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习惯性否定之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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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响了罗杰斯队长的门。一部分的我希望他不在屋里,那样我就可以死心,然后回自己房间好好睡觉了,另一部分的我则迫切地需要和什么人说说话。而在这个世界,我几乎谁也不认识。
“詹姆斯?”队长似乎有点吃惊,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主动找过他,“进来吧。抱歉,房间里有烟味。”
我耸了耸肩,“没关系,我的老舍友是个老烟枪,我都习惯了。”
这屋里看上去整洁得过了头,仿佛压根没人住过似的。电视柜和玻璃茶几一尘不染,上面摆着的东西不超过三件。沙发上的抱枕也没有一丝褶皱,像是刚刚有人拍打过它们。
不过我瞥到里屋的床上被褥有些凌乱,至少这表明队长还是睡在床上的。
“你想喝点什么吗?”队长把桌上的烟灰缸收起来,“茶?还是咖啡?”
“呃,白水就好。”我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小心翼翼地避开身后蓬松的抱枕,免得把它们压坏了。
队长很快拿来了水壶和水杯,把它们搁在茶几上,然后坐在了我对面。他的姿态放松,但眼神专注。
“我下午才从西雅图回来,在那里处理了一些事情。”他说,然后摆摆手,“不,没关系,你没打扰到我。事实上,我还挺乐意这会儿能有人一起说说话的。你是有什么事?还是想找人谈心?”
“呃,今天,在实验室里,”我不安地在沙发上挪动屁股,谨慎地看着他,但队长没有表现出任何知道那件事的神态,于是我舔了舔嘴唇,继续说下去,“在实验室的时候,我失控了。”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了一些,“失控?”
“嗯。”我抬起手搓了搓脸,我的掌心又湿又冷,仿佛某种死鱼一般,“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把托尼的防弹玻璃炸碎了。”
队长挑起一条眉毛,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怎么会?托尼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吗?”
“不,没有。”我摇摇头,然后说,“我当时情绪有些失控。”
“然后玻璃就碎了?”
“嗯,是的。我不知道。”我颠三倒四地说,然后低下头,把脸埋在掌心里,“他们说,这是我体内的变种基因带来的某种……副作用。”
“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队长冷静地说。
我抬起头看着他,感觉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你不懂,是我把事情给搞砸了,是我的错。”
“别这么想,詹姆斯。”他摇摇头,说,“这不是你自己能控制的。”
“我骗了你,关于你之前问的问题。”我说,同时紧盯着他,想知道他会对我说出的话作何反应,“我想要离开,就在车祸发生前。我心想:去他的,我不要再呆在这里了,我再也不要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队长沉默下来。
“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事,所以我才会出现在你的世界里。车祸只是□□而已。”我紧握双手,望着队长的眼睛,仿佛被催眠了一样毫不停顿地说下去,“你知道吗,史塔克先生每一句话都说对了——是我自己导致了‘穿越’,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就是这样,我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事实真相,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这一切麻烦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
天啊,我都做了什么啊?
“詹姆斯,冷静。”队长把手放在我膝盖上,“看着我,深呼吸。”
我深呼吸,过了几秒钟,我渐渐感觉身体的颤抖不那么厉害了。
“你说当时想要离开,”队长问我,“那是什么意思?”
“现实,我想要离开现实世界,逃到没有那些烦恼的地方去。”我低着头,尽管他不是我父亲,但血液仍在这一刻涌向我的脸庞。承认自己的软弱已经够糟了,当着爸爸的面承认自己的软弱只会更糟。
可我已经决定接受这个事实,并且直面它。但在逃避了这么久之后,一切真的还来得及吗?
“现实世界?”爸爸谨慎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我点点头,盯着自己的掌心。我的脸很热,我的手怎么能在同一时刻这么冰冷呢?
“我和女朋友分手了,”我说,合起手掌,感觉冷汗在掌心之间打滑,“我还和托尼大吵了一架。”
队长仍旧保持沉默,我这才记起来他不是我爸爸,于是加上一句,“然后我爸走了。”
“走了?”队长的语调上扬,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去哪儿了?”
我耸了耸肩,“不知道。”
“你说他和你妈妈吵架了。”
“是的,吵完之后,他立刻就收拾东西走了。”我知道这听上去像什么,但不知为何,我没有向队长解释清楚,“他没说自己要去哪里,也没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队长缓缓地点头,这似乎让他受到了某种打击,但他几乎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如果我不是那么了解这张脸的话,我也不能够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神情。
“然后,”我缓缓说下去,“第二天,我开车回学校的时候,在路上,我……”
我停下来,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呼吸。队长耐心地等待着。
“我觉得自己就像迷失了方向。”我说下去,“我不想回学校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只想离开,躲到别的地方去,任何地方。”
莉娜的声音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回荡:你得到另一个平行世界才行,吉米。
“希望你也在这儿。”我含糊地说,感觉头痛,像是一枚错位的齿轮,被丢进了巨大的森林里。
队长的声音忽然警觉起来,“詹姆斯?”
“嗯?”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却只是盯着我的手。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正在发光,淡蓝色的光,从皮肤下面渗透出来,犹如软体动物,若即若离地依附在我皮肤上面。
我用力攥紧拳头,光消失了。过了几十秒,我缓缓松开手,什么都没发生。
“不管怎么说,托尼是对的。”我的语气听起来仍旧镇定,“我是说,你们的托尼。他说导致变异的刺激源是我自己,因为我情绪波动剧烈,荷尔蒙水平紊乱。”还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同性恋。
“我想要离开自己的世界,所以我真的离开了,得到了我想要的。”
“不是你的错。”队长说,他的语气那么确定,“詹姆斯?看着我,这些没有一样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
“不是谁的错。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这样操蛋。”他说到最后有些愤愤,然后又笑了笑,似乎并不打算收回脏话,“1945年,我开着飞机撞向北冰洋,醒来之后发现已经过去了七十年。我错过了和佩吉的约会,错过了……该死的,我错过了我认识的每一个人的葬礼。”
我呆呆地看着他。
“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而我只是碰巧成为了那个倒霉鬼。”他也看着我,神情中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你,碰巧成为了那个倒霉鬼。”
“如果我没有……”我迟疑地开口。
“詹姆斯,”他打断了我,不过并不显得无礼,他温和地说,“没有什么‘如果’,你做出了你的选择,事情发生了,就是这么回事。”
“我本来应该做的更好。”我感觉到喉咙突然紧缩起来,似乎在竭力阻止空气进入,“我本来应该做的更好,但我却他妈的搞砸了。”
“谁都有可能搞砸。我也可能会搞砸,连托尼都会搞砸——相信我,他搞砸的时候通常都是惊天动地。”他说,“没人怪你。”
“我怪我自己。”我说,“我总是让你失望,爸爸。”
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又弄错了,眼前的人并不是我父亲。这并没让我好过多少。我无数次想象自己对爸爸说出这番话,而这种想象从孩童时期就一直伴随着我,像是某种精神上的鞭刑。
“他不会对你失望的,”队长平静地说,“因为我不会。”
我低下头,再次把脸埋进手掌里,用力深呼吸。
“詹姆斯,”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做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可能会崩溃、会歇斯底里、会一蹶不振,但你没有。相信我,你爸爸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别这么说。”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哽咽,“别把我当小孩哄,我不需要这个。”
“我从不哄孩子。”队长严肃地说,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笑了笑,但是笑容有些紧绷,“事实上,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和孩子相处。”
我不敢眨眼,再次深呼吸,然后站起来,朝旁边的窗户走过去。窗帘没有拉,但谢天谢地,这个房间里的窗户不再是落地窗了。尽管窗台仍旧很低,一抬腿就能踩上去。上面还放着另一个蓬松整洁的抱枕,似乎期待有人会坐在这里似的。
寂静中,我居高临下眺望着夜色中的曼哈顿,纽约的不夜城。
这样的高度已经脱离了正常人能够接触的范围,就我所知,你可能得登上帝国大厦才能欣赏到这种让人冷汗直流的景色。但我仍旧着迷地看着。
“我总是让我父亲失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开口说道,闪烁着霓虹灯的高楼大厦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玻璃上印出我自己苍白惊恐的脸,不知为何有种陌生的熟悉感——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种神情出现在自己脸上,但却记不清了。
“詹姆斯。”队长开口。
我打断他,“不,拜托了。这些事我只能鼓起勇气说一次,我再也不会提起它们了,再也不会跟任何人说起了。”
他点了点头。
于是我继续说下去。从开口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