淡穿着,在夏日里瞧上去格外清爽舒意。

    姑娘正是贺家的二小姐——贺馨芫。

    新朝建立后,贺馨芫的父亲依旧在朝中礼部任左侍郎一职,母亲房氏在多年前由妾抬正,成了贺府的正室主母。

    以往像贺馨芫母亲这般被抬正的正室,或多或少会在世家中遭受些另眼,可如今的天子霍平枭是房氏的亲外甥,霍平枭自幼又多受房氏这个姨母的照拂,有了这么一层关系,京中的这些世家贵妻们不会再没有那个眼力,再敢去诟病房氏曾为妾室的过往。

    前段时日,朝中更是将房氏封赏为了朝中的二品诰命夫人,贺馨芫平日低调处事,不喜热闹,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旁人提及她这人时,态度都算礼重。

    贺馨芫出身不凡,衣着亦不俗,只她清秀的眉眼间门,偶尔会流露出淡淡的温怯之色,身上毫无世家贵女常带的矜气,年岁瞧着十七八岁,可又似比待字闺中的少女大了些。

    炎夏的午后,暑日格外打头,乐酩阁的周遭并无多少过路行人。

    书肆双扇木门朝外大敞而开,外观古朴又考究,颇带魏晋风流。

    夏风伴着气味旷远的沉水香,拂面而来,主仆二人隐隐听见内里传出沉厚的古琴音韵。

    碧衫丫鬟的心中不禁起了疑虑,小声问道:“姑娘,奴婢怎么觉得这里不像书肆呢,倒像是什么隐世的鸿儒,于闹市取静的僻处。”

    贺馨芫心中也有些不太确定,迟疑道:“我适才往里面望了望,看见了许多摆着书籍的乌木书架,应该就是书肆,只是装潢别致了些。”

    说罢,贺馨芫提裙迈过门槛,往悬在小池的曲桥走去。

    方才发现,这乐酩阁果然内藏乾坤,曲桥通长不过十丈,两侧置布的奇石、筑坞、兰芷皆洵美别致,而那些亭阁也比寻常府园里矗立的要袖珍许多,一看就不是给人来乘凉的,应是这家的主人,想图个意趣罢了。

    及至从曲桥通行而过,贺馨芫方才意识到,她来这儿,是来买书的。

    一月前,西京最大的书局发行了一本名唤《西都杂俎》的志怪小说集,此书一共刻印了八百册,在西京各个书肆都有贩售。

    《西都杂俎》刚一发行,就有文人在邸报上为它写书评,并对此书大加褒奖,这八百册的刻印本短短几日,就被抢售一空。

    贺馨芫刚听了个书名,觉得里面的内容应当有趣,就得知了这志怪小说早就在各大书肆售罄的噩耗。

    而后辗转多番,才派人打听到,常乐坊的乐酩阁还有此书在售。

    只不过,乐酩阁中卖的《西都杂俎》却是极其昂贵的抄本。

    等进了阔堂,贺馨芫同书肆里的伙计打听了一番,却又从他这儿听得,他们书肆贩售的《西都杂俎》还是个请书法名家来誊抄的精抄本。

    抄本的价格,原就要比普通的刻本高上多倍,而这精刻本,更是要价高昂。

    书肆的伙计道:“这《西都杂俎》一共两卷,每卷有三册,因为我们书肆卖的是精抄本,所以姑娘若想买,不能仅买一册,而是要两卷都买。”

    他边说,边将那套装奁精美的《西都杂俎》拿到她眼前,亦颇为讲究地带着薄布手衣,小心翼翼地翻着页,示意贺馨芫细看。

    贺馨芫嗅见了上面的书墨香后,心跳的频率比之前快了些,暗觉若想两卷都买,定然是要将她荷包都给掏空了。

    书肆的伙计观察着贺馨芫的神情,询问道:“怎么样?姑娘打算买吗?”

    贺馨芫故作淡然地清咳几声,道:“那这两卷六册,一共要多少银子。”

    书肆伙计同她比了个数:“一册一两,两卷六册,一共六两。”

    贺馨芫身侧的碧衫丫鬟颇觉惊诧,难以置信地道:“这套书竟然要六两银子?你们要的价格也太贵了吧?一个正五品外官的月俸才六七两银子,你们一套书就要六两,怪不得生意不好,没什么人来!”

    书肆伙计倒也不恼,慢条斯里地将拿套精抄的书卷一一放回了木盒中,徐徐又说:“奇货可居啊,这套可是京中林栖书院有名的张夫子亲抄的精抄本,姑娘若是不要,那小的就收回去了。”

    “等等。”

    贺馨芫将那伙计拦住,咬了咬牙后,道:“六两就六两,我买下它就是了。”

    “好嘞,那小的这就帮姑娘把这套书卷包起来。”

    “不过事先说好,本书肆里的书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买到了《西都杂俎》,贺馨芫心中又觉欢喜,又觉肉痛。

    六两银子几乎是她几个月的月钱,贺馨芫平素很少在吃穿上花银子,惟喜买些话本子看,以此面对寂寂长夜,打发无聊时间门。

    在她看来,抽空看个话本,读些新奇的故事,可比参加那些世家宴事,和那些不相熟的女郎们虚与委蛇要有趣多了。

    贺馨芫抱着那两卷《西都杂俎》,眉间门藏不住欣喜,已经迫不及待将它拿回去读了。

    一侧的碧衫丫鬟却嘀咕道:“姑娘,奴婢还是觉得这套书太贵了,它又不是什么圣贤书,虽然里面的故事多了些,可跟路边儿卖的话本子也没什么两样。”

    听罢这话,贺馨芫也渐渐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来。

    是啊,《西都杂俎》又不是什么思想深刻,引人发省的圣贤书,而且写它的作者她之前也没听过,叫什么贻笑散人,偏它一发行就有人在邸报称赞,还有人给它写精抄本。

    确实挺蹊跷的。

    思及此,贺馨芫回道:“等我回去好好看看它,若是写的真好,那这六两银子花的,也不算亏。”

    日暮西沉,贺馨芫回到贺府。

    刚回到自己闺房,就见母亲房氏已面带薄愠地在此候着她了。

    房氏没说什么,贺馨芫的心尖却是重重一跳,颤声道:“娘……”

    她竟是忘了,三日后就是怡亲王霍乐识的选妃之日。

    届时刚刚出月的皇后、高太后和太妃江氏会在宫帷设宴,霍乐识也会在此,亲自相看各家贵女,再定下王妃人选。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贺馨芫自从和邱瑞退婚后,就对各类向她示好的官家子弟都颇有抗拒心理。

    邱瑞那事出了不久之后,正赶上长安出了天花疫情,她长姐贺馨若和先前的嫡母为了一己之私,丧尽天良地想将天花传给霍羲,最后自作自受,在种痘所接连去世。

    虽说贺馨芫的父亲那时已将贺馨若的母亲休弃,也对贺馨若这个长女彻底失望,可在这对母女去世后,贺府上下的气氛也是沉凝了良久。

    因着这件祸事,贺父和房氏也没心情去为贺馨芫的婚事再做打算,贺馨芫倒是因着这个契机松了口气。

    如今的她已年满二十,放眼整个京中的世家,这等年龄的女郎,早已嫁为人妇,而她却仍未将满头乌发盘绾成妇人发髻,依旧待字闺中。

    贺父和房氏近来都对她婚事颇感惆怅,贺馨芫却一点都不急。

    她倒是没觉得嫁人这事有多美好,眼下她生活富庶,不愁吃穿,每日不是看些话本,就是去茶肆听先生说书,上不用侍奉公婆,下不用苦心经营府务中馈,日子过得好不快哉。

    前阵子,房氏正为她婚事发愁,皇后那头就派人来递了话,询问她是否有意让贺馨芫也参加亲王择正妃的宴事。

    房氏想起曾经的那位相府三公子,现在的怡亲王霍乐识,觉得这刚加冠的郎君人如其名,是个脾性好的。

    而今他是亲王,在朝中鸿胪院也任着要职,不一定就能看得上她女儿,但贺馨芫总躲在家里,天天看话本打发时间门,也不是件好事。

    房氏这么一想,立即着人去宫里给皇后回了话,准备也让贺馨芫也去凑凑这个热闹。

    “昨儿个为娘就跟你说好了,这几日不要出府乱走动,好好在府里保养皮肤,多跟嬷嬷学学礼仪。你虽不一定能被怡亲王看上,但这毕竟是皇家的宴事,可不能在宴上失态,丢了你父亲和贺家的面子。”

    贺馨芫这姑娘在做了错事后,态度倒是极好,立即对房氏诚恳认错:“娘,我知道错了,这几日女儿也将宫里的礼节学了好几遍,一定不会出错的,娘您就放心吧。”

    房氏不免又对贺馨芫絮叨一番,贺馨芫乖巧地一一应下,没顶撞半句。

    待房氏终于离开这里,贺馨芫略微松了口气,心里仍想着刚买的那几卷《西都杂俎》,想着今晚就要读完一册。

    用完了晚食,贺馨芫来到书房,兴致勃勃地将其中一册摊开,面带愉悦地读起里面的内容来。

    碧衫丫鬟则为她掌灯、添茶。

    她不认识几个字,所以每当贺馨芫读到兴奋之处时,还会将书册倒扣,暂时停下阅读,为她绘声绘色地讲诉一番里面的故事。

    可今夜丫鬟却瞧着,她家小姐的神态有些不对劲。

    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展眉。

    时而露出惊诧之色,时而又露出怖畏神情。

    丫鬟忙问道:“小姐,这本书是不是不怎么好看?反正天色不早了,不然奴婢伺候您洗漱入睡罢。”贺馨芫却蹙眉,摇了摇头。

    她知道《西都杂俎》是志怪小说集,跟她平日看的话本风格完全不同,或许还会带些惊悚的情节。

    却没成想,这里面的许多故事,竟然如此恐怖!

    可不知是为何,虽知它恐怖,贺馨芫却忍不住想要将它们看下去的欲望。

    及至府里的更夫打了梆子,贺馨芫才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将那册书卷阖上。

    待平躺在床,贺馨芫忍不住回想起书里的内容——

    附于秀才大腿上的人面疮,不仅五官能动,也能跟人一样,会说会笑,主人吃肉时,它也会变大。

    村户夫妇好心收留一妙龄少女,可雷雨夜里,那少女却化身青面獠牙的厉鬼,将他们的小儿子啃食的只剩一具躯干残骸。

    再就是,太守床底下,每晚都会伸出的那只鬼手……

    贺馨芫神情惊恐地躺在床上,眼前虽是大片大片的漆黑,却未闭眼。

    正在心里默默念着“鬼手”两个字,忽觉枕旁好似划过了什么物什,她双眼蓦然瞪大,屏着呼吸,缠着纤手,朝它方向探了过去……

    摸上去的触感,竟像是一只人手。

    果然是只手!

    ——“啊!!!!!!!”

    贺馨芫即刻将那只手松开,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碧衫丫鬟也被惊到,忙命人掌了灯,关切询问道:“姑娘…姑娘,您是不是做噩梦?”

    贺馨芫满头大汗地做起身来,方才恍然,适才原是她自己吓唬自己,哪来的什么鬼手,原是守夜的丫鬟帮她掖被罢了。

    回过神后,贺馨芫一想起自己竟然花了六两银子,将那精抄的《西都杂俎》都买了下来,就气不打一处来。

    里面的故事一点都不好看,还一个比一个恐怖。

    她心疼自己的银子,更对作者贻笑散人怨恨至极,却想着这两卷书到底是不能退了,钱不能白花,她总要将这几册书读完的。

    转瞬便到了怡亲王择选正妃的吉日。

    参选的世家贵女们个个提起了百倍精神,从妆容到衣发,无一不用心准备。

    进宫的,普遍都希望能被选上。

    因着怡亲王只择正妃,不纳侧妃,所以这名额,也只有一个。

    贺馨芫是这些世家贵女里,年岁最大的一个,其余的姑娘们不过十五六岁,姿色个个鲜妍明媚。

    她们按照宫中女官的指引,聚在一处,在御花园里静候着宫里那三个娘娘、还有在宫外单独开府的怡亲王的到来。

    宫女备好了茶果,在贵主们没来之前,不拘着这些世家贵女们随处走动,所以相熟的几个姑娘们,已在石桌旁交谈起来。

    与贺馨芫交好的姑娘们普遍都已嫁为人妇,自然不会一起应选,没什么认识的人,她倒也懒得交际。

    约莫着皇后和太后还要几柱香的功夫才能来到,干脆绕过假山,寻了个僻处坐定。

    见着四周无人,贺馨芫小声问:“书带来了吗?”

    丫鬟小心翼翼地将贺馨芫没看的那最后一册《西都杂俎》,从衣襟里拿出递给她,不解地问:“姑娘,您不是说这本书难看吗,怎么连来这种场合,还要带着它来。”

    主仆二人对话时,并未觉察出,假山后站着几道身影——正是霍乐识及其随侍。

    皇后和太后还没过来,霍乐识竟是到早了,他本来就对选妃这事意兴阑珊,大抵也把江太妃跟她说的那几个姑娘的底细弄清楚了。

    有的外表娴淑文静,在家却苛待庶妹庶弟。

    有的原本是有相好的,为了当个亲王正妃,立即就跟从前的郎君断了。

    霍乐识瞧过她们的画像,却觉她们模样千篇一律,他提不起任何兴致了。

    惟其中一个姑娘有些面善,经由江太妃提醒,他才得知,这人原是他大哥霍平枭的远方表妹,也是他二哥前妻的妹妹——贺馨芫。

    见着霍乐识正透过假山的空隙,悄悄观察着里面那对主仆的一举一动,身侧的侍从压低了声音,在他耳侧道:“王爷,那就是贺家的二姑娘。”

    霍乐识颔了颔首,却瞟见了丫鬟手中的那卷书册——正是他命人精抄的《西都杂俎》。

    《西都杂俎》是他花费多年,才攥写而成的志怪小说。

    而常乐坊的乐酩阁也不仅是间门书肆,也是霍乐识平素罗织收集天下秘闻的地方。

    前日他去乐酩阁,便听那里的伙计说,有个年轻的姑娘,将《西都杂俎》的精抄本全卷买下,还对它爱不释手的。

    当时,霍乐识便对这姑娘的身份起了些好奇。

    却没成想,这姑娘竟然是贺家的这位二姑娘。

    他似乎听到,那丫鬟说了些,来这种场合,还要带这本书来之类的话。

    看来她是极喜欢他写的这本书了。

    这厢,霍乐识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有了淡淡的笑意,准备听听这贺家姑娘,对他写的这本书有什么看法。

    另厢,贺馨芫将那册书卷接过后,没带好气地说:“那么多银子都花出去了,还退不了,我能不将它看完吗?”

    她说这话的声音不高亦不低,霍乐识恰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一咯噔。

    贺家这二姑娘,不喜欢他写的这本书吗?

    这时,贺馨芫姣好的面容难能露出了些不豫之色,嘲讽道:“反正他写得已经挺烂的了,我就是要看看,这贻笑散人还能写得多烂。”

    侍从眼见着,霍乐识的面色骤然一青。

    贺馨芫自然没发觉有人站在她身后,自顾自地点评道:“我看啊,这人八成是什么高官家不争气的子孙,听这名字像是个四十岁的老头,约莫着是有些钱财,或是跟书局的人有些关系,才将这么难看的一本书都印成了册,还能请夫子制成精抄本。”

    侍从又见着,霍乐识的手在颤。

    贺馨芫这回干脆不控制声音的大小了,又说:“还有,这人一看便没有能驾驭完整故事的能力,六册书里,全都写的两三百字的鬼故事,我看的时候便觉得云里雾里的,反正他文采是不怎么样,还不如我写的好。”

    话音落地,侍从瞥见,他们的怡亲王殿下仿佛僵在了原地。

    而霍乐识在听完贺馨芫说的那些话后,双耳如被针刺,亦仿佛听见,他那颗脆弱的心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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