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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飞白(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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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回来时,修逸正与意行对弈,两人漠漠无言,此起彼伏的落棋声却急急如雨。

    “主子。”何必斟酌着词句,“她挑了另一张。”

    修逸不看他,依旧忙着落子,问道:“她说了什么?”

    何必瞟了眼意行,示意在这儿说话不方便。

    “防着我?那别说。”意行笑。

    何必清了清嗓子:“她说,这个好。旁边那个写的是什么东西?鬼画符似的。”

    修逸落子的手顿了顿,似是不信,“你把她挑剩下的那张给我看看。”

    无奈,何必只好从袖中掏出那张小页,放到修逸面前,还安慰似地嘟囔了句:“她没眼光,主子你别放在心上。”

    棋盘上黑子已经再无生路,意行下得没什么意思,松了指间的棋子,打量一番那小页上的字迹,笑问修逸:“你送人家字,被人退回来了?”

    修逸拿起那张小页,细看自己哪一处没有写到最好。

    “书道这方面你堪称国手,翻遍四方名家与京中翰林院,也没几个人的字放在你面前能看的。”意行欲抑先扬,笑道:“莫不是人家对你有成见?”见修逸不语,挑眉道:“女的?”

    “嗯。”修逸让何必把那张小页丢去烧了。

    “哪家的小姐?”意行抓了把棋子,看它们一颗颗从指间滑落。

    修逸淡淡道:“是个妓女。”

    妓女?

    意行想到了死去的雀儿,他心里的蛇开始吐信子,别有深意地问:“不会和前几天死在湖里的那个妓女认识吧?

    修逸眸子雪亮,斜睨着他:“七哥,你在怕什么。”

    “我怕什么?”

    意行抬手指了指摆设精奢的屋内和紧闭的门窗,他知道这间屋子有精铁制成的顶板,还配了人一天十二个时辰隔墙监听他的动静,甚至在屋外的那棵大榕树上,也有几个日夜不寐的弓箭手,躲在阴影里,用绽着冷光的箭瞄着他的头。

    他笑问:“修逸,你说我怕什么。”

    修逸恭敬且冷淡地微微颔首:“七哥,你来时在路上遭了刺杀,可知锦衣卫那群废物根本护不住你。我怎能放心你独自回京?还是等京卫来了再走的好。”

    “好堂弟,好堂弟。”意行用指尖夹了棋子,轻轻地敲着杯沿:“这几日我没别的去处,也见不到身边的侍卫,只能和你在这儿下棋。修逸,我懒得去猜你在谋算什么,我只说一句……”他眼中虚伪的笑意散尽,剩下空空茫茫的平静,“让我见见修宁。”

    “七哥,你若真对修宁有意,府中就不会养那么多女人,也不会一来云州就和死在湖里的那个小妓女有瓜葛。”

    修逸放低了声音,带着点讥讽:“尸体后颈上的指痕我细瞧过。七哥,我知道是你。”

    意行既无悔意也无愧疚,轻飘飘地说:“玩腻了,丢在你家,不麻烦吧?”

    “不麻烦。”

    修逸起身,何必为他披上风袍,外面晴了没多久,又是雨天。

    “你从京中拉来的那几十箱东西,也未必有这具尸体好用。”

    丢下这句话,修逸走出了屋子。

    门关上的那一刻,所有窗都被风撞得合上。

    室内昏暗闷沉,意行在阴影了坐了许久,撕下衣摆的一小块布,咬破了指尖,简略写了几个血字。

    当天空响起第一道雷声时,意行推开了窗,灰压压的云正从天边推到眼前,又是一夜雷雨。一只湿了羽毛的小鸟落在窗沿,意行将它捧在掌心,叽叽喳喳几声,然后放它飞翔。

    那小鸟的翅膀没扇几下,就在半空中被一支箭矢射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屋外那棵大榕树上跳下来一个人,小圆脸,呼哧呼哧跑过来,笑道:“七殿下,您有什么话要往外传,跟小的说就行。”

    意行冷冷一讪,没等他合上窗,小圆脸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这次意行听清了,他有几个字咬得格外重,颇为刻意。

    两人眼神交流一番,小圆脸露出了手中的印记,意行见后眸中波澜骤起。

    湛倾。

    ——

    昭昭识字少写字丑,将梁惜的事简单记了,便交给了何必。

    何必看了只是笑,苦笑:“你这字谁看得懂?主子说了,若有错字丑字,他可是不认账的。”

    昭昭不怕修逸不认账,他原本不管这事,后又插手,多少沾点良心发现。

    “他若不把人命当命,非要在这种时候纠结小事,那就不认账吧。”昭昭眼珠转了转,又说:“况且七殿下快启程返京了吧?这事儿的关键便是要和七殿下扯上关系,我拖得起,他也不急么?”

    何必无奈,只得听了昭昭又口述一遍。他正要回去复命,却被昭昭叫住:“何侍卫,我现在算不算你们的人证?”

    “算。”

    “那好。”昭昭拿起床上的包袱,她在外面混了几天,也该先回教坊了,“劳你送我一程。”

    何必做梦也没想到,他一个在云州城里有头有脸、横行霸道的兵头子,竟有一日会骑马送一个小妓女回教坊。

    到了教坊,昭昭居然还拉住他,笑道:“何侍卫,我过几天上公堂免不了吃杀威棒,你也不想我在教坊就被打坏了吧?”

    “有话直说。”何必咬牙道。

    于是昭昭就带着他来到了孙管事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近日过得如何坎坷,又幸好遇了宁王府的人帮扶。

    何必只恨自己多管闲事,三番五次做了这小婊子虚张声势的筏子。他嫌麻烦似地赶紧走了,出门前丢了一句:“待在教坊,不要乱跑。”

    待他走后,孙管事讪讪地笑了笑:“昭昭啊,你如今是越发有出息了,前有梁老板青睐,后得宁王府照顾。”

    她说了一长串虚话,昭昭心里只惦记着通过她放给游明的那五千两,笑道:“奶奶,那五千两银子可否先支给我?利钱我不要了,本金给我就行。”

    约定的借期原本是半月,如今还差着几天。可昭昭等不得,再往后拖,游明怕是就死了,钱找鬼要去?

    孙管事觉得奇怪,皱眉道:“你原本不是说梁老板想试试你钱生钱的能力,如今怎么变了?”

    “为着那日福宁寺的事,宁王妃答应给我们一家三口赎身,我不必嫁他了。”昭昭笑,“这银子我打算原数还他。”

    孙管事听后叹了口气:“这就是个人的造化不同啊。你比你娘有福气。”

    说罢,她吩咐身边的瘸婆子去翻银票。昭昭坐在一旁等,心里想着要不要提醒孙管事快些找游明要回欠款,免得到时候连本金都赔了。

    “奶奶。”昭昭轻声开口了,“当初用我娘皮肉钱去贿赂上司,升官发财的那男人到底是谁?”

    孙管事愣了愣,脸上浮着飘忽的笑:“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也记不清了。”

    好得很,好得很。

    你既记不清,那我也不必多嘴提醒。

    昭昭收了银票,又拿了孙管事开的路引,在街头找了个牛车,打算连夜赶回青阳县去。

    她怕死。

    虽然修逸志在必得,可昭昭知道,像她这样的小人物一旦搅入了上层的斗争,多多少少会受到牵连。

    她不知道自己会经历什么,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把实打实的银子送到窈娘手里好……万一她连上公堂必挨的杀威棒都受不住呢。

    蝼蚁的命不是命,轻轻一碾,便能化为齑粉。

    灰蒙蒙的天下着雨,昭昭缩在干草堆中,一动不动地看着手中的银票。

    “小姑娘,那小子怎么没跟着你来云州?”

    昭昭听这声音很是熟悉,便探头出去看,见赶车的人正是上回那个老汉,便笑道:“爷爷,他在青阳县呢。”

    老汉呼哧呼哧地吹着旱烟,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们很久没见了吧,我前些天才送他去了濮阳县。”

    昭昭不解释,笑着敷衍过去:“总遇上您,真是有缘。”

    雨下大了,水雾如轻烟般一点点弥漫开,钻进车棚里,凉浸浸地附在昭昭身上。

    她没来由地响起何必说的那句话,待在教坊,不要乱跑。

    昭昭心中升起不祥的潮湿,身上的寒栗肆无忌惮地铺开。

    像是小兽总能预感到危险一样,昭昭从车棚中伸出了头,谨慎地打量着隐匿在白蒙蒙雨雾的街道,很静,静得可怕,仿佛天地间只剩了这辆咕噜咕噜转的牛车。

    老汉却似没有察觉到危险似的,从座下又翻出了一袋旱烟叶,点得更浓了:“小姑娘,那小子说想娶你来着。”

    昭昭浑身的寒毛都已竖起,她闻到了风中的杀意,每个转角和檐后都闪着明明灭灭的刀光剑影,细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她不明白为什么老汉作为刀尖舔血多年的老兵还不如她敏锐,便低声问:“爷爷,您没觉得……”

    “小姑娘。”老汉打断她的话,“如果他马上出现在你面前,问你会不会嫁他,你怎么答。”

    “不嫁。”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他,更不想他来陪我死。”昭昭咬出一句话,“爷爷,你当真感觉不到我们大难临头吗?”

    老汉忽然停了牛车,一边摸着牛的耳朵,一边咬着早已被雨水打湿的旱烟:“知道啊。正是因为不确定能不能活下去,才替那傻小子问问你。”

    他掀开旧得发亮的木座,那里居然有一柄被白布紧紧缠绕的刀,他将白布取下,刀便如一段映着冷月的溪水般流到他手里。

    萧瑟的煞气如雨雾般将老汉笼罩,他将木座上的厚毯丢到车棚里,轻声说:“免得那小子一辈子都不敢表明自己的情意……你这种聪明的小姑娘,坏就坏在太喜欢戏弄人心。”

    “从前我算过命,那瞎子说我五十有七必有一劫,越过便可安享晚年。我无亲无故孤身一人,能有什么劫?可惜呐……那小子把《精忠记》唱得那么好,又傻乎乎的那么痴情,真是像极了我此生唯一的朋友……”

    昭昭被厚毯盖住了头,看不见老汉的神情,只能听见他苍哑的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命,都是命,你今天又恰好坐上了我的牛车……”

    天空响起一声崩雷,当昭昭扯开头上的厚毯时,只见白茫茫的雨雾中竟似凭空幻化般出现了五六道黑影,从四面八方一起杀向立于雨中如同孤狼的老汉。

    风雨狂涌,衣袍的摩擦声、刀剑的破风声、短促的哀嚎,还有那粘稠而阴寒的见血封喉的声音如潮水般奔腾,昭昭缩在干草堆中,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以为老汉会在顷刻间被大卸八块,却见他正双手持刀,做威虎式,身上的湿衣已经破烂,露出一身如苍铁般的肌肉。

    而在他面前,六个黑衣人如同幽魂般枯立在雨中,他们用的武器和招式极其怪异,鹤形蛇影,诡谲飘逸。

    老汉苦笑一声:“小姑娘,你惹上的麻烦不小啊。”

    昭昭强忍着颤抖,想从车棚里钻出去。她想说交出她,老汉便能走,老汉却笑道:“你看他们像是好商量的样子吗。”

    下一瞬,六把刀再次一起向老汉劈来,相撞的刀刃在雨中溅出稍纵即逝的火花,银白的刀光如滚雪般在空中绽放,处处都带着刻骨的杀机。

    这群人是刺客,他们似乎有既定的战术,又或者在战场上磨砺几十载的老汉有令他们忌惮的地方,一次集火绞杀不成,他们便会停手。

    这是第二次停手了。

    昭昭缩在干草堆里,望着老汉如苍铁般的背影一点点弯了下去,他依旧保持着双手持刀的动作,可当他回头看向昭昭时,整个左臂忽然离开了身体,刃口整齐,连喷涌的血都没有。

    他的脸已经很老了,笑起来像块干巴巴的树皮:“不要哭。就算要死,也不必哭。”

    昭昭浑身死寂,发不出任何声音,在真正的刀剑血腥面前她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老汉忽然如走投无路的困兽般发出一声暴喝,震彻天地,他用残躯撞动牛车,对那头一直在等他、眼中含泪的老牛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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