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聘书
靖国新都, 西京。
杀伐的蠡角之声在湛蓝天际响彻,帝王站于双冠对峙的阙台之上,背逆骄阳烈日, 身量高大峻挺。
霍平枭视阅着大靖数十万的甲兵, 赳赳雄师绵亘千里,如密集的黑云般,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将士们亢声齐唤——
“吾皇万岁, 万岁, 万万岁!
秦言刚在鸿胪院见完逻国的使臣, 便马不停蹄地赶到皇城,快步登上高耸的阙台。
他跪于地面, 对帝王施以叩拜之礼, 恭声道“臣有要事相禀。”
霍平枭转身看向他,眼角眉梢浸着淡淡的傲睨, 命道“禀。”
秦言回道“逻国赞普欲割让吐谷浑一带,以此向我大靖求和。”
吐谷浑一带原是被逻国灭掉的部族国家, 西连西宛、北连漠北、南连逻国、东连靖国,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
可说一旦控制了吐谷浑, 便能抵御外敌, 进可攻, 退可守。
霍平枭回身俯视着大靖的百万雄师,只微微觑了觑眼眸,并没有立即说话
帝王的沉默, 让跪在地上的秦言倍觉心惊胆战。
半晌, 霍平枭方才冷声开口“区区一吐谷浑, 怎可解朕夺妻之恨?”
秦言恭声应是, 又道“只皇后在逻国的地位,绝非寻常的皇子皇女可比,皇后深受逻国百姓爱戴,逻国王廷将皇木萨和亲之事视为国耻,所以哪怕割地示好,都不肯收下,陛下让使臣送去的求婚聘书。”
“不肯收下?”
霍平枭嗤笑一声,漆黑如墨的眼底透着轻蔑,沉声道“都到现在了,苍煜这个老东西,还没弄清状况么?”
今时不同往日,这一世,霍平枭登临大位的时间,比前世要早了近一年。
而在这一年,逻国却莅经了两次时疫,军队里的将士自然也受到了波及,他们还未休整过来,恢复士气。
这时他若率兵攻逻,便如探囊取物般轻松,所以一贯高傲的苍煜竟然接受了臣子的建议,将吐谷浑这等要塞之地都割让给了大靖。
秦言应是,拱手又问;“臣愚昧,还请陛下赐旨,告知臣该如何回复逻国的使臣。”
霍平枭身着一袭袀玄衮冕,冠前珠旒随着展袖的动作轻轻曳动,就连落在地面的轮廓和剪影都透着尊贵之气。
霍平枭的目光带着睥睨和威严,看向秦言,嗓音的质感如沉金冷玉“朕还是那几句话。”
“收下聘书,就允逻国做大靖西南之臣国,朕在位时,不占其疆土。”
秦言则迎着刺目的日光,仰视着高大伟岸的帝王,神态恭敬地聆听着,字字如重钧的皇旨——
“不收,则即日起兵伐之,灭其国。”
逻国不收聘书,霍平枭便又派使臣下了战书。
据他下战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天,逻国朝堂上大多数的臣子都劝苍煜顾全大局,同意身为皇木萨的阮安远嫁靖国,以此换得两国和平,百姓亦能免于战火侵扰。
苍煜却在得知霍平枭的灭国言论后,彻底被激怒,不顾群臣劝阻,甚至要御驾亲征,誓要与霍平枭决一死战。
可依逻国现在的局势,自然无法与势头正盛的靖国抗衡,霍平枭在刚登基不久后,东北部的那两个小国,溟国和竭国就都对靖国表示了讨好和臣服的态度。
从前被灭掉的骊国,面临的局势是群国环伺,霍平枭建立的崭新王朝却让周边的国家感到惧怕,尤其是曾经与他交过手的东宛,这些国家都不敢与靖国为敌。
苍煜性情顽固,尽管忠心的臣子们都同他权衡利弊,他却依旧坚持要接下霍平枭命使臣递来的战书。
逻人性烈,见他们一贯敬重的赞普如此冥顽不灵,逻国的多名域本和司本不惜以死相谏,短短三日,就有十余名重臣饮鸩自尽,并于次日让家奴带着他们的尸体,给苍煜呈上谏书。
多名心腹重臣的死谏让苍煜多夜未眠,也让他的内心终于有了动摇,却依旧没让他下定决心,用阮安换取逻国和靖国的和平。
是日,阮安带着丹增来到议事大殿,请求面见苍煜。
苍煜一直不肯见她,阮安在这些时日中已经求见了他数次,却一次都没能成功见到他。
苍煜的近侍宦官走到阮安身前,恭声道“皇木萨,赞普身体不适,您还是先回去吧。”
身体不适?
阮安不禁冷笑,据她所知,苍煜今晨还在宫外参加了逻国司本的葬礼。
既然这么多大臣的死谏,都无法让苍煜下定决心,那就只能由她来最后逼他一把了。
阮安用眼神示意丹增拿出她事先备好的瓷瓶,待她接过,便用纤手持着它,往那宦官的眼前晃了晃。
宦官不解地看向她。
阮安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宦官瞧着皇木萨美丽面庞上的神情虽然依旧平静,却莫名透着股冷然和决绝,不禁颤声道“这…这是……”
“这是鸩毒,如果我将它饮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跟赞普最信任的那几个大臣在黄泉路上作伴了。”
宦官的脸色骤然一变。
阮安的语气依旧平静,又道“我只给你半柱香的功夫,如果赞普还不肯见我,那就让他派人来给我收尸吧。”
光这几日,宦官就听见了太多人的死讯。
如果皇木萨真的做出什么傻事,饮鸩自尽了,那事情就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宦官即刻派侍从紧紧地盯着阮安,但依着逻国的礼仪,这些侍从在没得到赞普的指令时,是不能触碰皇木萨身体的,所以他们不敢将阮安手中的瓷瓶抢到手中来。
他则颠颠地跑进了殿内,即刻将这件事同苍煜通禀了一番。
阮安凝眉,静静地侯在殿外。
半晌,内殿终于传来了苍煜愤怒的声音“让她进来!”
阮安听到苍煜的声音后,与丹增对视了一下,随后只身走进了苍煜处理政务的华贵大殿中。
短短几日,苍煜明显又苍老了许多,双眼遍及着通红的血丝。
阮安按照逻国的礼节,对他叩拜,唤道“儿臣见过赞普。”
苍煜示意她起身,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闺女啊,你就这么想见他吗?”
阮安仍跪于地面的华毯,面不改色地回道“父亲,我冒死相谏,不是为了见他。”
苍煜不解地看向阮安。
阮安又道“我虽一直怨恨父亲不顾我的意愿,将我强虏到这里,与丈夫、儿子分别。但我的身上到底流着苍家的血,在逻国这三年,我对逻国的子民自然也生出了感情,不愿他们受到伤害。”
苍煜的眸色微微一变。
“父皇,我们抛开前尘旧怨不提,您真的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我大逻数百万的子民因战火而颠沛流离,数十万的大逻勇士,都为了女儿一个人,惨死在靖军的刀下吗?”
见着苍煜的神情终于有了松动,阮安又朝着他扣了几下头首。
苍煜斥责她道“你起来,磕什么头?”
阮安再度起身后,又将事先备好的鸩毒从长袖中拿出,威胁他道“请父皇允准,让女儿同靖国皇帝谈判,如若父皇不答应,女儿即刻饮鸩自尽。”
苍煜慌了神,豁地从案前站起,神情凶狠地厉声道“你敢饮!”
阮安即刻将瓶塞打开,作势就要将里面的鸩毒吞进腹中。
苍煜边示意侍从拦住她,边急切道“好,本赞答应你,你先将那药瓶放下,乖闺女,你快将它放下!”
他边说着,边要奔到阮安身前,将她手中的药瓶夺到手中。
这时,殿外响起了一道焦急的通禀声“赞普,不好了,靖军的先行铁骑已在缮州的百里之外,沿边的部落都对靖军投降了,缮州的兵力,怕是支撑不了几日了!”
缮州。
靖军将士们的穿戴的战甲,和头戴盔缨的色泽皆为带着杀伐气息的漆黑色,兵临城下时,如站在城楼之上望去,兵团就犹如大片大片的黑云般,透着浓重的压迫感。
靖军的军队军纪严明,动时疾如风,徐如林。
不动时则岿然如山,上至统帅将军,下至最寻常的步兵和弩兵,个个面容肃穆。
靖国的甲兵铁骑,但从气势上,便可裂敌心胆。
列阵中央,霍平枭站于华贵的彩漆驷马战车,头戴凤翅兜鍪,身着兽吞披膊明光铠甲,被士气极浓的将士们拥簇着,亦持着鲲鹏旌旗,指挥着整个大军。
曾一战封侯的少年战神,如今成为了镇重威严的帝王,周身散着能侵吞山河,荡平九州的王霸之气。
大军压境,缮州的城楼上却没有任何的守卫。
已被封为抚西侯的孟广挽起缰绳,不解问道“莫不是这些逻人,提前得到消息,弃城而逃了?”
另一副将道“恐有诈,还是小心为上。”
整军严阵以待,已准备好了飞云梯、炮车、车弩等攻城重器,就等天子下令击鼓,随时冲锋,攻下缮州城池。
霍平枭觑了觑凌厉的眼眸,刚要挥旗,命人击响大鼓和铜钹。
正此时,却听见沉重的锁链划过石墙的辚辚之音,吊桥随之落下,悬在了缮州护城河的上方,八个逻人抬着一辆华贵的辇车,从城洞走出,穿过百丈之长的吊桥,往大军的方向走来。
华辇之上的女子身着华丽宽大的曲巴长袍,巴珠大帽上坠着红珊瑚和绿松石的珠串,容貌绝色,气度高华出尘,仿若那遥不可及的雪山神女,眼神沉静如水,带着圣洁之感。
霍平枭漆黑的眼原本充斥着磅礴的杀意,在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后,霎时间,那抹杀意消失殆尽。
他一瞬怔然,难以置信地喃喃“阿姁。”
“怦——”一声,辇车被人放在地面。
阮安强忍着眼中酸涩的泪意,紧紧绷着面容,尽量让神情持着平静,没有失态,持着一国皇女的尊严和体面,只身朝着大军的方向款款走来。
来的路上,她一直都在祈祷,希望能及时赶上,阻止霍平枭为了她去做傻事,残害无辜的人。
好在她担心的一切,都即将会被终止。
二人的距离愈近,视线亦随之相触。
自阮安出现后,男人那双黑沉沉的眼,就一直死死地盯着她。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旌旗,掌背却贲出了淡青色的肌腱。
霍平枭虽有在极力地克制和隐忍,可眼底那抹汹涌的情绪,仍如骇浪般,似要将她吞噬殆尽。
在距大军十步之遥时,阮安终于停住了脚步。
她眼眶泛红,颤声道“靖国陛下,请即刻鸣金收兵,毋再伤害我大逻子民。”
她眼眶泛红,颤声道“靖国陛下,请即刻鸣金收兵,毋再伤害我大逻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