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沈娆推开菱花窗, 望着窗外阴恻恻的天气,叹了口气,这老天爷也跟着凑闷子, 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五天还不见放晴。
自打毓庆宫偏殿闹了那一场后, 万岁爷的脸就跟这天一个样,不曾有一刻放晴过。
沈娆不放心他, 却也不能就这么扔下胤礽不管, 干脆把胤禛提溜出来, 塞到乾清宫给康熙照顾,毕竟这人能忘了自己吃饭,总不会饿着孩子。
就是夜里,还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沈娆有时会叫他躺在自己腿上, 给他揉着额角,哄着他歇上一两个时辰, 但大多数时候, 只能是让他一个人干熬着。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好消息,至少胤礽的病已经好转, 前日开始里身上的痘渐渐结痂,也不再烧得那么严重了, 到了今天,白日里已经不烧了, 就是估计夜里还得反复。
“额娘, 你怎么了?”胤礽靠在软枕上, 他现在身上舒服多了,也不会整日昏睡了。
沈娆回过头,轻松一笑:“无事, 咱们透透气。”说着支上了窗子。
“不觉着凉?”沈娆又有些不放心,走过去在胤礽头上摸了一把,又叫人给他拿了件夹袄。
“不凉不凉,额娘,我不想在屋里透气,我想去外面透气……”胤礽说着往她身边蹭,期期艾艾地撒娇道。
“还没大好呢,就又惦记着要出去野。”沈娆没理他这茬,胤礽见出去无望了,又开始想别的心事:“额娘,我皇阿玛怎么了?”
沈娆点点他的脑门:“人不大,一天天惦记的倒不少,你皇阿玛也没事,我们都是担心你,你好了,我们便都好了。”
“是吗?可我总觉得你俩最近怪怪的……”
病了这一场,胤礽同沈娆更亲近了,以前他虽也喊她一声额娘,但心里更多的,还只当她是个有意思的姑姑,可这几日相处下来,尤其是在他都以为自己快要病死了的时候,是沈娆拍着哄着,喂他喝药给他擦身。
额娘对他来说一直是个很空泛的概念,毕竟赫舍里皇后逝世时,他还不足月呢,可大概就是从那天昏迷中睁开眼看见沈娆的时候起,额娘这个词在他的脑海里,渐渐从贤后祠里那张冷冰冰的画像,变成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
“别胡思乱想,没有的事儿。”沈娆不知道他那些小心思,只想快点遮掩过去,于是捡了他感兴趣的说:“可是觉得闷了?额娘叫他们把乌云啸给你抱过来。”
乌云啸是胤礽最近新养的猫,通体乌黑,是在春围路上捡的,大约是周围百姓家新出生的小奶猫,嫌它毛色不吉利便扔了出来,好在康熙不忌讳这些,还特准了他把这小猫带回宫来。
胤礽这几天当真是憋坏了,连连点头,抱到他的小猫就不撒手了,沈娆不同意他把猫抱上床,两人正僵持着,就听见外面高声通传,皇上来了。
“今日怎么这么早?”沈娆迎出来帮他摘了围领,看样子是下了大朝会就直接往这边来了。
康熙看到胤礽抱着猫,果然皱了皱眉头,他本来就对这些小玩意无感,这会儿只担心这小畜生伤了自己儿子,当即沉下脸来:“病还没好,又弄这些做什么!”
胤礽瘪瘪嘴有些委屈,沈娆不赞同地看了康熙一眼,他这几天就跟个火药桶似的,谁碰上谁倒霉:“我给他抱的,天天闷在床上,没得病没好,人先憋坏了。”
说着又在他明黄色的龙衮上抚了一下,缕金的云蝠龙纹有些扎手:“这穿着也不舒服,后头给您备着常服了,咱们换上松乏松乏。”
就没见过说龙袍穿着不舒服的,康熙却没计较这个,只轻声嘟囔了句慈母多败儿,又瞥了眼胤礽,用手虚点了下,以示警告。
换来小太子一脸“不畏强权,誓要与猫共存亡”的表情,刚要开口骂人,又被沈娆转身拉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乖乖跟着去屏风后面换衣裳了。
这一幕,直把胤礽看得目瞪口呆,他这反应叫梁九功那奴才瞬间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太子爷虽是天潢贵胄,但在这方面的见识上,比起自己还是差远了。
康熙领口的盘扣系得紧,沈娆扭了两下没解开,不由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打在颈间的敏感皮肤上让他有些痒。
康熙顺势抱住了沈娆,在她耳边不满道:“你也烦朕了?”
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沈娆失笑,合着他也看出来大伙都烦他了,但话可不能这么说,她最近给大老虎顺毛的手段渐长,轻轻在他脑后抚了抚:“没有的事,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说着又侧过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亲,叮嘱道:“只是再如何,也不能拿孩子撒气。”
康熙轻声答应下来,但还是抱着她不松手,屏风是云缎织锦的,挡得并不严实,这边做了什么,另一边总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个影子,胤礽就在那儿探头探脑地张望,不一会捂着嘴嗤嗤坏笑开了。
梁九功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有心提醒下里头那两位,又不敢打搅,干脆脸一抹只装看不见。
半晌后,康熙低声叹了一句:“慈宁宫方才又遣人来了……”
他在解释刚才为什么没压住脾气,沈娆理解地在他背上拍了拍,这几日慈宁宫几乎日日来人请皇上过去,他都没去。
至于太皇太后想说什么,他们其实心里都有数,沈娆也理解了此前太皇太后装病的意图,这个女人为大清国奉献了一辈子,历经三代帝王,作出的贡献当真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少,如今老了,唯一的念想就是想保全自己的儿子,这个要求当真一点也不过分。
尤其对方还是自己一手扶持长大的孙儿,康熙不待见顺治,但对这位皇祖母敬重有加,若是太皇太后开这个口,想来他是无法拒绝的。
沈娆猜其实他自己也没想好该拿顺治如何是好,不至于真下杀手,但像太皇太后希望的那样轻易放过,他大概也做不到,所以干脆就不见了。
从理智上,她能理解太皇太后作为母亲的希冀,但感情上,她更希望康熙从今往后的生命里再也没有顺治这个人,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万岁爷,许太医求见。”
来人太特殊,梁九功硬着头皮出声打断了里边两位主子。
“叫他进来。”康熙吩咐道。
沈娆犹豫了一瞬,趴在他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句:“胤礽还在呢,他听见了怎么办?”
康熙哼了一声:“你就惯着他,朕像他这么大时候,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
说着绕到胤礽床前,示意许修虞进来禀报,这不仅是不避讳,反而就是要叫太子也听一听。
沈娆对他这种教育理念说不上认同,但毕竟人家的培养目标也不是五讲四美好青年,她也不能多说什么。
“万岁,太皇太后突发急症,请您移步慈宁宫。”许修虞一迈入殿门,额头就没从地板上移开过,想来是知道此事会触怒皇上。
康熙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你说什么!”
“回皇上,此前太皇太后的身子,确实……”他想说确实还算康健,又想起慈宁宫一直对外称病又不敢说出来了:“只是从前日夜里,就突然发起急症来,心口绞痛、口塞喉封,到如今、已经、已经弥留了,还请您速往慈宁宫走一趟。”
他是康熙的人,此前太皇太后装病的事儿就是他诊出来禀报给康熙的,如今他说不好,那可见太皇太后是真的危险了。
康熙深吸一口气,一句话也没说,闷头就往外冲,也不承辇,一路龙行虎步,他本就精于骑射,心下焦急脚程自然快,随行的侍卫还能勉强跟上,太监们没功夫在身,没一会就彻底被落下了。
慈宁宫院中,一众宫女太监都守在大殿之外,康熙一见这场面,就知道此刻屋里还有谁了。
但他现在也顾不上那些了,推门就进,吓了守在门口的苏麻喇姑一跳。
“皇上!皇上来了!”苏麻喇姑此时眼睛都哭肿了,一见他太过惊喜,身子一软险些倒下去,康熙一把接住她,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见她稳了稳身形,立马强撑着往里间跑去:“格格!格格你醒醒啊!皇上来了!皇上来了,您倒是睁眼看看呐!”
康熙跟进去,只见太皇太后面色灰白地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几乎同死人无异,而顺治跪在她床边的地板上,始终不曾抬头。
“皇祖母!”康熙几步走到床边跪下,心仿佛沉进了无底深渊,正急速下坠。
太皇太后似有所感,她没能睁开眼睛,干涸的嘴唇动了动;“玄烨,是玄烨吗?”
“是我,祖母,是孙儿,孙儿知错了……”康熙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瞬间汹涌而出,一滴滴砸在锦被上,落下一片难堪的氤氲痕迹。
太皇太后摇摇头,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康熙立刻抓住她的手,她笑了下,还像他小时候一样,那样包容、那样慈爱:“没事,没事啊,玄烨乖,不怕……”
康熙泣不成声:“祖母、祖母,孙儿知错了,孙儿这就传旨,尊皇父为太上皇,接回宫中奉养,祖母……孙儿真的知错了,孙儿愿意退位……”
他现在真是悔不当初,为什么要和皇祖母赌气,为什么不来慈宁宫。
“说什么傻话,”太皇太后轻斥一声,接着又像是被气到了,狠狠喘了几口气,胸膛上下起伏,好一会才平息下来:“你是祖母选的皇帝,当初那么多小阿哥,祖母一眼就相中你了,结果怎么样,果然,我们玄烨是明君、是圣主……”
说着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还有些促狭,不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倒像是当年那个在科尔沁草原上那个打马飞驰,笑声能传到呼尔达河对岸去的小格格。
“你祖母的眼光还可以?”
康熙此刻脑海里,全是他幼年时太皇太后的身影,那时多难呐,她是丧夫丧子的深宫妇人、他是没有实权的小皇帝,祖孙俩说是满蒙贵族选出来的傀儡一点也不为过。
鳌拜、苏克萨哈、索尼还有遏秘隆,有哪个是好相与的?他那时什么都不懂,是太皇太后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在权臣中平衡,也是她一字一句地帮他分析朝中局势,谁是可以拉拢的,谁又是必须除掉的。
三藩尾大不掉,他少年意气执意削藩,吴三桂等人造反后,也是太皇太后拄着拐杖出来,帮他安抚朝臣。
而等他羽翼渐丰后,她老人家就再不过问政事,对权柄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这一切的一切,叫他如何能忘?
太皇太后叫苏麻喇姑拿了参片,含在舌底,康熙想要阻止:“祖母,不至于、还不至于……”
太皇太后拍拍他的手,慈爱道:“玄烨别闹,祖母有话和你说。”
可他怎能不明白用参的含义,若是还有救,必然不能拿下这种猛药,这根本就是在吊命啊。
太皇太后用了参片,人也有了些力气:“你比他强,”说着怕瞥了顺治一眼,顺治恍若未闻,依旧低着头跪在离她三尺远的地上。
太皇太后看着他们母子之间的距离,讽刺地笑了声:“我这一生,有两任丈夫、一个儿子,活着的时候儿子恨我,等我到了地底下,大约丈夫也会恨我。”
康熙没想到太皇太后会直接将多尔衮称为丈夫,惊愕了一瞬,更加震惊的便是顺治。
“那、那贼人!”他满是怨恨地开口。
却被太皇太后厉声打断:“福临!我不想说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我只告诉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叫了他十年的皇父!他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硬气!死后鞭尸?呵!”
顺治还想说什么,太皇太后却再次打断了他:“滚出去!我欠你的孝献皇后一条命,今儿个拿我自己的还了,咱们娘俩,两清!”
顺治将脸上的眼泪一抹,恨恨地走了出去,康熙一把拉住他,他有时真不知道自己这个父亲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他怎么能忍心在这种时候离开?
顺治一眼扫过来,两人眼看又要起冲突,太皇太皇低声叫了康熙一声,又喝问顺治:“你还不走?是非要看着我咽气,给你的董鄂氏偿命不成!”
顺治闻言脸色一白,扭头出了内殿。
四下无人,太皇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玄烨,以后祖母走了,你一个人得学着宽和些……”
此时太皇太后说什么,康熙没有不应的,他想也不想地点头承诺道:“祖母,你放心,我会的,以前的事我都不会再计较了,您放心我皇父他……”
“你这孩子,”太皇太后摇了摇头:“我说的是,对自己宽和些。你是仁君,可怎么不学着对自己也仁慈些呢?别那么较劲儿,刀尖向内,就不能捅得太深,明白了吗……”
康熙闭了闭眼,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行了,祖母不废话了,只是有件事儿还得你得替我办了。”
康熙以为她是说顺治的事,可还是满口答应下来:“好!好,祖母您说,孙儿一定照办!”
太皇太后一笑:“我死以后,不想葬在昭陵。”
康熙心中一耸,想到方才太皇太后谈及多尔衮时的神情,只以为她想和他合葬,可多尔衮的墓早让顺治给扒了……
太皇太后看他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笑着嗔了他一句:“你祖母还没老糊涂呢。”
随即眼神看向门口顺治离开的方向:“把我放在孝陵边上,儿子能记恨额娘,可做娘的,哪能真的牵挂自己的儿子呢……”说着昏花的老眼中闪出一抹泪光来。
“等我死了,就叫他去孝陵守着……”康熙点了点头,又听太皇太后叫了苏麻喇姑:“苏麻还是留在宫里,陪着琪琪格,就当是帮我赔罪了,是我对不起她。”
琪琪格就是如今的太后,苏麻喇姑先是点头,后又连连点头,嘴里不住念叨着格格、格格……
“剩下的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了,胤礽那小子没事了?”她看向康熙,康熙赶紧收敛起泪意,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勉力挤出个笑来:“已经没事了,过两天叫他来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点点头:“嗯,没事了就好啊,胤礽那孩子也是可怜,自小没了母亲,这回还多亏了你那个小美人儿,”说着脸上的神情又变得促狭起来,提起沈娆太皇太后还轻笑了声:“她啊,可真漂亮,不过那个姓我就不喜欢,那封号我更不喜欢。”
说到宸妃的封号,康熙也有几分赫然,当时他怪太皇太后执意接顺治回京,有意给她老人家找不痛快。
太皇太后如何不知道,笑着在他手上轻轻掐了一把道:“不过啊,她那个性子,我倒是挺喜欢的,以后多让她见见琪琪格,她们俩啊,一准投缘……”
这还是在为太后做打算,她不是康熙生母,身份总归尴尬了些,以前有太皇太后看顾着,以后怕康熙不上心、顾不上……
康熙握住太皇太后的手政重道:“祖母您放心,孙儿日后一定好好孝敬皇额娘!”
太皇太后这才满意点了点头:“不会理会他,佟妃做的事儿我早都知道,但她生了你,她就是我们大清的功臣,就担得起孝康章的谥号……”
说着她枯老的手在康熙脸上抚了抚,叹息道:“你阿玛我就不见了,也别叫太医来回地折腾我,你陪祖母走完这最后一程……”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康熙将头重重磕在床架上,希望能借以换回些许理智,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嘶吼,嘴唇开开合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珍、重、自、身”
一刻钟后,病床上的太皇太后,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四个字,就再没发出过一点动静了。
苏麻喇姑哭声骤响,可康熙却什么也听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现实中孝庄真的没和皇太极葬在一起,而是葬在了顺治的孝陵旁边。
真的很硬气了感觉,你不宠爱我,老娘还不惜的跟你凑一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