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宋芒支吾半天，脑子如生锈一般，什么话都想不出来。
曲心竹端坐着，姿势未改，安静地看着她。
“师姐误会了，我并非不愿与师姐同寝，”宋芒一本正经，一字一顿，“我只是觉得夜间修炼效果更佳。”
曲心竹还未开口，宋芒就走到她身前，照常为她输送一道温暖的灵力，烘干全身水气。
与往日比，动作稍有些仓促。
“师姐你先休息，我继续修炼。”
宋芒急匆匆跳出窗台，落入寂静的夜色。满园桃花香气盈满鼻间，彻底将那一丝淡淡的竹香隔绝开去。
她轻轻地呼了口气。
在师姐面前，宋芒是有点别扭的。
而这份别扭的来源，她也不想面对。
在这种事情方面，她并没有那么洒脱。她不敢让师姐发现她那些异样的心思。
师姐于她而言，是尊敬仰慕了多年的存在，她也不敢有任何冒犯。
打住。不想这些了。
当务之急还是认真修行。
今日遇到的那个乾元宗修士不够聪明，境界也不够高，才让她们逃过一劫。万一以后遇到个厉害些的，她又该怎么办？
她能保证师姐的安全吗？
想到这儿，宋芒顿时危机感满满，当即沉下心，修炼术法。那个障眼术她还需精进一些。
不知不觉，月光拨开云雾，泼地如水。
月华照在身上，如凉凉的丝绸，很是舒坦。
宋芒刚轻舒一口气，就听见一道低低的喘气声。
师姐！
宋芒眉目一凝，立即回到屋中。就见曲心竹蜷缩在床上浑身颤抖，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衣衫也无比凌乱。
“怨灵又发难了？！”宋芒靠近曲心竹身后，正要将她抱起。
“别……我，可……”曲心竹面向墙壁，双手紧攥衣衫，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音节。
宋芒听懂了，师姐这是想要凭自己一个人压制怨灵。
不想依赖她。
宋芒双唇紧抿，不愿看到师姐如此痛苦的模样。但她不能违背师姐的决定。
或许是因为神魂相连，曲心竹此刻承受的痛楚，好似也如钢针般扎到了宋芒身上。
宋芒极力忍耐着，听着师姐疼痛破碎的低吟，不敢想象她体内的怨灵是多么猖獗。
忽地，曲心竹发出声闷哼。听起来像是吐了血。宋芒再也忍不住了，翻身上床，稍稍用力揽过师姐。
见曲心竹嘴角不断溢出鲜血，衣襟上沾满血渍，宋芒心中一痛，立刻贴上她冰冷的前额，调动神魂之力。
宋芒心无杂念，十分专注，恨不得将那怨灵彻底消灭。
忽然，一副冰凉柔软的身躯拥入她怀中。
曲心竹竟从正面紧紧抱住了她。
宋芒心神一震，周身盈满了刺鼻的血腥气，以及那一丝未被掩盖的清冽竹香。
就在她恍惚之际，曲心竹脸已经贴上了她肩颈。冰寒细腻的触感，令宋芒整个僵住，动弹不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
但正是因为太过震惊，宋芒反而很快清醒了过来。
师姐本人绝不会对她做出此等举动。
宋芒强行按住这个意识模糊的曲心竹，不让她乱动。
然后更加快速地催动神魂之力。因为催得急，带来的痛楚比以前剧烈数倍。
许久后，曲心竹体内怨灵总算被压制住。但她并未清醒，而是直接昏睡了过去。
很显然，怨灵的威胁越来越严重了。
望着一脸苍白病弱的曲心竹，宋芒眉头紧锁，小心翼翼用术法清理着师姐身上的血渍。
同时还在思索，怨灵和心神有关，乐修既然可以疗愈心神，是否也能消除师姐体内的怨灵呢？
但此等疗愈之法，必定是由极为珍贵的乐谱记载。她能从何处习得？
宋芒沉思着，在曲心竹身边静坐半夜。
天亮了，温暖的日光涌进窗户。
宋芒看着曲心竹眼帘颤了颤，然后缓缓睁开。
“师姐，你醒了。”宋芒笑着对她道。
曲心竹微微仰着头，视线逐渐聚焦，看着近在咫尺的宋芒。
晨光穿过木框窗花纹，如细软的纱幔铺在宋芒身后。宋芒的笑意就像是这晨光中最为温暖的一抹。
曲心竹心神微晃，眨了眨眼，昨夜的记忆钻入脑海。
这段时日以来，怨灵偶尔出现，她都靠自己扛了过去，且未让宋芒发觉。但昨晚她不仅未能扛住，还一度被搅得神志模糊。
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曲心竹偏了偏头，避开宋芒的目光：“此番又劳烦师妹了。”
“师姐何须客气。”宋芒道，“身上可还有哪处不适？”
曲心竹稍稍摇头。
“师姐，我担心怨灵变本加厉，”宋芒沉吟，“我想修炼能稳固心神的曲谱，不知可有法子。”
在残渊时，她的笛音能穿透迷障。虽然暂时做不到安抚别人心神，但她应该有这方面的天赋。
曲心竹轻轻咳嗽一声，坐起身，青丝懒懒垂落。
她看向宋芒：“我知晓师妹心意，但修炼之初，道门未入，不宜修习得太过繁杂。攻击和治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功效，不是你目前这个阶段可以兼得的。”
宋芒这段时日还停留在第一阶段，尝试将灵气和曲声结合，但至今未能奏出一首浸润着灵气的旋律。
昨日在茶肆前，宋芒听见说书者言语，一时愤慨，虽没来得及吹奏乐器，却好似奏出了无物之音，拨动了茶楼里的一点灵气，炸出声响。
从这样看，她的音波以攻击为主。音攻才是她目前应该精进的方向。
宋芒垂眸思忖片刻，走到窗边坐下，取出竹笛，结合近日所悟，开始吹奏。
她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里，闭上眼，什么都没想，连耳识也没释放，不知不觉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
她连自己的曲声都听不见了，只是沉浸其中，顺其自然地吹奏。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睁开眼。
宋芒敏锐地感知到，周身天地灵气的流动轨迹被她的曲子影响了。
难道说，这一次，成了？！
“师姐。”宋芒惊喜万分，下意识看向曲心竹。
就见曲心竹虽仍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但脸上的表情……
师姐面色如常，其实看不出任何表情，仍像那亘古不变的冰川。
但宋芒莫名觉得，这座冰川好似裂开了一条缝隙。
“师姐？”宋芒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声地唤了一句。
曲心竹眼睫轻颤，望向宋芒道：“师妹进步了。”
听见师姐赞许，宋芒一颗心霎时落到了实处，展颜笑道：“那就好。”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只见一袭水红衣裳的霏霜从花丛中穿过，好似扑棱的鸟儿：“你搞什么鬼呢！吹得这么难听是要干嘛！”
宋芒愣住了。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指责，难听。
再回想师姐方才那奇怪的神情……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霏霜远远听着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与她同处一室的师姐。师姐连表情都差点维持不住了，还要违心地夸赞她。
宋芒尴尬地只想落荒而逃。
她深吸一口气，朝窗外怒气冲冲的霏霜道：“抱歉，霏霜姑娘，这次是意外。”
“你莫不是故意的！”霏霜鼓着腮帮子，瞪着宋芒。
她又不是没听过，宋芒平日里吹得可比那些乐师还悦耳。哪像刚才，呕哑嘲哳，不堪入耳。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正常人能吹出来的。
宋芒抿唇一笑：“并非故意。只不过，我这笛声有点特殊。”
霏霜好奇：“什么？”
“我这曲子能反映听者心性。心思通明者，听到的就是佳乐。相反，心性稚拙之人，听感可能就没那么好。”宋芒煞有介事地说道。
霏霜愣了下，然后瞪圆了眼睛：“你骂我幼稚？”
宋芒笑盈盈：“稚拙有趣，并非骂人之词。”
霏霜双手叉腰哼了声：“难道你阿姐会觉得刚才的曲子好听？！”
提及师姐，宋芒喉间一塞，只觉得尴尬。
就听身后之人轻轻开口，语声依旧清凌凌的：“嗯。好听。”
霏霜愣住了。
那位仙子般的人物，竟真心觉得那曲声优美？
霏霜并不觉得这是阿姐对妹妹的溺爱。如果换做是她，有个妹妹敢在她耳边吹出这等魔音，她早将妹妹丢出去了。
霏霜又瞪了宋芒一眼，撅着嘴跑开了。
宋芒其实想跟着她一起跑掉。
但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着坐在床边的师姐，手指微微绞着，没说话。
见宋芒这副一脸心虚的模样，曲心竹心下有些好笑。
她起身，走到宋芒身侧。
宋芒愣愣地看着师姐走过来，伸出手，拿起桌上的竹笛，打量了一番：“我认为师妹值得更好的乐器。以后若有机会，可去寻那些上古灵器。”
言下之意，不是宋芒的问题，而是乐器的问题。
若是霏霜听到此言，定会大叫：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不，我不换。”宋芒连忙道。
不管以后遇到了再好的笛子，她都不会换掉这一支。只有这支碧绿清透的竹笛，才算与她心意相通。
曲心竹：“师妹可知本命灵器的重要？”
宋芒抿唇：“也就那样吧。”师姐曾经没有本命剑，不也照样威震四方。不过，每想到这一点，仍免不了怅然。
她连忙又道：“有时我在想，战况紧急的时候，对手一剑飞来，乐修都不一定来得及演奏。直接调动周围的天地灵气，以灵气为弦，是不是更快一些呢？”
“师妹的思路，听上去合理。”曲心竹思忖道。
宋芒笑了笑，又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师姐，方才为难你的耳朵了。”
她好不容易吹出有灵气的乐曲了，但万万没想到竟会不堪入耳。
曲心竹：“或许，这也不失为一种进攻方式。”
宋芒眨了眨眼。
是指足够难听，将敌人逼退吗？
可是打架的时候，敌人并不会因此放过她，而只会抓狂，更加想要早点解决她吧。
“抱歉师妹，我只是在开玩笑。”曲心竹道。
宋芒：“噢。”
曲心竹正经起来：“师妹近日感悟颇多，且修行勤勉，日夜听声辨气，能将灵气和曲子结合，已是极大的进步。”
宋芒抬眸，目光一瞬也不眨地望着曲心竹。
虽然她吹得难听，但……师姐好认真地夸了她诶！
她一双眼睛又圆又亮，纯净无邪，曲心竹被她这样看着，内心也不禁泛起柔软。
“至于曲调方面，那些经验丰富的乐修大能都不一定可以快速自创曲目。那些珍贵的古籍曲谱，每一份都集结了前人智慧，历经打磨而成。所以，师妹想自创出悦耳的且带有灵气的曲子，应该也很难做到。”曲心竹道。
宋芒点了点头。
看来没有师门，没有资源，这样摸索的确难如登天。
“师妹进益神速，安心修炼便是，日后寻得了修道曲谱，厚积薄发，必有所成。”
宋芒习惯性点头，忽又觉得不对。以她如今的曲声，该怎么在师姐面前安心修炼？
许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曲心竹道：“师妹可以相信我的定力。”
宋芒闭眼。
她当然相信师姐。但她不相信她自个儿。
想到师姐要承受她的乐声折磨，她怎么吹得下去？
“若师妹心有压力，我可以去请求宣医师，白天换一处远一些的居所，分隔开来，便听不到师妹的曲子了。但其实，”曲心竹顿了下，“听到师妹的曲子，我亦是心安。”
宋芒曾说过，在师姐身边便觉得心安。
此刻听到曲心竹所言，整个人都有些怔愣。
师姐为了不让她心有负担，竟情真意切至此。
宋芒顿时不再忸怩，冲曲心竹轻轻颔首，然后沉下心认真修炼。
说不定吹着吹着，就没那么难听了呢……
宋芒修炼时格外专注，曲心竹坐在一旁，安静地打量她，也不用担心这份注视会是一种打扰。
金色的日光为宋芒柔和的轮廓添了一圈光晕，她沐在日光里，却比日光还闪亮。
她痴迷乐曲，享受乐道，一旦沉浸其中，便能很快物我两忘。
这么久昼夜不分地修习，她从未喊过苦说过累。
曲心竹不禁联想到自己，当年踏入剑道是为何。
和师妹不同，她并不是出于本心的痴迷，而是由于师尊教诲。师尊说她适合修剑，她便修了。
曲心竹稍稍垂首，看了会儿握剑的右手，想到自己碎裂的剑心。
没来由地生出荒唐之感。
耳边回荡的奇奇怪怪曲调，将曲心竹从过往中拉了出来。
可能是听得久了，曲心竹竟然不觉得难听，反而愈发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