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秋收之刻，曹操准时出兵。
曹操迅速进攻，连续攻下十余城，一路追击陶谦，将陶谦赶出兖州。
陶谦与阙宣因战败合作破灭，陶谦趁机袭杀阙宣，收并阙宣的部属，勉强与曹操僵持。
战事顺遂，公务稳当，荀彧却在家中一脸凝重。
荀彧持起笔，欲在木牍上写些字，但脑内一片空白。
“……文若大人是苦恼何事呢？”
唐蓉抚着微突的小腹，为荀彧披上了轻袍。
唐蓉会在冬季产子，为了不让婴孩着凉，近日都在缝制衣物，洋溢着专属于母亲的幸福感。
唐蓉见荀彧静坐几前过久，感到些许纳闷，放下手旁的工作。
“为公务烦忧罢了。”
当披上轻袍才发觉秋风微凉，荀彧对唐蓉苦笑，绑好轻袍的绳子，感谢唐蓉的细心。
“文若大人很少如此苦恼，而且也不会将公文带回家内，应该是特别的公务吧？”
唐蓉为荀彧奉茶，热腾腾的雾气得以舒缓荀彧紧绷的心情。
“……是不错。”
荀彧饮着茶，以茶杯掩饰他的情绪。
“（公归公，私归私，这次是我错了。）”
荀彧暗自反省，深深认为不该将公务带回家内处理，影响家人的相处。
“（但是，为什么说服一直没有进展呢……）”
荀彧正在处理的棘手难题就是说服曹父。
荀彧在曹操出兵前寄了数封信件，曹父亲虽有回应，但并无改居的意思。
荀彧平常不会过问曹操的私事，不明白曹氏父子的相处状况，他亦不会为此特别询问曹操，只能不断捉摸曹父的想法。
单纯以好孩子的姿态，似乎无法说服曹父，但荀彧也不欲行吹捧之道，一时也寻不着其他的办法。
荀彧不禁怀疑众人对曹父的解读都错了。
“文若大人……最近蓉儿常常在想这个孩子要唤何名呢。”
唐蓉不会干涉公务，只能以亲情的温暖消散荀彧因公务造成的烦忧。
“尚且不知是男是女，现在讨论还太早了。”
荀彧继续思考说服法，三两句就回绝了唐蓉的提案。
“蓉儿与曹将军的夫人们聊天，她们总言怀孕时，曹将军就想好了小名呢。”
唐蓉轻摇头，试图说服荀彧暂时抛开公务。
“我觉得等孩子出世，端看性格也不迟。”
听到唐蓉抬出曹操，荀彧也只好应对。
荀彧与曹操性格迥异，处事应对自不相同，荀彧自认没必要一味看齐。
“若是亡父……肯定会写好数十个名字，苦恼要选哪一个的。”
唐蓉的心情是愉悦的，但她想起已逝的唐衡，鼻头突感一酸，导致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岳父的冥诞似乎要到了。）”
荀彧抚着轻袍，发觉了这件事。
唐蓉每每迁居，都会带着一块土，里面埋着唐衡送她的头饰嫁妆。唐衡自知命不长久，在强硬决定婚事后，就送给年幼的唐蓉嫁妆，祈愿她能幸福。
唐蓉将这罈土埋在后院，每年都会于唐衡冥诞时祭祀之，善尽子女的孝心。
已经嫁出的女儿是不需如此的，荀家对此也曾有抨击，荀彧采不参与、不阻挠的态度，尊重唐蓉的心志。
“今年终于能向亡父自豪有个孩子了呢。”
唐蓉对荀彧一笑，思考冥诞的事宜。
“……子嗣吗。”
直到现在，荀彧还不是很能理解即将身为父亲应有的心情，所以，当他看到唐蓉过度期待的双眸，会显得不知所措。
“亡父一定会喜欢的。”
唐蓉以为荀彧是担忧唐衡不喜欢这个孩子，呵呵笑了一声。
“……”
唐蓉转过身，准备离开时，荀彧的脑中闪过了一个想法。
“……蓉儿，妳觉得要如何才能说服老人家来同居呢？”
荀彧顺势而言，唤住了唐蓉。
这是曹操交代的事务，理当要自行解决，但荀彧从唐蓉的笑容中，萌生了“也许蓉儿会知道”的想法。
“文若大人？”
荀彧与唐蓉的父母皆已过世，荀家人又在邺城，唐蓉不知荀彧为何会提起此事，疑惑望着荀彧。
“曹将军欲迎老翁居邻，要我写信说服他。”
荀彧简单解释，供唐蓉参考。
“……为何是文若大人？”
唐蓉对整件事的发展一头雾水，提出最令她纳闷的部分。
“曹将军将此事委交于我。”
事实上，荀彧也不明白为何这件事会落在他的身上。
“蓉儿以为要请长辈同居，孙子的撒娇是最有用的。”
父子有权力继承的尴尬关系，祖孙没有，所以祖孙感情容易亲密，与其儿子死皮赖脸，不如孙子撒娇几声。
“（……那为何会提到我？）”
经唐蓉说明，荀彧多少理解曹父的想法，但他不明白曹父为何要见他。
荀彧的海洋双眸蒙上一层疑惑的雾气，褪去了他的严肃感。
“如果孩子能像文若大人一样就好了。”
唐蓉抚着肚子，期许未出世的孩子能与荀彧看齐。
“……顺其自然就好。”
荀彧抚着唐蓉的肚子，不愿孩子走上与他一样的命运。
温和有礼是荀彧的处事态度，但没有人了解他埋藏于心内的想法。
“（奉孝……）”
一想起过去的苦楚，荀彧的脑中就浮出了郭嘉的身影。
郭嘉坦率的笑容历历在目，使荀彧扬起了微笑。
“……”
唐蓉按住荀彧的手，与他一同守护肚中的孩子。
战事依然继续，曹操兵临城下，逼使陶谦闭城不出，达成示威的用意。
曹操推估陶谦已无出击的余力，宣告凯旋归师。
与此同时，荀彧接纳唐蓉的提议，祭出孙子牌，请曹操的嫡长子曹昂通信。
曹昂将行弱冠，性格刚毅，成熟稳重，与年少放荡的曹操完全不同。
曹昂的文笔虽不比荀彧出色，也不如曹操会写些小诗自娱，但情意恳切更甚两人。
曹昂仅写一封信，曹父就决定到林城一游。
虽言“一游”，但曹父收拾的时候就如搬家盛大，一拖就拖到了冬季，显见他有定居的意思。
荀彧命泰山太守一路护送曹父至林，由他安排曹父的住宿与旅游事宜，要让曹父心甘情愿留在林城。
“仲德，除了诣孔庙、登泰山外，还有其他的景点吗？”
荀彧摊开兖州地图，正在寻找适合的观光景点。
曹父居华县有段时间，知名景点大概都去过了，唯有请教在地人才能获知独家的私房景点。
“来到林间先观览先哲遗风，再去市集欣赏各式工艺，虽然与洛阳精巧工艺不同，但气势雄浑，我相信是洛阳看不到的。”
程立掀开卷轴，上面写满了各景点的位置与概要，显见他的用心。
曹父携家带眷，年龄大多老迈，不适合操劳的行程，许多行程都是以家人同乐为考量设计。
“……只有古迹吗？”
荀彧浏览一次，肯定程立的用心，但行程过于冷僻，只有酷爱历史文化的人会接受。
“……”
程立低下头，重新审视一次行程。
“（看来这是仲德的兴趣。）”
荀彧意外发现程立的兴趣，但现在不是为此感到欣喜的时候。
“林附近有片芍药园，有些芍药是外地看不到的，但要初夏才会绽放。”
程立皱起眉，道出另一个景点，但是曹父预计冬季至春，会在林度过新春，与芍药绽放的时节不同，总不能让曹父观花苞。
“芍药吗……”
荀彧的脑内浮现〈溱洧〉篇的“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情景。
在上巳日，心仪的男女打情骂俏，互赠彼此一株芍药，象征结约，是何等的浪漫。
荀彧想起郭嘉的笑容，嘴角微微扬起。
“之后你可以与夫人一起前往。”
程立以为荀彧是想起唐蓉。
“……蓉儿现在是待产期，暂且不适宜出游。”
荀彧暗吃一惊，以尚称沉稳的语气回应了程立。
“夫人就要临盆了，你专心陪着她，由我带曹老翁出游即可。”
孩子出生后还有很多事情得忙，特别这是荀彧夫妇的第一胎，程立推想两人会忙得不可开交，主动接起后续的事宜。
“有劳你了。”
荀彧微笑，坦然接受程立的好意。
“（我……）”
如果时间允许，荀彧也希望能参与重要的一刻。
荀彧与唐蓉的感情本非浓情蜜意，自从体悟对郭嘉的感情后，他自知感情天秤变得越来越偏向一边；不过，荀彧认定唐蓉是他非常重要的人，必须给予唐蓉稳定的生活。
“若要观海……”
或许是芍药园的启迪，程立又想到了其他的行程。
“（仲德与曹老翁的年龄相仿，也许比我更适合做向导。）”
曹父的年龄较程立稍长些，比起后辈荀彧有更多共同话题可谈，荀彧也乐观其成。
“不好了！”
斥侯神情慌张，顾不得礼数，直接冲入房内。
“……何事？”
斥侯的行为固然无礼，但消息更重要，程立只是板起脸孔应对。
“……”
荀彧未发一语，以平静的态度应对斥侯，不让斥侯因紧张而说不出话来。
“陶谦、陶谦的部属杀害了曹老翁！”
斥侯态度激昂，道出了惊人的消息。
“什么？！”
荀彧与程立难掩动摇，发出不同程度的惊呼声。
“消息正确吗？”
程立走近斥侯，眯起眼睛，确定真伪。
“千真万确，曹将军也得到消息了。”
斥侯连忙点头，不敢有所欺瞒。
“（怎么会……）”
荀彧对意外的发展而面色凝重。
“曹将军……嘱咐荀司马备妥粮食与军马，说要灭了陶谦。”
斥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那是曹操亲笔书信。
“……我知道了，先下去吧。”
荀彧收下书信，面无表情请斥侯离开。
“是。”
斥侯领了命令，退出房间，留下了两人。
“……信上写了什么？”
斥侯一走，荀彧立即拆开信件。
程立虽是询问，但他已猜想出信中可能会有的内容。
“……就如斥侯所言。”
曹操只写寥寥数字，字迹潦草不堪，字的墨痕与其说是力透纸背，无宁说是强压毛笔，字的尾端都有毛分岔的痕迹，显见他是在情绪异常激动时写下。
荀彧从未见过曹操以这种态度写字，内心泛起了一阵不安。
“（陶谦为了报复曹将军，不惜袭杀曹老翁……是我让曹老翁陷入困境的……）”
因为近几个月频繁的造访，使陶谦得知曹父居于华县，暴露了曹父的行踪。
荀彧低下头，难以否认高调的迎接礼数，是使曹父罹难的主因。
“泰山太守不知去哪里了。”
程立眯起眼睛，对负责护送曹父的泰山太守发出怨言。
“……恐怕是逃了。”
荀彧摇了头，不是不能理解泰山太守的心情。
“要追捕吗？”
程立按着几，确认荀彧的想法。
“（陶谦若是铁了心要杀曹老翁，泰山太守未必能全身而退，即使勉强活下来还是会被问罪……）”
荀彧转过身，没想到迎接之举，竟造成泰山太守艰困的处境。
“过了河就到冀州了，与其闹大事端，不如放了他。”
荀彧的双眸绽放沉稳的湛蓝，似乎下定了决心。
“……你打算怎么做？”
程立抚着胡须，语气沉重。
“我会与曹将军说明。”
荀彧苦涩一笑，要亲自面对山雨欲来的时刻。
“……”
程立只是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