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良人
分明是盛夏,却无缘由的背后发凉,顾惊鸿纳闷的很。顾母则是一脸喜气洋洋,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喜事。片刻后……
“什么!你要收她做义女?”
乱了乱了,这个顾芊落怎么什么都要抢,许是不满原先她言语警告,这便要故意让她难堪了,好啊,好啊!她气冲冲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环顾一周便要去寻那顾芊落麻烦。不曾想,一边的顾芊落竟也不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眼尾带着一抹红,一副泫泪欲滴的可怜模样。
又装。
顾芊落咬着唇瓣,柔荑般一双手紧紧绞着手绢,忽而注意到顾芊落在看,反而直起身坦然迎上她审视的目光,若不是眼睛还像是一潭阳光下被照得波光粼粼的池水,她都要以为方才自己眼花。她哭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顾惊鸿哪里还敢欺负她,她那双眼睛简直时刻化身喷泉,她怕她动一下,那厢便要泪如雨下了。
“您一向乐于给我找甚姐姐妹妹的。既如此又何来问我,哪里有我说不行的道理。”顾母自然听出她有些不情愿,却是先迅速往芊落那处瞥了一眼,怕再教她伤心。顾惊鸿反倒笑了,心里酸酸麻麻的:“若没事我便走了,你们二人亲如母女,我怕我碍了眼,坏了兴致。”
“惊鸿。你怎么回事,今天说话这么冲。”
怎能不冲,先是景从,又是……她怎么一来就讨得所有人欢心,这便是要把她身边人都抢走,一个也不剩了才好罢!
顾惊鸿木着脸作势要走,被拽了回来,看顾母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芊落瞬间意会:“天热,我去拿些凉茶来喝。”给她们二人腾出了空间。
院里的树枝繁叶茂,聒噪的蝉安了家,在树上撕心裂肺的叫。阳光分外热烈,在将掩未掩的门缝中透过来,将人拥了个满怀,身上的薄衫都被炙烤的暖烘烘的。顾母没有主动开口说话,反而打量起顾惊鸿来,看得她坐立难安。有种二十多年母女如今要重新认识的感觉。
“您这样又是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顾母突然笑起来,眼中闪烁着光,似乎想要传递什么信息,顾惊鸿无法意会,顾母才悠悠然说:“唉,终究是长大了,一时不察,我们惊鸿也有了少女心事。”
顾惊鸿心里咯噔一下,嗓子瞬间哑了,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有心试探母亲的态度,只眨巴着一双眼睛,故作糊涂。顾夫人脸上笑意盎然,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当年我就是强取豪夺……啊不,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再合适的词语,干脆迎着自家女儿狐疑的目光,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嗨呀,我就是那个意思。我们家惊鸿和我当年一样漂亮,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
顾惊鸿松了口气,同时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看她一身闲散随意的装束,顾夫人皱了皱眉,说什么也要为她好好打扮一番。“暂时伪装成淑女,等骗到手哪里有他后悔的余地……”
半夏玉竹也被使唤来帮她,她被迫穿了身桃红色衣裙,三千发丝如瀑,柔软的覆在衣服上,竟显得有些温柔。不像往常她肆意打扮起来,什么奢靡华贵便通通往上加,好看的簪子戴个满头,这次她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饰品,妆容清淡,却又很有气色。
肤白胜雪,形貌昳丽,远远看去,都不像平日里那个嚣张跋扈的大小姐。
顾惊鸿看她们手忙脚乱的,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她自然想到景从在顾虑什么,如今她家人都默认了,那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就只有彼此的心了。
“您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啊。”
“是芊落那孩子,试探我,问了些择亲标准,是否看重门当户对诸如此类的话。我的女儿,只要一生平安顺遂、开开心心的,我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看顾惊鸿还在愣神,她趁热打铁,这才显露出想要缓解二人关系的心思来,她再了解顾惊鸿不过了,当时说出什么偏袒芊落的话来,这座小火山定然会爆发:“为娘能看不出你的心思?平心而论,你呀未曾经历过什么相互算计的滋味,芊落出身自然不比顾府,府上妻妾成群,从来都是勾心斗角的,她生母走的又早,她孤身一人,步步如履薄冰,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我想着能多照顾她一些也好。”她脑海里忽然冒出来顾芊落那句“我喜欢景从哥哥……”
她猛然站起身来,身后玉竹正想着为她别上一朵繁花,刚弄好,她这一下猝不及防没成想还薅下来几根头发,顾惊鸿像是完全没感觉到痛似的往外跑,应付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是去找她麻烦的。”
芊落有些心神不宁,一向谨慎小心的她失手摔了茶杯,她面不改色的伸出手去捡瓷片,一片接着一片,她动作迟缓,像是开了放慢动作的倍速,指尖被尖锐的一角刺破,殷红的血珠将瓷片染上了红,她却像为出嫁的新娘抹胭脂一般,还带着甜蜜的笑意。
想着顾母说要收她做义女时的一幕幕,终于忍不住畅快的笑了,她明明未曾发出任何声音,心中却好似有千千万万种声音同时呼啸尖叫,这一笑眼眶中蓄着的泪如同珍珠滚落,怎么都止不住,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得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
从前也有一个人说要做她娘亲的,她阿娘死不瞑目,而她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假意讨好。那日一向吃斋念佛、慈悲为怀的大夫人满不在乎的拨弄着手上的佛珠,残忍的说:“顾芊落,你那生母命贱,日后就好好跟着我,学聪明些,乖乖听话,别早早的随你娘亲去了。”
她好恨,那个惯会在阿娘面前撒娇抖机灵的小姑娘变成了一块石头,无悲无喜,麻木的点点头。大夫人直说晦气,她才想起来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即使对着仇敌,她也能满面带笑,时时刻刻都是这样一副假面。
此刻真想笑却也不会了,一笑便要流下千千万万行泪水。
可是她心中从未如此快意过,胡乱抹了把眼泪。
“放着,我来捡。”头顶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她有些错愕的看过去。顾惊鸿叹了口气,将碎片放在托盘里,又有些别扭的拉过她的手要看她的伤势。
“不过是划了道小口子,不妨事。”芊落刚哭完声音还有些闷闷的,她还穿着新裁的一身藕荷色衣裳,方才顾母让她试试合不合身便没有脱下来,刚刚好。该收的地方也收得刚刚好,显得人腰身曼妙身姿窈窕,可见其用心。外披白色纱衣材质亦是华贵,布料不但柔软,薄如蝉翼,一举一动之间更好似有流光波动,犹如星月陨落皆拜倒在美人姿容之下,心甘情愿为她的衣裙做了点缀。
她无言哭泣的那一幕被顾惊鸿尽收眼底,她的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凑近捡碎片时还能看到点点湿润的泥土,还有一滴泪被瓷片承接住,被阳光温柔的照射着,不声不响的蒸发,像是在黑暗泥沼中挣扎的将死之人也渴望溺死于温暖之中……她好能哭啊。
这样子还有些可怜。
芊落站起身来爱惜的抚了抚裙角,拍去落在上面的土。顾惊鸿没好气的说:“说什么不妨事,方才又疼的掉眼泪,一个人还悄悄哭鼻子。过来,我给你包扎一下。”顾芊落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亦步亦趋的跟上来。
看着她上药,芊落的眉头皱也不皱,反倒是顾惊鸿不知是否和她闹惯了,习惯了她装模作样,如今一副要强的样子,让她有点不舒服,甚至是有那么一点……心疼?“你不用自作聪明的让着我,感情这种事是让不得的,想要就要积极争取。”顾芊落抬起头来,她接着缓缓说:“我和你公平竞争。”
“你说什么?莫非指的是……”她噗嗤笑出声来:“好好好,不让你。”她笑的莫名其妙的,顾惊鸿想,方才摔得是茶杯没错吧?不是这姑娘的脑子没错吧?怎么还傻了。
“你说景从哥哥吧,那日我就是赌气,想引你不快的,看你也挺难受,索性乱说承认喽。”顾芊落难得诚恳的道出自己的虚伪,悲喜交加,顾惊鸿想不出自己应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来。“你那么讨厌我?我哪里招惹你了?”她拍案,不能忍!
“我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少说肺腑之言,不用想我也知道你会很生气。没想到你娘亲……啊不,如今也是我的……我没想到她待我会那般好,所以今日才与你说这些,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随你怎么解气都行。”芊落一摊手,既然摊牌了,那都无所谓了。顾惊鸿抬起手疑惑的挠挠头,但在她举手的那一刻,顾芊落闭上眼睛抱起了头,睫羽轻颤。
“我!不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打你啊,我只是想问,我做了什么在你心里留下了这样的印象?”顾惊鸿的心里有一万匹羊驼跑过,她甚至想拿出铜镜看看自己是不是长了一张骇人的脸?
“我……我来之前打听过了,谁不知道你顾惊鸿……是出了名的恶女。我只是想在府里生存的好一些,可你哪里会容得下我,索性……”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半点声音也没有了,顾惊鸿气极反笑:“这样,那你以后可要小心点,我身上其实还有心魔呢,可能哪一天突然发疯砍人也是有可能的,最好看见我绕路走,离我这个恶女远远的,知道吗。”
芊落忙不迭点点头,随后反应过来连忙摇头,再然后失落的耷拉下来脑袋,讷讷的说:“对不起。”顾惊鸿哼了一声,便看也不再看她。
两个人虽是吵了一架,但距离确是近了,不似往日生疏。
脱口而出一句心魔,连她自己都有些恍惚了,这些日子她好的像个正常人,也没有什么突然发疯的举动,搞得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有心魔的人了。
她无奈的摇了摇头,使唤铭恩跑腿,待晚间买些酒来吃。
芊落毕竟是淑女,饮不得几杯酒。她宝贝似的把酒壶拿回房间,一杯接一杯,还觉得不够,让铭恩再多买些来,铭恩却也不肯让她喝太多,非要看着她,不要她喝醉了闯出什么乱子。
只是这小员工还是有些怕自己这个大老板的,动作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顾惊鸿晕乎乎的想,为什么都怕我?怕我什么,难不成……怕我吃了它?
还真……有可能,毕竟她一直嚷嚷着要吃兔子来着。想到这儿,她唇角扬起笑来。
“你。过来陪我喝几杯。”顾惊鸿几杯酒下肚,脸先红了,她眼尾艳色深重,眉目含情,有恃美行凶的嫌疑,一眼扫过来,勾的人心颤。
“我不会喝……”
“哦。”顾惊鸿好像觉得有些扫兴似的啧啧感叹,随后又“无意间”低声说:“要是有些下酒菜也好。”
她对着铭恩粲然一笑,今日她的打扮很无害,尤其是醉酒以后娇憨慵懒的劲头,让人觉得她说话都轻轻的,像是在撒娇。她笑起来更是赏心悦目,铭恩一时间有些看呆了,顾惊鸿便忽然凑了过来,轻启唇:“好想吃掉你……”气氛到这里,铭恩的脸猛然涨红了,有些害羞。(>a<)达咩!
等等……
哪里不对。
好像忽略了什么。
!
顾惊鸿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刀来:“你喜欢清蒸还是红烧?”嗯???爱情片秒变恐怖片画风!美人的笑中也透露着夺命的诡谲。“你忍一忍,我不会让你疼的~”她有些暧昧的对他眨眨眼,铭恩双腿颤抖着,爬也似的夺门而出。顾惊鸿恶作剧成功,笑起来,一笑就被酒呛到,这才真有些醉了,好玩的事物也没有了,她又无知觉一般灌起酒来。
醉了才好,叫她也试试醉了的滋味。酒一定是好东西,多少人只求一醉。
这边的动静闹得不小,陆归尘原本坐在屋顶上纳凉赏月,只一会儿,景从也满腹心事的出来了,他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他来坐。景从三两下便落到他身边,踩着瓦片的声音都微乎其微,功夫一顶一的好,陆归尘啧啧称奇。
他们原先不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话,顾府的动静就传出来,新来的那个兔妖来来回回进出顾惊鸿房间,景从眼底似乎覆了一层霜,陆归尘看热闹不嫌事大,叹了一口气:“唉~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景从兄,你看你不上心,怕是便要被旁的人抢走喽。”
惊鸿还说什么先放在她身边一段时间,等确保完全安全以后再交给云处安,怎么不过一天她便将一切抛之脑后,还大大咧咧的和人同处一室,半天也不出来。“稍安勿躁。”陆归尘好看的桃花眼中满是戏谑,悠闲的晃着扇子,景从握拳,却也忍得住,愣是一声没吭。
他听力比所有人都好上一些,过了一会儿,只听房内穿进娇媚的女声:“忍忍……不会让你太疼的……”
他猛然站起身,衣袂被风吹起,他转眼就到了房间门口。天还透着些蓝,月光澄明如积水,周遭光景不用掌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不算太晚,想来不会打扰到她。门未关好,能看到顾惊鸿软绵绵的趴在桌子上,许是喝的醉了有些困顿,嘴里还能呓似的呢喃着,手里的杯子就要拿不住了。
景从瞳孔微微收缩,闪身来到她身边,快速将杯子接了过去,好好的放在桌子上,这才听清,她嘟囔的什么下酒菜。还想着要下酒菜呢,看来她喝的好不尽兴。
在这儿睡了,第二天醒来估计要浑身难受,他轻声唤她,让她起来去床上睡。
顾惊鸿霍然坐起来:“谁说我要睡的!我还能喝……我没醉!”醉鬼都这么说。
她跟谁也学了这一套去,还拿着另一只酒杯也往他嘴边送。
景从就站在她身旁,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能看到她柔软的发顶,发间别了一枝花,又娇又俏,面色酡红,像遥不可及的天边云霞。不消片刻她一双勾人的瞳子便又阖上了,像是没了骨头似的偏倒在一边,景从扶住她,干脆将她抱在床上,让她好好休息休息。不曾想顾惊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两只莲藕一样白皙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怎么也不松开,发间的花也被折腾掉了。
顾惊鸿有些心虚,恍惚想,怎么这人,做梦也要来扰。
但是她很快又想到,她的梦,还不是由她说了算,怕他做甚!
她的视线落在景从微微抿着的嘴角,感觉到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呼吸交织,她看他的眼神算不上清白,混浊的空气似乎都升高了几分温度。
不等他做出反应,她便仰头贴了上去,她唇间带着几分醉人的酒气。景从的眼睛蓦然睁大,胸腔里一颗心好似要跳出来似的,如果旁人心动叫做小鹿乱撞,他心里的小鹿大抵是活不成了。
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属于他的世界一瞬间崩塌,他忽然觉得自己往生见过的所有美好事物都不及这一刻的感觉。
她的唇好软,她身上好香。
以前她也曾这样守在自己床边,他还疑心自己打翻了香料罐儿,那日她义无反顾的挡在自己身前时,身受重伤的他居然也有闲暇分心去想那香味。有人说,世间女子都像是一朵花,顾惊鸿一定不是不屑于与群芳斗艳的那一朵,她就是要香的出奇,美得迫人,叫人一眼惊鸿,过目不忘。
可是惊鸿醉了,她不清醒。
也好在她不清醒,不会看到自己窘迫的模样。
他不会知道,他的惊鸿在想什么。
她不忘偷偷睁开眼睛看他,他面红耳赤的,像是和她一同醉了酒。好软,好可爱,好想欺负他。化作公子身的猫,舌头上会不会有倒刺,也是会是一样的柔软吗。从小她就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她探出舌尖,唇畔不由自主溢出一声轻/吟,景从的瞳孔瞬间变得幽深,唇齿相依,她只来得及想,他的舌头也是软的。随后被他反客为主,陷入在情意绵绵的吻中。再后来,顾惊鸿柔软的手无力的抵在他的胸膛上,蝶翼一般的睫毛脆弱的颤抖着,眼角滑落一滴滚烫的泪。
原来被爱是这种感觉。
他们像双生体,像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缠绵悱恻,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