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从窗户里灌进来的风,被门口的身影截断,稍稍消停了些。
那股好闻的香水味,因为距离的靠近,而越发明晰。
和下午第一次闻见的那个味道最为接近。
被海风吹淡的,温柔的,没有任何敌意的味道。
像一杯没有咖啡味的香草拿铁。
卜萝猛地回过神,转头的同时,左脚向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刚刚提水瓶的手腕,不合时宜地颤抖起来。
她用力捏紧手指,本能的把两只手都朝身后送。
刚打算转头看女人,对方却像下午那样,再次从她的身后经过。
留下一个高挑纤细的背影。
女人走到阳台,不紧不慢的拉上了玻璃门。
穿堂的风,立刻停了下来。
“太阳能”卜萝哑声,默默收回视线。
目光再次瞥向女人所站位置时,对方已经转过身来。
她取下那顶硕大的编织草帽,力道不均,连带着把绑头发的头绳也一并拽了下来。
头绳是黑色的,上面缀着一朵白色小花。
距离不近不远,但卜萝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花。
女人棕色的头发,因为勒着头绳的原因,卷曲的弧度更大,更妩媚。
“什么?”她一边问,一边摘了脸上的口罩。
口罩也是黑色的,左上角绣着和头绳上差不多样式的白色小花。
口罩和帽子,像是配套的。
“你说你是来做什么的?”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像是在跟你说话,但又像是你的错觉。
窗外的风,天上的云,可能都比她的声音更重。
卜萝愣怔了。
她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的心狠狠颤了一下,越是想说话,她的喉咙就越是收紧。
这是她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口罩完全摘掉,露出里面小而精致的脸。
女人的的脸,很白,她的皮肤,很薄。
汗水和暖光的交融下,竟有些通透。
她的眉毛和头发颜色相近,浓淡相宜。
眉尾极细微地挑了挑,是疑惑,更是思考。
不失睿智与优雅。
她是单眼皮,眼睛不算大,却很长,右侧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看起来凄楚又多情。
睫毛浓密而修长,像两把小刷子,又像两片纯黑色的羽毛。
温柔又锐利,灵动且知性。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几个词语,但拼凑起来放在她身上,竟合适的刚好。
下一秒,女人正脸抬眸,目光像一条笔直的鱼线,钩住卜萝的眼睛。
她用力咽了咽喉咙,像是需要上台发言一般鼓足了丹田里的气:“太阳能坏了,热热水,给你的。”
说完,卜萝紧紧皱眉,低头使劲儿闭上眼睛。
她咬疼下嘴唇,在心里直呼完了完了完了!
说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然还结巴了。
尴尬的不行,恨不得赶紧挖个地洞钻进去。
“好,谢谢。”女人说。
关门前,她的脸上,是似笑非笑,和极致的松弛。
卜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房间的,脑袋很乱,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乱。
那个女人,那张脸,那条蓝色丝绒连衣裙,那种浑身上下四溢而出的疲惫与慵懒,是一种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美,有别于一般人呈现出的美。
而且,她的那个眼神,完全就是冬日围墙上晒太阳的猫
墙体斑驳,阳光也没有很暖和。
可是猫呢?
好像有点冷,也有点孤独,但并不难过,甚至还很享受。
“我又多烧了两瓶,拿给一家四口吧,两个小孩呢,洗澡的时候废水,但这天这么热,又不能不洗”
外婆有老寒腿,提着水瓶上楼的时候,膝盖吃不消地颤抖着。
她的声音从卜萝的左耳进,又从卜萝的右耳出。
什么也没留下。
“哦。”卜萝接过水瓶,继续下楼。
外婆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你去哪?”
“送水。”卜萝的回答没有灵魂。
“哎哎哎!”外婆捞过她的胳膊,朝楼上努了努嘴,“二楼。”
卜萝的思绪终于被拉了回来。
她看看外婆,又看看自己手里老旧的红色暖水瓶,脸上不小心划过一抹异样的红晕。
“知道啦知道啦!”
说完,她再次跑向二楼。
木制台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很快就要散架了一般。
送完最后一瓶水,卜萝回到吧台。
她打开房客信息登记本,一页一页的翻找,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找什么。
这个“202”来茶湾住两个月,最早的一条手写记录是6月15日。
看来,她已经住了一个月。
她挠了挠太阳穴,继续往前翻。
外婆的民宿,有的时候很像一个便民休息站。
担心泄露房客的个人信息,她登记的内容很少,就连手机号码都没有。
翻了好半天,卜萝总结出一句话:有用的信息,几乎没有。
她合上登记本,一无所获地扁扁嘴。
和耗尽体力的往常一样,她双手环胸,靠在椅子背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今天夜里到明天白天,本市有强对流天气,林州市减灾办、林州市防汛办、林州市安委办联合电视台,提示全市居民和各类生产经营单位做好强对流天气的应对措施”
大厅的西南角有个高高的黑木架子,最上面放着一台老电视。
信号好的时候能搜到几个频道,信号不好的时候就只能看天气预报。
今年的台风,比预期早到了些。
门口呼呼的风声,印证了天气预报的内容。
卜萝对天气没兴趣,走耳朵不走心。
就当做,是发呆时候的背景音乐。
“林州市成立特别调查组进行无差别督察,我市市委党校常务副校长陈丽华亲临综合指挥现场”
电视机里的话音还没落下,卜萝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摸到遥控器,毫不留念地关掉。
“哎哟,怎么关了,我正听着呢。”外婆擦着杯子,从厨房走出来。
她看了一眼黑掉的电视屏幕,又望向卜萝的侧脸。
“阿萝?”她小声唤她。
卜萝深深的呼出鼻息,没吱声。
“丽华给我来电话了,就在你上去送水的时候。”外婆依旧站在厨房门口,顿了顿,试探卜萝的情绪。
如果外孙女递来幽怨的眼神,她便不再说下去。
卜萝的反应不明显,外婆继续道:“她说,今年台风比以往过境的早,茶湾也会受到影响,有强降雨什么的,让你让我们大家都小心一点。”
“你妈忙归忙,但也是关心你的。”说完,外婆停下手里擦杯子的动作。
卜萝向下缩了缩,继续双手环胸歪在椅子上,把脸转过去看向墙上的挂历,半晌,才闷闷地发出一个“嗯”。
外婆刚准备走回厨房,便听见卜萝叫她。
“怎么啦?”她转头。
卜萝的手压在登记本上,犹豫不决的样子,全看在外婆眼里。
“那个202”
外婆狐疑:“怎么?”
卜萝摇摇头:“算了。”
说完,她走到门口。
玻璃风铃“叮咚”两声后,人已经来到室外。
风比白天大多了,温度却还是那么高。
树上的蝉鸣,和心情一样烦躁。
出了门右拐,走几步就是室外休息区。
放置着两顶遮阳罗马伞,伞下紧凑地放着三张桌子,几把椅子。
休息区旁边不远处,是一个泳池。
池子不大,三天换一次水,定期有人来清理。
除了一家四口的双胞胎孩子,其他房客对它兴致缺缺。
卜萝坐在最靠近泳池的位置,双腿交叠翘在桌子上。
就好像,船航行在海上,她坐在最靠近窗户的那个位置。
“老板,老板!”
“哎,小伙子,钓多少鱼啦?”
“别提了,海滨渔场提前打烊了。”
“怎么说?”
“这会儿风浪大,海钓太危险,我帮你看看太阳能吧。”
声音由远及近。
外婆领着人从门口走来,经过的时候,卜萝故意把眼睛闭上。
耳边传来年轻男人的问候声。
卜萝没搭理他。
和之前一样,她只当对方是自言自语。
又过了一会儿,风更大了。
卜萝抬眼,榕树的叶子被吹的摇摇欲坠。
“我拿梯子去。”
说罢,外婆急匆匆走过。
却被卜萝拦下。
“我去。”她说。
把梯子放好后,男房客爬上去。
许是风太大了,他身上的衬衫被吹鼓。
他压了又压,目光瞥到卜萝,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
卜萝却一如往常,臭着一张脸。
“谢谢你的梯子,”男房客讨好道,“那个,吧台二维码是你的微信吧,我下午的时候添加了,麻烦你通过一下呢?”
上大学以来,被男生们以各种理由要号码加微信,已是家常便饭。
卜萝觉得无语,继续沉默。
男房客多少有点难堪了。
外婆解围道:“这是我外孙女,从小就脸臭,闷得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你别介意啊。”
卜萝面无表情地转身,眼看着民宿的玻璃门被推开。
“202”从里面出来。
风铃的叮叮咚咚,一半听进卜萝心里,另一半被吃进风里。
卜萝本能的加快了脚步。
“202”的女人右手提着裙子,左手抱着一堆报纸,不知道要去哪里。
“等会儿要下暴雨了!”卜萝下意识的喊出来。
她的注意力,总是不受控制地集中到“202”身上。
外婆听见,歪着看了她一眼。
女人的脚步顿了顿,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右后方的地面上,被灯光拉长的影子。
卜萝快速上前两步,继续道:“不是我说的,是天气预报!”
就在这时,女人的脚步完全停下,转头和她对视。
那双眼睛看不出情绪,好像对一切都很宽容,但又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没有攻击性,也没有棱角。
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浅浅淡淡地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