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程宅内，除了基本的家具设备，几乎不见其他杂物。
“好空……”
典韦睁大双眼，直接道出心里的想法。
“……”
荀彧没有回应，静坐于桌几前，等待程立的下一步。
桌几上放着几本手抄竹简，竹简上书以密密麻麻的笔迹。
“（他的藏书意外稀少……）”
除了那些竹简外，只有米缸上还压着几卷竹简，不知是珍贵藏书还是随手读物。
荀彧以为程立既是乡贤，理当饱读诗书，不禁对此产生了几分兴味。
“请用茶。”
小童也随荀彧等人入宅，并为其端上热腾腾的茶水。
小童看着荀彧，眼神却是游移不定。
“谢谢。”
荀彧接过茶水，不解小童的行为背后隐藏的含义。
“鬼鬼祟祟的，是男子汉就有话直说！”
典韦看不下去，直接出言喝止小童诡异的行为。
“这……”
小童直接想向程立求救，但程立以眼神回拒了他。
“（……是为什么呢？）”
荀彧回想小童最初眼神的定位点，除了竹简以外，没有其他的杂物。
“（那是……乌龟？）”
荀彧观察竹简上后，发现在竹简的角落画有一只生动的乌龟。
“抱歉！”
小童发现荀彧略显呆滞的神情，迅速收起桌几上的竹简，落荒而逃。
“……啥？”
典韦扯着嘴角，完全不明白小童的想法。
“那是他的书。”
程立一脸平静望着小童的背影，缓缓坐下，解释书籍的缘由。
“（难道程仲德有过人的记忆能力……现在不是执着这种事的时候。）”
荀彧收起好奇心，喝了口热茶凝定心神。
“典君，你也坐下喝杯茶吧。”
荀彧端起另一枚茶杯，欲使典韦坐下歇息。
“我要保卫你。”
典韦摇了头，浑身肃杀的气息，即使没有武器，依然让人感到恐惧。
“……”
程立双眸直盯典韦，保持沉默。
“（这样无法谈事……）”
荀彧是请教程立，典韦却硬生生站在后方，就像最终谈判。
既是“礼”贤，怎能有逼迫贤士的行为？
程立不说话，就是在等典韦何时才会进行警戒。
“先生，请问最近有何粗活可由典君代劳的？”
荀彧笑着提问。
“官府附近要种整排的树木，正缺劳役。”
程立毫不犹豫提了一个操劳又得费上一段时间的粗活。
“典君，请你为乡民种树。”
荀彧以严正的态度，对典韦下达指示。
“我……”
典韦不能违逆荀彧的指示，又不能抛弃夏侯惇给他的命令，进退两难。
“我不会伤害司马。”
程立冷冷一语，要典韦早些离开。
“我要与程先生单独会晤，不用担心我的安危。”
荀彧相信程立的人品，也寻不着程立有伤害他的理由。
“……好吧。”
典韦感受到自己留在这边很碍事，摸摸鼻子走了。
“小武，你带他过去，也留在那边帮忙。”
程立唤起小童的名字，支开小童，达成“单独”会晤的条件。
“是……”
小童不愿在炎热的夏季晒太阳，又不能抗拒父命，只能苦命接受。
“官府在那边。”
小童为典韦准备工具，典韦随便一抓就拿起全部。
“你拿镰刀。”
程立不允许小童两手空空，要其拿走一把镰刀。
“是。”
小童拿起镰刀，那把镰刀对年幼的他还有些沉重。
“（真是严格。）”
荀彧回想起孩提时期，每日虽要背诵大量诗文，但不曾做过粗活，不禁好奇程立的教子哲学。
“这边走。”
小童将一枚斗笠交给典韦后，人真踏出了宅外。
“好。”
典韦顺着小童的指引，离开了程宅。
荀彧饮着热茶，程立不作声色，程宅恢复了初始的宁静。
“闲杂人等已离，可以谈正事了。”
程立取出怀中的信件，主动开启话题。
这是曹操以兖州牧的身份，征召程立的信件。
当然，信件内容是由荀彧亲笔拟稿的。
“曹将军欲请先生出山，共抗青州黄巾贼，保卫兖州百姓。”
程立如此干脆，荀彧也直接切入正题。
“故兖州牧曾聘我为骑都尉，我没有答应，你知道为何吗？”
程立眼睛一眯，除了严肃之外，还有一股凶戾之气。
“（他是试探我。）”
荀彧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自然不会因程立的眼神而惊恐。
“（故兖州牧不止一次征辟他，他都没有接受……）”
荀彧从程立的提问中，寻找蛛丝马迹。
“（如果他真无仕官之心，不必与我如此周旋，他是衡量曹将军是否有成为他的主君的器量。）”
荀彧微微一笑，找到适合的回应。
“不论是地方官员，还是朝廷命官，都应以苍天百姓为重。然而，过往先生所逢之官员都仅求全己身为上，并无关怀民臣之辈。”
在拜访程立之前，荀彧更深入做了一次功课。
东阿虽是小县，却是兖州的动脉，与天下大势密不可分。在黄巾之乱时，东阿县令弃城而逃，是程立请当地百姓协助守城；兖州牧听闻程立贤名，咨询的不是如何使百姓幸福，而是要选择亲近哪名军阀，使程立大感失望。
“除此之外，还有别句话想说的吗？”
程立的眼神放柔了些，显示荀彧所言切中心意，但他不仅以此为满足。
“（要说明曹将军是勤恤民隐吗？还是要以程仲德的想法为依归呢？抑或是……）”
荀彧在脑内寻求最适合的回应。
“听闻司马是谨慎之人，也如传闻所言。”
程立饮了一口茶，提出对荀彧的评价。
“（且听他怎言。）”
荀彧苦笑，也饮了一口茶，等待程立的下段话。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就明白说了。”
程立放下茶杯，现在是他畅所欲言的时候。
“请。”
荀彧微笑，与其猜测程立的想法，不如让程立有话直说。
“自黄巾乱后，东阿农田化为荒地，直到最近才有官员处理，不过不是兖州牧，而是东郡太守，相当有趣。”
程立笑出声音，听得出他对曹操的欣赏。
“（他是直率的人物。）”
荀彧从程立的态度，读出了程立的真实性格，是不必虚与委蛇的人物。
“虽是枣祗提出计划，但实际统筹者是你，我要知道你的想法。”
程立盯着荀彧，不容许荀彧逃避话题。
“（枣先生以为他不关心屯田，其实是非常关心。）”
荀彧统筹屯田之事虽非秘密，但也不是公开的消息，程立若采漠不关心的态度，是不可能知情的。
“兖州长期纷乱不休，百姓铤而走险沦为盗寇，以军队抚剿得支出大量军粮，造成恶性循环。不如招徕游民开垦荒地，使流亡百姓安居乐业，亦可储备粮食，一举两得。”
荀彧扼要提出屯田的目的，供程立参酌。
“游民是不稳定的群体，你可想过东阿县民未必欢迎他们？而且，开辟大片土地与外露钱财无异，可是会引起贼人觊觎的。”
程立的语气虽硬，但双眸没有一丝怒气。
“（他所提的何尝不是我与枣先生共同的烦恼？但是……）”
一开始，荀彧也没想这么多，直到与枣祗、韩浩等人议论后，才发现一件件的难题接踵而至，但是众人的共同想法都是一致的──
“如果要考虑这么多种可能，就无法完成任何事。”
荀彧正色回应，不因难题而退却。
“即使出了问题，你会丢了官，甚至丧命，也在所不辞吗？”
程立加重语气，配合他高壮的身材，与严肃低沉的嗓音，更感沉重的压力。
“是。”
任何花言巧语，都比不上稳重的回答。
如果会恐惧去官，荀彧只需留在颍川，以“王佐才也”受人尊敬。
如果会恐惧消逝，荀彧根本不会离开富庶安祥的冀州大地。
荀彧会在危机四伏的兖州大地奋斗，是因为他要完成远大的理想。
小规模的屯田，是荀彧迈向理想的第一步。
即使屯田无法十全十美，甚至会招来恶评，荀彧依然相信这是必须之举。
“哈哈，你很有胆量，我欣赏你！”
听到荀彧简短且充满力道的回答，程立发出豪爽的笑声。
“（他确实有被称为英雄的特质。）”
程立如同挺拔的松木，高大的姿态让人生畏，但形成的树荫也是避暑的最佳去处。
有这样的人物守卫东阿，可谓东阿之幸。
“（……他与郭隐士有些相似。）”
单从程立与郭嘉的外在姿态，绝不可能扯为一谈，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色──坦率。
即使程立与郭嘉的表现方式不同，但他们都很坦率，让荀彧对程立产生了好感。
“你打算让我居何职位呢？”
程立话锋一转，转向了现实面。
“（程仲德是长者，但他没有任官经验，给予高官容易造成幕僚的不满……）”
荀彧任司马不致起衅，仰赖的不止“王佐才也”的高名，更是任颍川主簿近十年的资历。程立的名声、资历都难与曹操的幕僚比美，徒以年龄无法说服众人。
“（他会诱贼深入，宣示出色的军略，代表他绝不欲屈居人下。）”
当官军听到“百万众”尽失战意时，程立主动出击获得局部胜利，与其说是保卫家乡，不如说是推销自己。
程立不会从低阶官吏做起，但他又没有任高阶官吏的资格，着实是考验荀彧的胆量。
“……”
程立再度保持沉默，等待荀彧的回应。
“（他对自己很有自信，但只有局部胜利是不足的。）”
荀彧眼神一敛，盘算程立的实力。
世人难以认同“乡”贤，不是乡间没有贤士，而是乡间规模太小，乡民见识有限，乡贤常止于一乡之贤，无法晋身为大贤。
荀彧想要知道的是──程立是否有超越乡贤的实力。
“（既然如此……）”
荀彧抿了唇，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确实缺一名副手。”
荀彧本欲多加观察再决定人选，不过他现在要先向程立开示“录取资格”。
“……”
程立的眼睛微微一亮，比起高官厚禄，他更想要为民做事的职位。
司马的副手是小官，却是做大事与升迁的保证。
“不过，您必须让我见识您的实力。”
程立的反应正中荀彧下怀。
荀彧微微一笑，向程立抛出了挑战状。
“曹将军将在寿张与贼人决战，就让我担任寿张令。”
程立眉毛一挑，接受了挑战，并抛回新的难题。
“……”
荀彧望着程立，不发一语。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曹操仅命令荀彧联络程立，没有授权给予官位的资格。
程立有表现自我的意思在，以现实而言，让抗贼英雄程立担任寿张令，比其他人都有说服力。
“就依先生所言，我会与曹将军请示许可。”
荀彧沉思三秒后，同意程立的要求。
分秒必争的时刻，不容许贻误良机。荀彧相信程立是爱乡之人，定会拼尽全力，不让家乡被青州黄巾贼践踏。
“谈判成立了。”
程立饮毕茶，宣告他即将投入下段人生。
“一同到寿张吧。”
荀彧站起身，邀请程立一起出发。
目的已经达成，荀彧也没有恋战的必要。
“嗯。”
程立站起身，随荀彧而去。
经由程立的带路，荀彧抵达官府前方的广场。
典韦扛起约有七年之龄的树木，依然一派轻松。
一旁的乡民瞠目结舌，他们得两、三人合力才能抬起的树木，典韦竟然脸不红气不喘，让他们找不到抱怨的词语。
“典君，树种得如何了？”
荀彧走到典韦的身旁，确认进度。
“最重的都搬来了，接着就是种下去了。”
典韦转着手腕，准备下一个工作。
“暖身结束，要出发了。”
荀彧中止典韦的工作，比起种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好！”
典韦用力点了头，他本来就不是来东阿种树的。
“小武，我要出仕曹将军，家里暂时给你管了。”
另一边，程立抱起小童，露出慈祥的微笑。
小童年纪尚轻，要担起一整个家庭确实有些难度。
不过，程立此言，代表他信任小童的实力。
“父亲要平安归来喔。”
小童倚靠着程立，舍不得程立离开。
“……”
程立放松眉头，轻抚小童的头。
“（那就是亲子之情吗……）”
荀彧结婚已经十年，膝下迟迟无子，一直不是很能感受亲子之情。
“什么？程先生要出仕了？”
“之前不都说不出仕的吗？”
乡民们听到程立父子的对话后，纷纷靠了过去，不敢相信程立说出仕就出仕。
“……”
程立看向荀彧，露出兴味的微笑。
“……”
荀彧只是微笑，不说任何话。
“总之就是要出发了？很好，来大干一场了！”
典韦看不懂荀彧与程立之间的默契，但他不必了解。
“（之后，才是真正的战场。）”
荀彧知道自己不过完成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