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浥尘
第八十六章 浥尘
那只小渡鸦偏头碰一碰楚灵的掌心，稍微蹭了两下便跳开，展开翅膀，继续梳理自己的羽毛。
楚灵慢慢站起身，由着它去，转身走到书案前面，展开那封信。
“今日早朝，吾自请前往兖州赈灾，不日便将启程。吾未有身家，唯一牵挂便是我这唯一的徒儿。兖州雪灾三月有余，是百年难遇的大灾。”
楚灵一早便从太子那处听到了这个消息，心中颇有惴惴，不知兖州死伤何数，于大盈来说不能不说是重创。
“此去不知何时再相见，望小灵珍重。不必送。
李翊安。建庆二十年正月。”
这封信并不像除夕那晚收到的，那封信字迹遒劲潇洒，而这封信的笔迹则显得有些匆匆。
楚灵手指上的纹路蹭到已经卷曲的信纸，望了一眼窗外。
又落雪了。
世人皆称赞建庆皇帝夙兴夜寐治国有方，称赞大盈的繁荣昌盛，却不知这庞大的帝国，有几多臣子鞠躬尽瘁，才能托起它最底层的那些百姓与民计，亦不知多少贪官污吏如同蝼蚁般啃噬它的内里。
此世间之人亦称赞平章政事高彦礼高大人有辅佐之才，高彦礼非世家出身，皇帝用起来顺手，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物。听闻对妻儿极好，在朝中和民间的风评还算得上不错二字。作为御史大夫的许承锦在政见上与他并不苟同，因而两人关系水深火热，皇帝倒是对这样互相制衡的状况颇为满意。
许承锦出身渡州高门大姓，算得上是世家，而高彦礼是自皇帝而立之年起始，一步一步提拔上来的宰相，渡州大乱之后，为建庆皇帝提出废掉封国的制度，才得以让大权全部集于这龙椅上的一个人，从一个四品官员一跃成为平章政事。
封国亲王坐拥钱财与兵力，是为皇帝眼中的一大隐患。国家祥和时，百姓安居乐业，便可基本避免了农户揭竿而起的可能，却不能避免权势佣兵谋反。
可见臣子与臣子，是不尽相同的。
有人为人臣子，为的是皇帝的皇权和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有人为社稷百姓，却因直言谏诤在午门前流尽了血。
为此间生灵，还是为皇帝一人，这是难以调和的矛盾。楚灵看到此处，放下手中的信纸，掂起一黑一白两粒棋子，轻轻放在桌上。瓷质的棋粒发出有些清脆的声音，在簌簌的雪声中煞是明显。
不知道太子会选择哪股势力，又或者被哪个裹挟其中，而不自知呢？
把国家、百姓交给太子楚慈这样的人，真的会可行吗？
怕不是多少人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
更何况，那或许是弑母之仇。大半年以来，楚灵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至今想不明白，倘若真的是太子，那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又或者，自己并不敢去想。
楚灵将那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攥到手中，放于胸前。
“定不辱使命。”
昏暗中，一坚定澄澈的少年声音响起。-
没过完元正的七日，李翊安便离开了上京，一路北行。
并没有带多少行李，柳娘塞给他的厚重的棉被与衣裳占了大半。
好在大年初七这日难得是个晴天，冬日的阳光还算得上和煦，对于久未见阳光的人来说，足矣。
朝廷命官走马上任，大抵还真没有这么寒酸的。
李翊安临走前，看了一眼手中写有“浥尘”二字的纸片。那纸片并不厚，却被保存的完好，边缘微微泛黄，因为翻看了太多次，纸张甚至发了软。
“浥尘”是李翊安的取的字。二十岁行冠礼那一天，是好友白逸和宋有道准备的。
白逸和宋有道、李翊安三人都是渡州人。当年大盈建立太学，除了在上京城选拔之外，还允许地方举办考试举荐学子，充盈太学的学生来源，为大盈提供人才。
那时渡州的渡明城郊外，一座名叫雁云山的山上建了书院，名曰“栖墨书院”。年方十八的白逸与李翊安便是那时候相识的。
至于宋有道，则是渡州选拔送往京城太学的学生时，与白逸先认识的。毕竟在榜首上挨着的两个人，想不认识也难。
毕竟少年是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方选拔发榜的那一天，白逸一眼就看到有个人压在自己上头，他本以为能获得个榜首，夺个好彩头，眼下被一个叫宋有道的压了一头，实在是好生添堵。
李翊安贪玩，并不认真读书，旁的人头悬梁锥刺股，宵衣旰食也就罢了，更是恨不得自己一天十二个时辰全部拿来用功。
李翊安呢，则是每天吃得饱睡得着，没少因为夫子来了，他还在睡大觉挨罚。每次栖墨书院那些夫子想要把他轰回家，这小子就考个第一，既让那些夫子无可奈何，也把原本的榜首白逸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当然，那个时候白逸还没有胡子。
他正经几天便又恢复那不务正业的样子，遴选太学学生的时候悠哉悠哉地考了个勉强能进的成绩，却笑话了白逸许久。
后来宋有道问他，他却说谁让白逸大放厥词，生称自己能靠榜首的？虽然这句话是被他变着花样套出来的罢了。
原本白逸并不服气，与宋有道结识之后，却没少私底下给李翊安感慨这人的才华。
他们三人人一见如故，约定一同北上，做太学的学生。
李翊安二十岁行冠礼那天，这两人一人写了他取得字中的一个字。这小纸片只是两个人随手写下来的，却被李翊安完好无损的保存了十几年。
“浥”字与白逸之名同音，是白逸亲手写下的，宋有道则是选择写了那个“尘”字。
后来这些年，却像是真真应了当年无心的落笔一般，白逸再不像从前年少时那般一板一眼，严肃自持，而是成了个满城皆知的自由放逸的人物，甚至做得出去皇帝的养宁殿房顶上睡觉这种事。
李翊安却变得老成许多，在兵部时日日点卯比下面的官吏还要早，有时休沐也不离开。
三个人中最富才华的宋有道，却是放弃了科举，放弃了遥不可及的“士子”身份，成为布衣眼中的凡尘——当了个太医。
一晃都这么多年了。