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爱之梦》
1938年9月柏林
次日，凯瑟琳到出门都没有见到弗雷德里希，想必是一直在忙
但当她一如既往地从回旋楼梯下楼时，少了的那抹黑色身影还是让她内心有那么短暂的一丝失落
她心下一惊自己竟会有如此反应，快步掠过昨日两人双手相牵的玄关处
黑色的梅赛德斯缓缓向庄园外驶去，二楼的弗雷德里希看着车子渐行渐远，转身继续督促着士兵们
他的喝令短促而有力，眼中也是凯瑟琳不曾见过的冷峻，不带一丝感情
凯瑟琳看着车子离柏克曼街越来越近，“卡尔今天能麻烦你来店里帮个忙吗？”
卡尔透过后视镜看着自家小姐，她今日穿着正式，珍珠白的真丝衬衫和高腰黑色长裙，金发微卷带了一点妆，美艳不可方物
“好的，小姐”，他快速收回视线看向前方
车子照常在柏克曼街的街角停下，两人并肩走向书店
斯坦先生看到卡尔有些意外，“卡特，这位是？”
“我的邻居，他答应我今日来书店帮忙”，凯瑟琳笑着解释道，倒是一旁的卡尔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帮您画了一些手稿，想重新布置一下书店”，她从包里掏出一沓纸稿递给斯坦先生
斯坦先生对她的设计十分满意，一行三人开始对书店的布置进行整改
先是把那些玻璃成列柜搬到了离门口更近更显眼的位置，凯瑟琳又挑了一些精品放到了原先废弃着的玻璃橱窗里
这儿曾被画了一个巨大的犹太六角星，卡尔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光洁的橱窗恢复如初
两三个小时后，凯瑟琳满意地看着书店里的一切，但门口一片略显突兀的空隙让她有些纠结
正巧耳畔传来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让她眼前一亮
花！美丽的鲜花放在店门前既可以吸引客人装饰书店，她又可以得空做一些花卉生意，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一瞬间她想到了昨天冰淇淋店前的雅各布，脑中的思绪连成了线
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如此一来连那个孩子的生意都可以照料到了
想着她回头向斯坦先生和卡尔解释着自己要短暂地出门一趟后，就夺门而出
她一路迈着小快步走到了冰淇淋店前，却不见雅各布的身影
正当她一阵失落时，却听到那孩子的声音
“小姐，是你！”，她欣喜的转身看着雅各布向她跑来
她半蹲下来，莞尔一笑，“雅各布，可以带我去你家吗”
雅各布眼中带上一丝警戒，她只得继续解释，“我的朋友们很喜欢你的花，我能问你的爸爸妈妈再买一些吗？”
雅各布默不作声，只是认真的看着凯瑟琳半晌，“好吧，但只有我妈妈在家”
凯瑟琳起身，主动牵住雅各布的手，一大一小慢慢地向前走去
雅各布带着她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一栋三层高的公寓楼前，他们走到顶楼，男孩抬手敲了敲门
片刻之后，一位着装朴素的妇人打开了门
她看着打扮得体的凯瑟琳和自家儿子，警惕地问道，“这位小姐，是雅各布给您添麻烦了吗？”
“夫人，是我想问您采购一批花，不知可不可以”，她对着妇人微笑着说
一旁的雅各布也看出母亲的疏离，忙说，“妈妈，这就是昨天给我买冰淇淋的那位小姐！”
妇人的面色稍稍缓和，招呼凯瑟琳进屋
这间公寓本就不大，露台还占了一半，露天的阳台上栽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卉
她在茶几前落座，看着妇人眼里还未消退的警惕，“不知您是否知道一位约瑟夫·斯坦先生？”
“啊，我在集市常见到他的女儿玛莎，您也认识斯坦先生？”，妇人有些意外
“斯坦先生曾是我的大学导师，我想向您买花就是为了他的书店”
“莫非您是凯瑟琳小姐？玛莎昨日和我说了书店的事，就是您买下书店的吧”
凯瑟琳微微点头，“我想用一些花儿装饰一下花店，方便的话能否再向您买一些花种？”
她从来就不是个狂热分子，从小父母就给予她最好的教育，让她通读书籍，也常带她出游开阔眼界
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听过千奇百怪的故事
如此阅历让她对一切事物都存有了一丝平和之心，即便是面对近年来愈加激进的思想体系
虽然她的身份让她不得忤逆这一切的发生，但她内心却是十分抗拒的
“自然可以，不知道您需要多少花儿？”，妇人语气里带上一丝热络
“一周三次可以吗？”，她看着妇人震惊的表情
她明白这样的话雅各布根本无需每天上街兜售花儿了，这个家庭也能有稳定的收入
“可以可以，我这儿的花儿可能没有那么多，但我会帮您找来的”，妇人有些欣喜
如此一来她认识的另一个犹太家庭也可以添一份收入了，这真是最好不过了
“如果可以的话，能让雅各布来送吗，我挺喜欢这孩子的”
凯瑟琳看着安静立在一旁的雅各布，伸手摩挲着他的头发
雅各布看着她也笑了起来，妇人看着眼前的两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最后凯瑟琳和雅各布怀里捧满了花儿走出了公寓
原本妇人也想一同去的，但碍于家中还有雅各布的妹妹需要照料，于是只能抱歉地送两人到公寓门口一一挥别
凯瑟琳推开店门，新挂上的风铃叮当作响
斯坦先生看到了两人，愣了一下，有些诧异的说，“雅各布，是你这个小家伙”
雅各布则笑嘻嘻地看着斯坦先生和卡尔
凯瑟琳把手中的花交给了卡尔，走到储物间里找来几个带些灰尘的玻璃瓶冲洗干净，把新买的花儿放了进去
矮的一束放在收银台旁，高的一束放在陈列柜旁
其余没有被包扎过的也被她找了几个大陶罐尽数放了进去，摆在店门口
三人下午又忙活了一阵，雅各布很喜欢这间漂亮的书店，就安静地在一旁看着大人们忙活
等到最后邻近闭店时间了，他们才停下来
斯坦先生提议自己可以送雅各布回家
临走前，凯瑟琳特意从包袋里掏出了两颗水果糖给雅各布，一颗给他一颗给他妹妹，雅各布笑着和她挥别
回家的车上，她又想起来自己还需要一个花圃来栽种那些花种，可能也会需要一个花架，看来自己过会要去一趟花舍了
卡尔看着嘴角上扬的凯瑟琳，也稍稍染上了一丝笑意
车稳当地停在了正门前，安娜一如既往地前来迎接自家小姐，“先生和夫人已经登上了列车，约莫明天中午时分到达柏林”
“好的，我知道了”，她心下一阵狂喜，她已经近半年没有见到父母了
虽然他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当她忍不住想到明天就能亲眼见到自己的亲人时，内心还是十分激动
走进餐厅，她发现弗雷德里希正端坐在桌前
看到她进来，他对她微微一笑
凯瑟琳有些意外，难道他是在等自己用饭吗，于是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她向他打了个招呼，并告诉了他父母明日到达柏林的消息
她的心情很好，连带着眼中也有一丝雀跃
他想到自己昨夜在书房里的想入非非，一向气定神闲的他眼中竟然闪过了一丝慌乱
凯瑟琳见他眼神有些躲闪，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选择结束这个话题
弗雷德里希全程都没有再和她有眼神上的交流，她偷瞄着他海一般蓝的双眼，也垂下了眸子
用完饭后，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于是她准备去一趟花舍
她叫安娜找来了卡尔，就和他一起走去了花园
身后，弗雷德里希看着两人的背影，有些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却扰得他心神不宁
如今所有的安保工作都已经做完了，天知道现在他该去哪儿
一旁的侍从看着坐在桌前的弗雷德里希，不敢上前收拾餐桌
餐厅里静如死寂，弗雷德里希自觉无趣，便麻利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餐厅
他顺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走到了那日通向花园的后门，靠在了门廊旁的大理石柱上
看着眼前的景色，胸中愈加烦闷
他掏出了口袋里的烟给自己点上，烟草的独特气味让他的气息平静了不少，他开始欣赏天边火红的流云
凯瑟琳和卡尔找到了花匠亨利，并成功拿到了合适的花圃和花架
可惜因为车子后备箱的缘故，只能先把花架拆分了之后再装回去
看着卡尔和亨利合力把东西都放进了车里，凯瑟琳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她将双臂背在身后，半低着头缓步走着
她在思考晚餐时弗雷德里希躲闪的眼神，她想知道为什么，思来想去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答案，她微微皱起了眉
等等，自己从何时开始在乎他了，只是一个眼神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想着，眼前却印入一个黑色身影
英挺俊美的男人一身戎装在夕阳的余晖下抽着烟，升腾的灰烟模糊了他的样貌，微风吹起他几丝乱发，一切都和谐的像一幅油画
她不禁放慢了脚步，生怕自己的闯入会打破这一切的完美平衡
弗雷德里希一早就注意到了凯瑟琳，她今天化了妆，更美了，高腰长裙把她的身材衬的也更加完美
她就那样迈着步子向着自己走来，一步接着一步，她方跟鞋踢踢踏踏的声音仿佛让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终于她走到了自己眼前，弗雷德里希忙把烟捻了，又用厚重的皮靴使劲碾了碾
“你在这儿赏景吗？”，凯瑟琳在阶梯前站定，微微抬着头看着他
虽然这两三级台阶并不算高，但碍于他本就比她高了不少，她只得抬着头
弗雷德里希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走下楼梯和她平级
“明天就要回总部了，我想抓紧时间再看看这一切”，他故作波澜不惊地看着凯瑟琳
没人知道他所指的到底是这园景还是眼前的人
凯瑟琳被他这么认真地看着，感到有些压迫感，便移开视线看向天边，有些不自在地说，“冯·巴尔曼庄园永远欢迎你”
她原以为移开视线后，他必不会再这么看着自己了
却没想到待她再次转向他时，还是撞进了那双蓝眼
惊诧之余她条件反射似的微微摒住了呼吸，不可否认这个男人长得很美
他的身上既有罗马将士般的坚韧刚毅，又充满了温润如玉的古典气质
他的身材颀长，宽阔的双肩、笔挺的双腿，如此优越的比例并不多见
即使她从小就跟随父母参加大大小小的宴会，同一阶层里年纪相仿的少年她也大致都见了个遍，但也未曾见过有人能把温润和危险结合于一身
这样陌生而又矛盾的感觉让她只是觉得，他像是一头蛰伏在夜间林中的猛兽，不知何时就会露出他的獠牙，但偏偏他又生的如此撩人…她不敢多想
“明天你大概何时离开？”，这话她一问出口就后悔了
她并不愿赶他走，但问出口后这句话却变了味，于是她再次垂下眼眸不去看他
“问候完你父母我就直接回总部”，低沉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她缓缓抬眸
万幸他没有继续盯着她了，而是对着快要暗下来的天色叹了口气
凯瑟琳也转身面向花园，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一种无形的气氛周旋于两人身侧，谁都没有开口
她不知他叹气的缘由，只有些欣喜自己得以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把双手叠在身前，她感到自己似乎是有些紧张，但又不知道这是从何而来
她一面默默推测着弗雷德里希接下来的举动，一面安抚着自己焦躁的内心
弗雷德里希本以为凯瑟琳会找借口离开，但不料她竟然会留下来陪自己就这么站着，这让他不知所措
他想问关于书店的事，但在这奇妙的气氛中只觉得自己怎么都问不出口
敏锐地觉察到身边的人也有几分躁意，犹豫再三觉得还是需要由自己来打破这僵局
但正当他欲转过身时，突然听见后面传来的脚步身，他机械地停住了自己的举动
凯瑟琳察觉到身旁人的意图，内心对他终于试图打破如此沉寂的气氛而感到雀跃，却没想刚侧过身子便听到安娜的声音
“小姐，您宴会那晚要穿的礼服改好了”
她转过身去，眼中流露出一抹微乎其微的失落，“我这就来”
她快速地抬头朝弗雷德里希一笑，眼神躲闪，就快步和安娜顺着长廊离开了
转过身去的凯瑟琳心跳的更快了，她知道男人一定在看着她，只好努力保持体态试图把他从脑海里赶跑
弗雷德里希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看着凯瑟琳的身影在走廊的转角处消失
他又变成一个人了呢，转身靠在大理石柱上，掏出香烟点上，灰烟袅袅，在夜色中不断升腾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那儿站了好久，从远处看来只有他手中所执烟草的一点火星，他本人似乎是和一旁的石柱融为了一体
突然，他听到二楼传来的琴声，是从他头顶的房间传来的，是那日的书房
那人弹的是李斯特的《爱之梦》，音准节奏和气息几乎无可挑剔
是她在弹吗？是她在为自己弹吗？他不敢猜
他微微合上眼睛任凭这美妙的音乐洗涤自己烦闷的内心，却突然察觉到那人弹得越来越快，显然气息乱了，乱得严重
那人仿佛完全抛弃了原曲的节奏，让一首柔美的情曲硬生生地变成了一场追逐，最后戛然而止
一曲终了，他大胆地用力鼓掌，掌声在夜间显得突兀，他知道她一定听得见
他满怀期待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表演，但等了良久都再没有琴音响起了
这让他有些受挫，只觉得自己有些自讨没趣，急急把手中的烟灭了之后，就双手插兜走回了大厅
凯瑟琳坐在琴前出神，她当然听到了他的掌声，害羞之余却更加埋怨自己竟然会因为那点小心思毁了这首名曲，从学琴起她从没有这样过
她不知道他是否还站在那儿，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弹下去，便只能坐在偌大的钢琴前对着黑白琴键发呆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在琴凳上呆坐了多久，连自己最后回房间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她只知道自己之后整晚都没有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