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7章
司彬有点惊慌。
本以为两小时之内药效会退, 但顾劲臣仍然没有醒过来,只能出此下策。
司彬感觉到胸闷,接连不断地咳嗽。
他强忍着身体的难受感, 半蹲下来,将矿泉水倒在毛巾上浸湿,擦拭顾劲臣的脸, 又用凉水沾湿手指往他脸上掸了掸, 嘴里唤着“顾老师”。
顾劲臣动了下, 睫毛微颤。
司彬凑近他。
平时都没有机会接近对方,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近距离看顾劲臣, 却下意识地想躲开。
在司彬看来,这个人总会对人露出温和的笑容, 但永远保持绅士距离, 让人难以亲近。
除了容修。司彬想, 好像只有容修, 和顾老师是同类。
而,喜欢着顾老师的自己,却与他们格格不入。
其实想要接近顾老师也没那么难, 把他从车上抬下来搬到屋里, 并没费多大力气。
顾劲臣和他身高体型差不多,但却比他轻很多。
刚才他把人放下时,脑袋里闪过很多念头,他想亲近顾劲臣,想触碰对方,但都克制地打消了。
他真的只是想和顾老师单独相处, 为什么不能给他一点时间呢?
司彬半蹲半跪下来, 凑近顾劲臣的眼前:“你醒了。”
不是疑问句。
被捆绑在凳子上顾劲臣, 睫毛不禁一颤。
顾劲臣睁开眼睛,作势挣扎了一下:“司彬,你这是干什么,别做傻事,放开我。”
“你口渴么?”司彬说,“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允许,就把你带到这里,这里很安静,非常适合聊聊天,说说心事,也适合试镜。顾老师,你感觉好点了么?”
顾劲臣注视着司彬的脸。
对方的精神状态异于常人,眼神涣散恍惚。
“你说,想和我聊天?”顾劲臣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和缓下来,“我当然可以和你聊一聊,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做傻事,为什么把我绑起来?”
“我真的没办法啊,剧本里的情节,一幕幕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所以我好想亲口对你说,让你看一看我的表演。”司彬站起身,双手搭在顾劲臣双肩上,眼中透着痴狂,激动地说,“顾老师,那个角色我真的揣摩了好久,如果不给你表演,将来就没有机会了……”
“怎么会没有机会呢,司彬,你那么有才华,只要你好好的争取,就一定会有机会。”顾劲臣浑身僵住,垂眼看到司彬触碰他的手离他的脖颈很近,他强忍不适,温声道,“你说得没错,我们好好练习表演,然后再去见一见李导,我带你一起去,让李导亲自给你试镜,一定没有问题的……”
“真的吗,顾老师,你也认为我可以吗,我就知道,”司彬的双手从顾劲臣的双肩滑到背后,他激动地抱住顾劲臣,“我就知道你懂我你最喜欢我,你所有的学生当中你最看重我,我会好好表现的,顾老师……”
侧脸贴得很近,顾劲臣皱眉强忍住干呕,眼眸中瞬间泛出水光。他诱哄地说:“司彬,你先松开我,我没办法呼吸了,我不舒服。”
听顾劲臣说不舒服,司彬惊慌地松开胳膊,抬手整理着他的头发。
然后,司彬又半跪下来,用湿毛巾擦拭顾劲臣的额头和手指,连掸他裤脚上的灰尘,都显得那么的小心翼翼。
——像把外面的神像偷回到了家里,放在私密的神龛上供自己瞻仰。
“顾老师,你先休息一会,我一会演给你看。”
司彬站起身,转身去货架上拿出了剧本。
“你必须先告诉我,直播的时候你喝的东西是什么?”顾劲臣问。
“你知道了?”司彬抬起手,箍住自己的脖子,仿佛难受得即将窒息,又忽然痴痴地笑,“顾老师,你看到我的直播了,你来直播间了吗?我以为不会有人在乎我了,我知道你一定很关心我,我哪儿做得不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要忽冷忽热地对我,我们还像在马来西亚那样不好吗……”
顾劲臣不可思议地打量他,不敢再说反驳的话语刺激他:“司彬,我当然关心你,你到底喝了什么?”
如果是普通的农药一定用治愈的希望,已经五六个小时过去了,司彬现在似乎并没有不良反应。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假药。”
司彬兀自低喃着,缓缓坐在地上,靠在他身旁,头歪靠着,脸枕在顾劲臣的身侧,“可能真的是假的……”他拗口地说,有一句没一句地。
然后,他又讲了讲回老家时发生的事。
老家盖了新房时,司彬没有回去,邻居老伯家帮了不少忙。他这次回去时,老伯家有点渗雨,老伯儿子去县城了,他就帮老伯修屋顶做防水,然后在老伯家的破仓库看到了堆积了很久的农药——老伯家好久不种地了,那药也不知堆了多久。
司彬神志恍惚地咕哝着,又凑上去抱住顾劲臣,说要给顾老师演戏。
顾劲臣被反绑双手,无从挣扎,没有任何办法,“你嘴里有味,味道很大,我对味道很敏感,快把你喝的东西吐出来,抠一抠喉咙,快点,我头晕,快点……”
司彬慌了神,在顾劲臣的催促下,连忙起身去干呕,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好听,又转身去货架后面,跑到院子里呕了一会。
顾劲臣坐在木凳上,环顾屋子四周,并没有看到自己的手机。他额头上逐渐渗出汗水。
他想到容修。
容修找不到他,一定急得发狂,眼泪在顾劲臣的眼眶里打转,他希望容修能尽快找到他,他怕司彬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
在刚才的谈话中,顾劲臣已经察觉到司彬的精神异常,他必须得想办法逃脱才行。
可双手挷得紧紧,手腕白皙皮肤已经被胶带纸边缘蹭破皮,他根本没有办法挣开。
“失去了目标线索?”容修怔怔望着前方,举在耳边的手机险些滑落。
他觉得自己就快失去理性,只听见耳朵里轰隆轰隆地响,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见容修面色煞白,白翼连忙冲过去,在背后扶住他。
而容修动也不动站在原地,只觉背脊一股股地发冷。
查到了那辆面包车的确是司彬直播团队的,文东去相关部门调取道路监控。
但是,从园博园出来之后,有一大片胡同附近没有监控,很快就找不到那辆车。
顾劲臣失踪目前还处于保密阶段,市局已经调派人手在寻找,但很明显不能瞒多久——央视和园博园的保安、工作人员们都知道了这件事。
乐队兄弟们都是累得低喘,一个多小时过去,大家把大楼每一间屋子都找过,附近已经搜个底朝天,几乎可以确定,顾劲臣确实不在园博园了。
“这里留一些人继续找,我们去局里。”容修说着,抬步往大楼门口走,“封哥已经到分局了,李导他们在等我们的消息。”
大家连忙跟上,丁爽拿来雨伞,多宝跑进大雨里开车门,裘谦已经把库里南开到了演播大楼门口。
走到楼大门,远方传来一阵低沉的隆隆雷声,容修压住头望向黑漆漆的天空。
打雷了。
顾劲臣。
希望他在一个听不到雷声的地方。
在这一刹那,思绪和感情全然爆发,压抑的情绪无法克制,惊惶和恐惧将眼睛笼罩,容修眼前一瞬间陷入漆黑……
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以为是夜空太黑,但他收回视线时,发现自己看不到眼前的兄弟们。
容修几乎不能呼吸了。
“……容修?容修!”白翼呼唤着他。
而容修也在心底呼唤着自己,他说容修,你必须振作起来,顾劲臣还在等你去救他。
他多么希望,顾劲臣只是不懂事,没有打招呼就私自跑出去玩玩……
容修的眼底的光芒只是浮现了一瞬,又很快暗了下去,顾劲臣不可能那么做,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担心。
容修的身体在颤抖着,他感觉到了害怕,前所未有地害怕。
兄弟们都被容修的脸色吓到,沈起幻和白翼一齐上前,伸手抓住了容修的身体。
黑暗大概持续了三十多秒。这是极其可怕的黑暗。
然后光亮再次出现,刚才的黑暗仿佛是下暴雨时的打雷闪电,忽明忽暗一闪一灭,容修耳边是嗡嗡的耳鸣,一阵紧接一阵,互相交织。
容修极少在脸上露出太丰富的情绪,而此时,心中翻腾的情绪完全无法隐藏。他捂住了脸,“找,必须找到,白翼,联系我妈,还有我爸,一定要找到。”
白翼赶紧拿手机:“马上!”
“别忘了说,司彬喝了药。”容修绝望地把头埋在手心中,“赶紧找到他们,还来得及,他不会对劲臣怎么样,他不敢,他怎么敢……”
在演播大楼门口,容修说完这些,一动不动僵了许久。在白翼以为空气都要凝固时,他缓缓挺直了腰杆,昂首挺胸,重新变成那一贯的波澜不惊。
而后,容修抬步走出大门,急急地冲入雨中,丁爽狂奔上去帮他打伞。
容修上了车,刚坐下来就愣住了,“去哪找,李飞昂说的几个地方,张叔都找了么,没有落下的么?”
“你冷静点,已经在找了。”沈起幻也上车。
此时已经是夜里快十一点。
“快点,开车。”容修说。
他闭起眼,仰靠在靠坐上,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全是冷汗,急切中毫无他法,只能心里反复唤着顾劲臣,顾劲臣,希望听到对方的回应,
容修紧攥着拳,几乎将手心里的小骰子攥碎。
为什么偏偏是卫忠不在时?为什么要留他一个人?为什么不把他好好地带在身边?他反复地问,懊悔在撕扯,恐惧在抨击,自责的诘问一声声震耳欲聋。
夜空犹如撕开窟窿,瓢泼大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
但愿他没事,但愿他没事,容修望向车窗外,反复祈祷,只要他没事,一切的痛苦可以由我承担,雷啊,雨啊,饶了他吧。
“你生气了?”
司彬往前迈了一步,沉默了片刻,又往前迈了一步,来到顾劲臣的面前,接着富有感情地说:
“原谅我。来吧,狄狄,把你的手给我,拥抱我……”
已经午夜了。
顾劲臣昏沉得几乎睁不开眼,司彬在他的面前,疯魔般进行他的表演。
望着司彬癫狂的模样,顾劲臣浑身颤栗起来,他感到极度的窒息和恐惧,还有无止境的困倦与疲乏。
但他不敢睡去,他害怕闭上眼。
不论是身体还是生命,他都不能失去,容修还在等着他回去。
而且他仍然理智,此时仍在思考,他想,这种疲乏之感,可能与自己摄入的迷药有关系,他计算着恢复精神和体力的时间,来分析身体究竟摄入了哪种迷药成分。
窗外大雨席卷着胡同的垃圾,屋内没有空调和换气扇,湿热的气流来回涌动。
顾劲臣觉得呼吸困难,他一直没有喝水,此时已经口渴难耐,喉咙似火烧,嘴唇干得发疼。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背在身后的双手互相箍紧,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中——他想要自己清醒过来,他想要自己的神志尽快恢复。
“怎么不说话?该你了,为什么不说话?”司彬死死地盯着顾劲臣,“是不是我演的哪里不好?为什么出那么多汗?”
司彬说着,来到他的面前,弯下腰打量他,又转头望向紧闭的窗子,“老师,你觉得热了吗?”
“是……”
他以为司彬会去开窗,而他话音未落,司彬突然伸手。
那只手刚接近,顾劲臣就绝望地闭上了眼,一种末日的预感使他如坠冰窖。
司彬一把撕开了他的衬衫衣领,露出了小片胸膛。顾劲臣发狂地喊:“滚!滚开!别碰我……别碰我,你掐死我吧……别碰我……”
司彬像是被这声低吼惊醒,他慌乱地缩回手,又想要抱抱他,便显得手足无措:“你不是热了吗,顾老师,我不碰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到了你的台词——我刚才演到……你一股大蒜臭,这句词。”
顾劲臣死死咬住嘴唇,隐隐有血丝。
而后,他缓缓松开牙齿,颤抖着声音,接了下一句台词:“咱们这会儿干什么呢?”
“咱们等着。”司彬说。
顾劲臣抬起眼,抿着嘴唇,他们正在表演的是《等待戈多》。
明明是他喜欢的戏,可是现在,他生平第一次厌恶表演,也厌恶接下来的台词。
过了好一会,顾劲臣才接着说:“不错,可是咱们等着的时候干什么呢?”
司彬微笑,“咱们上吊试试怎么样?”
顾劲臣:“……”
伦敦西区话剧演员出身的影帝,几乎忘记了接下来的台词。
司彬盯着顾劲臣的脸,拍着手大笑,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他的声音已经中气不足,喘着气地说:“顾老师,我的表演合格了吗?”
不等顾劲臣给他评价,司彬笑着,不由分说又开始演别的戏——
从《红磨坊》到《堂吉诃德》,从《家》到《苏三谋杀亲夫案》,演完《雷雨》的最后一幕,他就借着大雨那一幕往窗户那边飞跑,推开窗,大雨随风吹在他头脸上,吹乱了他的头发,浇了他一身雨水。
然后,他转过身来,望向顾劲臣。
他的衣服被破旧的窗棂刮烂了,手背也被窗棂上的钉子割出血,他转着眼珠子,在地上四下寻找,最后盯着墙边的一根手机自拍杆,嘴里咕嘟着什么。然后他拿起杆子,疯狂地抡起来,发泄般疯狂地砸着玻璃。
砰!砰!砰!
哗啦!
敲砸声,混合着窗外轰隆隆的闷雷声。
风雨呼啸着吹进屋子,吹得顾劲臣身体发凉。他浑身发抖,无法思考,只能垂头紧闭着眼,久坐不动。此时已是凌晨,容修还没有来,他感觉到绝望。
“还有什么地方,快想!”容修红着眼咬着牙,疯狂地在分局绕着圈子,看起来犹如一只嗜血的猛兽,眼里霍霍地冒着凶光。
李飞昂坐在张队对面,被容修那一嗓子吓得后背绷得直直的,可是他真的已经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想到了。
白翼和兄弟们开车出去找了,带路的是小东北和剧组的兄弟们。
演员培训的半个月,他们和司彬住在同个宿舍,印象里有一些司彬提到过的地方。
还有两位张队派出的警官也赶往了司彬的老家。
容御和甄素素已经得知了此事,派出了贴身的队伍出来寻找,也和市局有了联络。
事情暂时还没有通知乔椒,如果天亮还没有找到人,就可以通知家属了。
——如果天亮还没有找到人,就可以通知家属了?
这是什么意思?收尸吗?
老实说,一个真要自杀的,想拉一个垫背的并不难。
容修低吼完那一声,脸色就很吓人,连张鹏飞都没敢与他呛声。
他仿佛在找寻一个能快意的破坏对象,让他的狂暴和愤怒得到发泄的对象!
而那种愤怒终究变成了一种恐惧与痛苦,容修转身夺门而出。
沈起幻怕他做傻事,怔愣片刻便跟了出去。但刚出了审讯室门,就看到容修面朝墙壁捂着脸。
在这两个小时里,他曾在卫生间的格子里落过泪,但只有一点点眼泪。他很想痛哭一场,让自己在泪水中发泄出来,熔化,迷失,但是悲愤与恐惧引不来眼泪,他只能压抑下心里无数纠缠的情绪,然后立刻振作起来,去找他的爱人。
这比在森林里走失更为可怕。
顾劲臣的身边有一个疯子!
少校先生仍有时间观念,失去理智只有两分钟。在这悲伤脆弱的两分钟里,他不知在心中呼唤过多少次“顾劲臣”的名字,他能感应到对方也在呼唤他。
还活着么?容修在心里问。
不知司彬是怎么把顾劲臣带走的,这是他最担忧,也是最棘手的问题。
如果是在背后打晕,所需技术含量过大,轻一点达不到效果,重一点会把人打死。
每次想到这,他就会心绞痛——那是他捧在心尖上的人,平时轻不得重不得,司彬怎么敢,他怎么敢!
如果是使用了什么药呢?类似于裘谦以前接触的那帮人倒卖的“听话水”,会不会有副作用?
如果顾劲臣被带走时,拼命地反抗挣扎,会不会直接激怒对方,导致激情犯罪……那么,那辆面包车载走的就不是活着的顾劲臣。
如果司彬发了失心疯,想对他倾慕的老师强行做什么事……
也好。容修想,也好,他希望顾劲臣能听话,一定要听话,在这一刻容修只求他能保命。
容修的双手从脸上拿下来时,他的眼睛通红发肿,但已经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
沈起幻站在容修身边,握住容修那只潮湿的手,手上是汗水还是泪水,沈起幻也不想深究,他用力地紧握住容修的手腕,把对方握拳的手指掰开,然后轻轻地揉着容修的虎口。
“进屋吧,容伯父已经派人在找,整个京城的警察都在找,”沈起幻说,“我爸也拜托河北和周边的警察朋友了,兄弟们都在外面努力,你得再撑一下,容修,劲臣还等着你去接他……”
“我知道。”容修眨了下眼,迷人的凤眸里蓄满了泪水,看起来痛苦不堪,一秒钟也支撑不下去。但他又微笑着,表示他仍然有信心,以支撑他仅存的一点力气。
沈起幻想再安慰一下,但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没有用,除非他能马上看到劲臣,否则他就不会松开绷紧的神经,而自己只能陪伴在容修身边,极力地给他更多的信心。
沈起幻凝视着容修,低喃着想给他力量:“劲臣那么聪明,一定会争取更多的时间,他不会放弃的。”
“我知道,可是……我怕他激怒对方,我看过太多那种激情犯罪的真实案例,听书软件上全都是。”容修平时为了保护眼睛,在那种软件上听书很多,他的嗓子哑透,“司彬对他……有感情。”
沈起幻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顾劲臣的魅力,越是了解他的人,越是深有感触,足以让那些仰慕他的为之倾倒。
两人回到审讯室里。
沈起幻又坐回到桌前,归拢刚才记录的纸张。
容修来到他身边。
沈起幻抬头望向他,却发现容修并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他在纸上写的那些字。
刚才张鹏飞一直在对李飞昂问话,关于司彬可能去的地方。
除了李飞昂主动交代的、能想起来的,专业的执法人员还试图用话术与心理引导,尽量让李飞昂能够回忆出更多地方,从他刚认识司彬时开始说,能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
除了分局里的记录员,坐在不远处的沈起幻也记录了,他将李飞昂提到的地点全部记在了纸上。
容修目光没有焦点,恍神地看着一个个的地点,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眼光渐犀利,忽然夺过那张纸,拿出平板和手写笔。
容修在平板上快速写字,他拿笔的手指在发抖,时不时看向纸张上的地点。
那种由痛苦与心疼、焦躁与惊惶化作的野蛮念头,想破坏什么东西的冲动,一股脑儿地化为动力。
这是顾劲臣做人物小传时经常会使用的方法。
思维导图,头脑风暴。
从一个地点或名词,放射出更多的关联词,这正是容修所擅长的。发散思维不断地扩大,平板上逐渐出现了一张网状图。
大约十多分钟,容修一直在安静地写写画画,手机放在桌上,还在等待着容御的电话。
张鹏飞颇为好奇地悄声过去,看到容修已经在平板上划出了一张大网。
而且大网旁边,竟然还有一串简谱,好像是在思考时不经意写出来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在场所有人:“……”
果然灵感不分场合吗,找爱人呢,你还写歌???
突然,容修站起来,眼底血红,死死盯着李飞昂,低声道:“他开过网店?”
李飞昂被他噬血的表情吓住,“购物平台直播的,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店,不过后来入股公司,主攻直播,不单干了……”
容修扔下电容笔,直奔李飞昂而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在大学打工很晚不回宿舍?住哪了?网店在哪?嗯?多说点,快说!”
李飞昂窒息:“……咳,网店在……”
网店在哪?网店在网上啊……
审讯室所有人愣神,连忙去拉容修,帮李飞昂解围。容修这个力气,这双大手,别还没问出线索,就先把人掐死了。
在破碎的窗户前,大风掺杂雨水呼啸刮进屋内,吹在司彬的脸上。他抡着自拍杆砸碎了所有玻璃,最后像是耗尽了体力。
当啷!
手中杆子掉落在地,司彬失神地望着窗外,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拆迁搁置五六年的胡同,连个路灯也没有。
顾劲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他说,司彬,你过来,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
惨白的白炽灯光里,司彬转过头。
顾劲臣瞳孔一缩。
他看到,司彬流了鼻血。
司彬抹了把脸,血液弄得到处都是,他重新回到顾劲臣的眼前,蹲下来抱着他的腿。从昨晚开始,他就没有落过一滴泪,但看着顾劲臣的这张脸,突然就承受不住般地流下泪来。
他呜呜地哭出声,脱力般地蜷局在顾劲臣的脚边,从呜声哭泣,变成了失声痛哭。他说,顾老师,李飞昂拿走了我的角色,还离开了我,回老家的那天,我发现自己的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了。
背在身后的手扭动了下,顾劲臣下意识地想挣脱,他的心随着那声嘶力竭的哭声一起颤抖,他想拍一拍他的头,对他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流鼻血不是好现象。
不过那句话没说出来。他哭着,哭着,约莫十来分钟,哭声停下来,司彬坐在地上,脸枕在顾劲臣的腿上,“现在只有顾老师愿意陪我了,”他低喃着,抬起头时,两只鼻孔都在流血,“顾老师,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在马来西亚的那阵子,我觉得好幸福,那块手表是我寻遍了全国给你挑选的,你明明接受了的,我知道你不戴着它是怕影响不好,也知道你可能瞧不上它,可是你明明接受了的……”
顾劲臣听得似懂非懂,“手表?”
司彬神志不清般地低喃说,当初在大马准备回国时偷偷送了他手表。顾劲臣也是这时才知道,对方悄悄在礼盒里放了表白心意的手表,那块表系列名字就是“真情告白”,限定情侣款,另一块司彬一直戴着。
那些礼盒除了特产食物以外都没有打开,回国后直接让花朵和丁爽送到龙庭地下小仓库了。不过,顾劲臣无暇顾及这些,并没有明说根本没有看到那份礼物,他怕此时激怒对方,另外也注意到了司彬的状态。
顾劲臣紧皱着眉头,脑中浮现出在马来西亚容修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那时他不以为意,认为容修只是过于敏感,后来察觉到司彬对他的确感情不同寻常,他就已经开始远离了。
这种情感非常不健康,这不是爱情。
把他像神像一样供着,供在神龛上,可望不可及,如神明般地侍奉,连触碰也不敢,怎么可能是爱情。
就像此时,司彬距离他如此之近,小心翼翼地对待,在伤害过后,又虔诚地忏悔着自己的罪业。
司彬的眼中满是冲动与热爱,而不是矫揉造作的虚情假意,在顾劲臣看来,身为影帝的自己大概成为了他电影梦想的具象化;司彬爱的不是顾劲臣,而是电影理想具象化的这具肉身。
他真的是很喜欢电影。
可是他不是很有天赋。
当年他努力拍出的作品,那部和李飞昂合拍的电视剧,明显表现不如对方。顾劲臣曾经扒片分析过,无论他如何拼命地揣摩人物、设计动作台词,都比不过纨绔公子哥儿李飞昂玩票的一个镜头,这是事实。
这大概就是容修当初所说的,天赋决定天花板。
所以,在那部剧集播出之后,当观众们的讨论热点倾向于李飞昂时,网上突然出现了两人炒cp的热搜。
在cp粉的追捧中,司彬成为了接纳的一方,也立了努力奋斗的励志人设,潜移默化地让更多嗑cp的女孩喜爱。而在司彬流量和人气稳健上升时,网上又出现了从李飞昂富二代耍大牌,到他私生活混乱的各种黑料。
到底是走了歪路。
“当年,我在伦敦拍话剧,饰演过24个小角色。”顾劲臣嗓音和缓,影帝的台词功底不言而喻,仿佛在与知心好友交谈,“有一次在教授的推荐下,我得到了一个兼职演出男三角色的机会,有一整幕的出场时长。但是,你知道的,黄皮肤在日不落还是很艰难,我足足准备了两个月,后来却换了一位白人演员顶替我。
“那位演员的演技确实很不错,而我饰演的角色变成一个卖报童,登台只有十二秒,三句台词。那时候,我已经是伦敦玛丽女王大学表演系的研究生,接到这个角色,我很伤心也很低落,但是我从没有放弃过,并且感恩——那部话剧的演员表里,不是还有我的名字么?
“那位白人演员名叫雨果-希尔曼,目前是我在伦敦最好的几位朋友之一,在我回国之前的那年,他给我介绍了很多角色和资源,我们成为了一生的同行知己。”
顾劲臣像一位真正的老师,与他的学生分享着自己早年的经历。
他说了很多,说他在好莱坞第一次拿到打酱油的角色,动作戏镜头十分惊险,只有四个镜头,但是博得了导演的另眼相看。
他说他获得柏林影帝银熊奖的那年,拍摄了恒影的一部公路片,身为男主角,由于配角无法完成一个追逐战的戏份,替身也没有事先准备,他就亲自上阵为配角当武替。
曾经有人在采访中骂他是香蕉人,让他滚回英国去,他永远记得,那年是他刚回国的第二年,翌日他就在微博上晒出了自己的国籍。
还有他接连六年,一年接一年地走红毯,一次次地跌倒,爬起来,一次次都接受全球媒体的点评与攻击。
人们只能看到他光鲜亮丽成功的一面。
顾劲臣说了很多很多,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口干舌燥。药物作用已经消失,身体感觉比之前好了不少,但是他憋着想小解,实在是难受……
后来顾劲臣不知说了什么,司彬失神地凝视着他,眼神渐渐地变得迷离而又疯狂。
顾劲臣的那些经历,他无比憧憬向往,更是崇拜佩服。
一方面为顾劲臣所倾倒,另一方面又愤恨他的高冷淡漠。
这种撕裂的情感让他无法克制地着迷,他张开手臂拥抱住顾劲臣,突然有强烈的冲动想吻对方,他靠过去,顾劲臣当即别过头,嘴唇咬得死死,唇片有血丝。
司彬神志不清,“顾老师,顾老师……”
可是,不论他怎么表达爱意,对方都是如此冷淡,冷淡得让他又开始恨了。
司彬的嘴唇贴近过去。劲臣目光一凛,“滚开,别碰我……”
话没说完,司彬双手环抱住他,抓住他的腕子,“给我一次机会,顾老师,将来我们可以合作更多的电影,不管老师怎么对待我都没关系,我知道你喜欢听话的演员,也知道你喜欢男人,我可以给老师赚很多很多的钱。”
这种狂热的欲念来得汹涌,司彬身体前倾跨坐上去,想要强迫他行事。但顾劲臣那处没有反应,反而在剧烈地挣扎,拼命地低吼着让他滚,连木凳都险些翻到。
司彬冷不防地撕开他的衬衫,凉风从破碎衣领灌进胸口……
顾劲臣困难地呼吸着,从眼角涌出眼泪,他忍不住干呕出来,连骂声也喊不出。
感觉皮带被解开,他目光如刀死死钉在司彬脸上,铜墙铁壁的牙齿快咬烂嘴唇,被胶带缠着的双腕磨出血印子。
容修。
容修。
容修你在哪,容修……
顾劲臣疯狂地挣脱腕上的胶带,手腕磨出血,“这就是你的情意?司彬,这就是你浅薄的情意,这就是你对我的情意?”
“老师……”司彬僵在他身上,感觉到对方的冷淡,“时宙也跟你了吧,为什么我不行?”
司彬无力地撑起身子,他知道顾劲臣看不起他,心里无数次骂他,嘲笑他,可是他就是无法压制内心这份狂热,只是想求老师多在乎自己一些。
我要死了啊,司彬想,你说的那些,我知道了,我知道错了,可我要死了啊,他说:“如果这次不是道别,顾老师,求你……你平时不是很温柔么,就一次,给我一次……”
可是。
他还是没能亲吻到他的顾老师。
他感觉自己的嘴里有一股怪味,从身体里往上涌的怪味道,他的胸腔异乎寻常的难受……
怀中是他的神明。
他想亲吻,可他不能亵渎他的神明啊,他不知如何是好。
司彬的声音开始变得虚弱,轻声地唤着“顾老师”。
顾劲臣突然停下挣扎,怔怔地打量他的脸色变化。
司彬的鼻孔又开始流血,情况变得不太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起初并无太大反应,此时却变成了这样,这并不像是冒牌农药能带来的效果。
顾劲臣哑声,“司彬?”
司彬仍跨坐在他身上,脸埋在他的脖颈,低喃着应声,反复说着迷糊话语。
顾劲臣拼命侧过头想看清楚他,但这并不管用,司彬把他抱得更紧,更像是因疼痛而浑身抽搐。
而他却仍然在笑着,是真的在笑,调侃般地笑着。他说,顾老师是真的不喜欢我,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又说,可是我喜欢你啊,顾老师,我好疼啊。
他这么无力地低喃着,手臂却越来越用力,而后,他啜泣着捶打顾劲臣的后背,问他为什么不肯给他一次机会,“原谅我,顾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顾劲臣知道,这次司彬受到了太严重的打击,也许他签约了华放娱乐之后,为了这个角色付出了很多。
在马来西亚游艇上时,顾劲臣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顾劲臣不再奋力挣扎,循循善诱,让他先起来,他问司彬,到底哪儿不舒服。
顾劲臣被绑着动弹不了,软和地劝他:“老师原谅你了,我不怪你,听话,让我看看你哪儿不舒服,到底哪儿疼?”
就像兄长一样,或是真正的老师。
司彬汗涔涔地抬起头,脸上身上皆染了鼻血,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得脖子里灌满了水银。他的脸色已经从惨白变得发青,汗珠从额头上越过光洁的额头。
他伸手抹了一把脑门子,强忍着胸腔的那种剧痛,泪眼蒙蒙地可怜巴巴地望着顾劲臣:“老师,我好像不太好……”
顾劲臣扭头看去,发现自己肩头后背已经全是血迹。
顾劲臣的心就快跳出来,低吼道:“司彬!放开我!我带你去医院,快放开我……”
就在这时候,房门砰一声,被一脚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